一
司马吉力家里，有两只“公鸡”司晨，各司其职。一只是手机，6点啼鸣，唤醒老婆；一只是座机，7:30唱歌，唤醒司马吉力。
那天，唱歌的座机把司马吉力打醒。
司马吉力睡眼惺忪，身子暖烘烘的，但下身却凉飕飕的，濡湿一片，用手一摸，黏糊糊的。他惊恐万状，打了个激灵，魂不附体，下意识地把双腿夹紧，侧身找欧阳，欧阳已经人去楼空，睡处一片冰凉。他释然一些，又转过身，伸出手从床头柜里摸出一条内裤，利索地换上，再侧身，把换下的裤子塞进床头柜，准备在适当的时候混在衣裤里清洗。
司马吉力，人称司马，身高一米九二，虽说年过半百，却身板硬朗，两道飞扬的浓眉，一双炯炯有神的大眼，一堵宽厚的臂膀，颇有司马武官后裔的风采，但与盔甲失之交臂，最后成了国家一级跳高运动员。年轻时，上不了战场，却在田径场上叱咤风云，跳高的姿势，酷似鲤鱼跃龙门，轻如云燕，一米九几的横杆，在他胯下俯首称臣。他成了田径场上的骄子，赢得了当时红极一时的越剧名角欧阳青青的芳心。
欧阳青青，在笙管悠扬的戏台上，小生、小旦，样样都行，书生、穷生、青衣，上台即活，在八十年代，曾在荣城家喻户晓，成为年轻男子追逐的目标。但是，她曲高和寡，能及者寥寥无几。
司马与欧阳的结合，一武一文，天造地作，珠联璧合。一个马步蹬腿，一个水袖蛇舞，妇唱夫随，成为当时荣城的一段佳话。
退役后，司马被分到县体育中心，任副主任。当时，体育和戏曲正在复兴时，是朝阳产业。但是，计划永远跟不上变化。孩子出生后，一切都变了，越剧团的排演场成了录像放映厅和歌厅，体育场成了停车场、洗车场，文体慢慢成了夕阳产业。就在那时，欧阳处于半下岗状态，县里文化下乡时，受文化馆邀请，偶尔去农村串演一下。后来，越剧团捉襟见肘，揭不开锅，许多人都转行了。欧阳素有林妹妹之称，质本洁来还洁去。曾经沧海难为水，面对现实，欧阳索性提前退休。而司马却吉星高照，尽管田径场离他远去，但不擅长的官职却不请自来。
当时，体育中心主任由于在出租场地时受贿，进了班房，司马这副主任自然擢升为主任，还当上政协委员，进入常委班子，每年的“两会”成了他生活中的头等大事。
司马伸了伸懒腰，突然想起今天的日子，猛地蹿起，大声喊道：“欧阳，欧阳，说好七点叫我，咋给忘了？”
昨晚，司马异常兴奋，一是荣城“两会”明天召开，二是一场突如其来的春雪。
吃过晚饭，司马开始准备大会材料，写提案，这是政协委员的职责。刚当选时，司马雄心勃勃，想通过政协这一平台，呼吁政府对竞技体育的重视，在全民健身的基础上加强竞技体育人才的培养，还以姚明为例，说明竞技体育是无烟的工厂。作为体制内的人，不能以他的名义提，他把自己精心构思撰写好的提案交给别的委员提出。但是，事与愿违，相关部门把提案交给体育中心办理，由他全权负责，啼笑皆非。从此，他再也不提与体育有关的提案了，只写百姓身边的事，倒也讨巧，为他加分不少。
写完提案，夜已深，司马打了个呵欠，刚准备洗漱就寝，欧阳突然出现在书房，手持拖把，嘴里唱着：“雪满地风满天，寒冬腊月又一年，这长长的日子我怎么过，如梦如真在眼前……”一边唱，一边做动作，把拖把当作祥林嫂手中的竹竿。
司马看着老婆，披头散发，眉头紧蹙，虽粗头乱服，但也难掩国色，说：“明天是大喜的日子，你演唱悲剧干吗？”
欧阳说：“这不是悲剧，这是‘祝福’。”说着兰花指一翘，递上一个媚眼。她沉浸在戏里，似鱼儿游回大海，鸟儿重归林间。
司马情思恍惚，肾上腺素骤增，说：“早点睡吧，明天要起早，你七点叫我。”
欧阳先上床，司马随后上去。一钻进被窝，就不能自已，转过身去抱欧阳。欧阳背对司马，纹丝不动。他心有不甘，欲火起来，下面的东东撒欢尥蹶子，像只发情的公鸡，努着嘴去喙欧阳的屁股，想借此点燃欧阳的欲火。但欧阳的屁股恍然生了老茧，不能传递爱的信息。他又把手绕过去，去抓欧阳的胸脯，被欧阳一把推开。
以前，以前不是这样的，以前欧阳是水做的，只要他掀起点水花，就波涛汹涌，还让床都受不了。
司马不再折腾，这也怪自己，挣不了大钱，收入只能温饱而已。要是有钱，欧阳就可以定期给卵巢做个SPI，每天吃正宗的燕窝，与岁月这饕餮作斗争，以退迟更年期的到来。
他翻过身，单手把自己的东东摆正位置。老婆在身边，他又不能像年轻时自己解决，只得想想，熬一熬，迷迷糊糊进入太虚幻境。
欧阳听到叫喊声，手持拖把，冲进房间，说：“瞧我这记性，新事记不住，旧事忘不了，快起来，早饭已烧好。”
欧阳转身出去。司马刚想发作，但想到内裤的事，噤声了。
五十多岁的人，还梦遗，羞愧难当，仿佛背着老婆去偷了一次。
手机短信铃声响起，是大会工作组发来的。上午报到，十点提案委会议，下午开幕式，并特别强调常委要正装出席。这正装两字把司马的心再次提到喉咙口，正装意味着西装领带，西装倒是有，但领带不知放哪了，对于他，一个运动员，平常从不穿西服，更不戴领带。他习惯穿运动服，既轻松又能体现自己的身份。第一次坐主席台时，他穿了中山装，他以为中山装才是正装，到了会场才醒悟过来，主席台上清一色西装领带。孔子的传人，在着装上率先全盘西化了。司马那中山装成了一个笑话。
“欧阳，你把我的领带放在哪儿？”司马问。
“我怎么知道，去年开会你又没戴，我去找一下。”欧阳答道。
正因为去年没戴，今年必须戴。去年是换届年，他不知道选举时值日常委同主席们一起坐在第一排。那天，他没系领带，这本也无妨，但第一排所有男人都戴了，唯独他没戴，显得很另类。他收到许多信息，都是一句话：怎么不戴领带？他处于尴尬的境地，仿佛成了古装戏舞台上的“白鼻头”。
司马匆匆洗漱，满脑子都是领带的事，胡乱地吃早饭，边吃边催问：“找到了吗？有没有啊？”
欧阳没回答，只有翻箱倒柜的声音。
吱、吱、吱，咔、咔、咔，砰、砰、砰！
在翻箱倒柜的声音之中，司马想起来了，大喊：“殴阳，我记起来了，领带放在七年前开会发的包里，在书柜里。”
“第几排？那一年？”欧阳在书房里喊。
从左向右数，第四排，八届一次全会的包里。司马在餐厅里指示，他全记起来。他把每一届全会资料整整齐齐地放在书柜里，与以前的奖牌、奖杯和荣誉证书放在一起，他的一生除了这些，再没有别的辉煌的东西了。
“找到了，找到了。”欧阳兴奋地叫起来。
司马赶紧放下碗筷，向书房奔去。
在门口与欧阳撞个满怀。欧阳把领带往司马的脖子上一挂，眼梢向上动了一下。司马看到欧阳眼角的鱼尾纹，心突然抽了一下。
欧阳拍了司马一下，说：“快，把领带系好，要来不及了。”
司马脑子断路，竟忘了领带的系法。欧阳见状，踮起脚，帮司马系领带，但系反了，抽出，把领带取下，套在自己的脖子上，系好，捏住结，慢慢地把圈从头上磕出，又把它套进司马的脖子，整个身子像根藤，依附在司马的身上。司马的心甘之如饴。
帮司马系好领带，欧阳想起了什么，抽身跑到书桌前，拿起一瓶药水，又到司马前，绾起司马的袖子，给右手胳膊肘涂药水，说：“开会时，神经性皮炎不能发作，搔痒很不雅观。”司马的神经性皮炎有些年头，久治不愈，所有的药都是激素，只能治一时。司马用左手在欧阳脸上摸了一下，有所心动，尽管上药后胳膊肘微微疼痛，如针在扎。涂好药，欧阳向涂药处嘘气，然后为司马把衬衫袖子扣好，继续道，“会上的纪念品尽早拿来，水果容易坏，手机充值卡给我，女儿的手机费就要用完了，香烟你自己处理，西装已放在门口，赶紧走。”
司马怜香惜玉，想起老婆的好来。老婆不容易，跟了自己二十多年，吃香喝辣没轮到，反而成了个保姆，当初凭她的条件，找个老板和官员绝对没问题，如今不是老板娘就是官太，对大会的纪念品，瞅一眼都觉得是屈辱。现在，却与大会的纪念品结下难以割舍的情结。
每次开会，都有纪念品，这是中国特色，“两会”也不例外。纪念品一般有四大件：两箱水果，八百元移动公司的充值卡，六包利群香烟，以及一袋洗漱用品，都是国字号公司赠送的。水果归欧阳，烟和洗漱用品归司马，手机充值卡归女儿，基本解决女儿一年的电话费用。
女儿叫司马欧阳，集文武于一身，文继承了母亲的因子，大学里有自己的乐队；武继承了父亲的因子，乒乓球打到国家二级运动员，中考、高考都加分，让人羡慕不已。
纪念品，它不仅仅是物质上的，更是精神上的。物质意义上讲，它是绝对的上品。从精神层面上讲，它代表地位，代表荣誉。所有纪念品的外包装上，都印有大红条幅：热烈祝贺荣城XX届人民代表大会第XX次会议、荣城政协XX届第XX次会议隆重召开。大多数代表委员并不在乎物质上的纪念品，更在乎精神上的纪念品，而司马和欧阳，从物质到精神都很在乎。
司马走下楼去开车。雪已止，寒嗖嗖的，大地像披上了白色婚纱，树上桠枝低垂着头，上面的雪随风颤动。司马的车停在门卫旁边，由门卫守着，以烟为代价换来的。
司马买车被迫无奈，因为车改。本来，单位有辆桑塔纳，车改改没了，他的工资里多了笔车贴。经过盘算，发现这车贴用在油上每月还有余，如按揭买车，余款可还车贷，一点不亏，他就决定买车。买车时朋友揶揄道：“司马，以你的体育水平，应买辆五环车，与奥林匹克相一致，可惜没有五环牌汽车，只有四环，奥迪，也行，只差一环。”司马哪有钱买四环，他按揭买了辆双环，他说：“我要努力，更快、更高、更强，向五环挺进。”
买了车，停车成了大问题，一个萝卜一个坑，所有的车位上都名花有主，只有传达室旁边有些空地。幸亏司马平常与门卫有些交情，把开会发的烟时不时地给他几包。烟都是好烟，一包顶门卫抽的一条，门卫抽的是“雄狮”。开一次全会，门卫可抽两月。
司马的车，雷打不动地停在传达室边。
司马走到车前时，门卫正用扫帚把车上的雪扫掉，见司马，笑道：“司委员，去开‘两会’，车子必须洗干净。”他不知道司马吉力是复姓，以为姓司，平常都叫他司主任，全会一召开，便改为司委员，有时还调侃，毛主席以前也只是委员，他不知道司马是常委，按他的理论，司马可以与政治局常委相提并论，这也难怪门卫要糊涂，有时司马自己也被弄糊涂。
司马见门卫在为自己打扫车，便说：“谢谢，会后回家时我把烟给你，‘利群’又出新烟了，据说八百一包，叫‘富春山居图’。”说得门卫眼珠子变成了小灯炮，愣怔在车旁。
司马打开车门，进去，发动，预热，换档，一踩油门，绝尘而去，雪地上留下两道深深的车辙。
二
一到宾馆，停车又成了问题，所有可以停车的地方都停着车，不可以停车的地方也停满了。司马怀里揣着“关于解决城区停车问题的建议”的提案，沿着宾馆环行一周，找不到车位，只好在远处的商城找了个车位，走着去宾馆。
为迎接“两会”，宾馆大堂装饰一新，几个记者扛着摄像机在捕捉场景，有委员正在接受采访。报到当天司马不接受采访，个中原因鲜为人所知，而会议的第二天，司马肯定接受采访，他的原则是作为政协委员，必须电视里要有身影，报纸上要有文字，广播里要有声音。第一天不行，第一天他自有安排，他要打理会议纪念品，尤其是水果，在宾馆的空调房里，容易腐烂，他必须尽快到房间里，把暖气关掉。
报到后，司马领了房卡和文件袋，马不停蹄，大步流星，如同跳高起跳前的助跑，直奔房间。进去后，先把空调关闭，然后把窗打开，让冷空气早点进来，给水果一些清凉。热，实在太热了，他额头上都沁出汗珠。他把文件袋放下，脱掉外衣，松松领带结，脖子舒服了许多，气也顺了。他开始找纪念品。
司马的目光里，专放纪念品的桌子上，空空如也！
司马心“咯噔”一下，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翻箱倒柜，还查了床底，什么也没有。又想起文件袋，现在人往往嫌麻烦，用购物劵代替实物，可能大会组织者与时俱进，也改革了。他就打开文件袋，把所有的东西都倒到床上，票子倒是有一小叠，但不是购物劵，而是签到票、自助餐的票子和一张电影票。以为时间还早，服务员没来得及放，便打开房门，把头伸出，如长颈鹿一般，左看右看，无一点动静，把头缩回，想打个电话问问。一想，不对，别人以为他那么贪小便宜，降低了自己的人格，但不问清楚，心总往上蹿。以前都有纪念品，现在突然没了，就像面对老婆绝经一般，他茫茫然不知所措。
一股冷风从窗外滑进，早春的风，刺骨寒心，吹在司马身上。他打了个冷战，一抹额头，上面的汗冰凉冰凉。他跨上一步到窗前，把窗关紧，又检查一边，唯恐留有缝隙。窗外，雪后的空气，清爽，凛冽，前几天还雾霾弥漫，整个城市如同一只巨大的燃煤锅，到处烟雾腾腾。
司马转身到空调开关前，打开空调，怕没热风出来，伸手到出风口试一试。他垂头丧气，计划彻底被打乱，物质没了，精神也没了。以前他拎着纪念品，走出宾馆，人格骤升，招摇过市，路人投来羡慕和敬畏的目光。到了家里，老婆脸上也随之发光，夫贵妻荣，父母和丈人丈母那边，更甭说了，守在电视前看“两会”报道，一睹儿子和女婿的风采。
司马再次把门打开，伸出头，打探别的房间的动静。他还想有个结果，到底出了什么状况。但走廊上寂静如旧，昏暗的灯光下，暗红色的羊毛地毯散发出羊膻气。
突然，一阵“咯吱吱”的轮子声响起，一个身着背带裙的服务员推着手推车从电梯厅里出来。司马心为之一振，心想自己确实来早了，拿出手机，看看上面的时间，九点还差一刻，怪不得。他把头缩进房间，关好门，又把空调关闭，打开窗户，斜躺在床上，打开电视机，静静等候服务员进来放纪念品。
过了一会，门铃响了。司马一个鲤鱼打挺，一跃而起，冲过去开门。
门外，服务员推着车，车上堆满纪念品，是司马盼望的物质。
司马说：“请进。”
服务员瞟了司马一眼，说：“我不进去了，刚才整理房间时我忘了把大会通知给你留下了。”
司马诧异，问：“大会所有资料都在文件袋里，还有什么通知？”
服务员把通知单递上，说：“我也觉得奇怪，纪念品都已放在房间了，早上突然接到指令，要我们把纪念品全部拿走，并在放纪念品的地方放上大会通知。”
司马接过通知单，阅读起来：
通知
为了贯彻落实党中央“八项规定”和“六项禁令”，本次会议日程减少一天，原定的全体委员聚餐取消，改为自助餐，凭委员证入场，大会记念品一律取消。
大会秘书处
二0一四年一月二十日
司马看着通知，身子发紧，胸臆胀塞。物质没了，精神也打了折扣。
他瞟了手推车上的水果一眼，想：水果没有可以买，但装水果的盒子买不来，它上面印有大会的标志，是一种荣誉，代表人的地位，如同有人汽车的挡风玻璃前放着县政府的停车证，如同有人汽车后挂着军用牌照，又如同委员胸前的委员证。
手推车“咯吱吱”被推出房间。司马转身回到房间，又转身出了房间，向服务生挥手，但欲言又止，迟疑片刻，鼓足勇气，大声对服务生说：“小姐……”觉得称呼不妥，改口道，“姑娘，你回来一下。”
随着叫喊声，手推车掉转头，“咯吱吱”地又一次来到司马面前。
司马环顾四周，说：“你进来一下，我有事。”
姑娘赧然，彷徨瞻顾，双手交叉在胸前，低着头走进房间。
司马说：“我想……我想……我想，向你买两箱水果。”姑娘眼睛溜圆地盯着他。他解释道，“如有客人来，我好招待他们，还有那包洗漱用品也要，宾馆的毛巾我用不惯。”
姑娘说：“那我要请示一下领班。”说着拿起电话机，叽里咕噜说了一通，搁下电话，对司马说，“领班同意了，二百元，两箱水果和一包洗漱用品。”
当司马掏出钱递给服务员时，说：“我有个要求，你在下午开幕式后把水果放在员工出口处，我开车过来拿。”
姑娘乜斜一下司马，诡秘一笑，说：“可以，到时你只要打我的手机就可以了。”说完，从床头柜上拿起笔和纸，写下手机号码，离开。
姑娘走后，司马关上门，点了点口袋里的钱，算计着买手机充值卡和香烟的钱。充值卡要交给欧阳，她用自己的手机给千里之外的女儿充值；香烟给门卫，作为管车位的报酬。门卫不容易，门卫没有灰色收入，几包烟算是受贿了，他在等。门卫给司马抢车位，门卫还叫司马为司委员，叫得那么欢，那么有劲，让司马脸上发光，热血沸腾。
司马收入不高，又没灰色地带，所有收入都在阳光下，叫阳光工资。司马花钱锱铢必较，但是，为了脸面，他豁出去了，何况女儿的电话费，本来就该自己出的，门卫的烟也一样。这样一想，心里平衡一些，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整整衣服，把领带打紧，又把委员证挂在胸前，荣誉再次而至。
司马作为提案委委员，他在十点参加提案委会议，开完会，时间已到午饭时间，他匆匆奔向餐厅。
走进自助餐厅，司马一愣，清一色都是佩戴委员证的人，与以往大不一样，以往，餐厅有许多陌生人，他们都是一些委员的家人，七大姑八大姨，而这些委员自己却有饭局，趁开会热络一下感情。司马自己也常常向要好的委员要餐券，把欧阳及她父母叫过来一起吃。
吃完饭，司马径直去房间午睡，顺便会会同室的委员。那委员从上一次会议开始便与司马一室，以后也不会变。他是医院的院长，由于工作繁忙，按他的话来说是“别的行业会随国家形势变化而变，只有医院不会变，没有最忙，只有更忙”。院长不在宾馆吃饭，晚上也不住宾馆。院长通常报到时去房间转一下，拿上纪念品就走。司马通常当天晚饭前把老婆接来，在宾馆吃住，中间还把岳父岳母接来，洗个澡，吃顿自助餐，这对他们来说算是腐败了，按欧阳的话来说是“没有钱去旅游，住五星级宾馆，开会权当旅游一次”。
以前，开幕式都在大剧院隆重举行，都在报到的第二天上午召开，兴师动众，从宾馆里出发的大巴由警车开道。大剧院前，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锣鼓喧天，女子鼓乐队的那些“鼓嫂”们挺胸凸肚，趾高气扬，大红地毯从广场开始，一直延伸到大门口，几个氢气球高挂天空，气球下系着大幅标语，随风飘荡。
司马估计今天院长会在房间休息，因为下午开幕式在宾馆举行。
走进房间，司马一怔，院长竟然破天荒地坐在写字台前看会议资料，床上放着一堆换洗的衣服。司马说：“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你这是准备扎营住寨？”院长说：“难道你没接到通知？大会期间不得请假！”院长说着看看司马，想起了什么，从资料袋里找出一张电影票和餐券，递给司马，补充道，“今天晚上看电影，我不住这里，这房间归你了。”
司马接过票子，倒在床上和衣而睡。醒后整整衣服，挂上委员证，拿起文件夹，径直去会场。这次着装绝对符合正装的要求，精神气爽，赚了许多异性委员的回头率。
三
到了会场，司马心为之一震，会场与往年迥然不同，没有鲜花，没有红地毯，甚至不仔细看连主席台也没有。这只是个宴会大厅，所谓的主席台只比观众席高出一个踏步，座位上也没有台阶，一律平视。上主席台必须经过观众厅。
以前，在大剧院，主席台前繁花似锦，争奇斗艳。主席台就座人员都从侧台进入。侧台放着椅子，椅子按主席台上位置排号，上面写着名字，由专门的排位工作人员，还有年轻靓丽的服务小姐为大家沏茶。开会时间一到，身着大红旗袍的美女小姐领着主席、常委和前来祝贺的各级领导，列队走上主席台，台下掌声响起，台上的一边拍手向下致意，一边找桌牌，依次按上面的姓名就座。
司马惊奇地发现主席台就座人员中，只有他戴着领带！别人都是西装加白衬衫，领子畅开。司马迷惑不解，问旁边的常委。那人神秘兮兮，哂然一笑，轻轻地说：“与时俱进，这几天你没看新闻联播，最高领导视察下面，都不戴领带，上行下效嘛。”司马为之一惊，低头看看自己的领带，又环顾四周，觉得自己成了鲁迅笔下的九斤老太太，成了辛亥革命时期留着一根麻花辫的人物，心“噗通噗通”直跳，想起去年开会时没戴领带的尴尬，想起早上找领带，系领带的经历，现在又因为系了领带而突兀，一种无可名状的失落感油然而生。
他耐下心，突兀也就让它突兀吧，格格不入也就让它格格不入吧。但是，司马肘部神经性皮炎再次发作，早上涂上的药力散尽，奇痒无比，但又不能搔，如坐针毡。
司马变成契诃夫笔下的套中人，与现实之间产生一条裂缝，这裂缝慢慢扩大，成为一条不可逾越的鸿沟。以前，坐在主席台上，光宗耀祖，全县一百二十万人口，外来人口又一百万，二百多万人，四百来名政协委员，常委三十几名，他是其中之一，六万分之一，精英中的精英。晚上，新闻联播之后的荣城新闻，他的身影会闪一下，每个常委都亮一下相，这是政协对电视台的要求。不要小觑这一亮相，第二天司马会接到许多道喜的电话。
一个可怕的念头在司马脑里产生，也许他自己也像欧阳一样，更年期到了，昨晚的梦遗也许就是传说中的回光返照。
在政协常务副主席宣读完“提案工作报告”后，司马拿出手机给服务员发短信。
服务员回信：“知道，不急，会议还要继续，县委书记的重要讲话还没开始，在书记讲话结束前我去把水果搬到后门，你要乘员工电梯。”
司马看完短信，抬起头，目光在会场四周逡巡。他在找那服务员，发现自己确实落伍了，在政治敏感性上比服务员还不如。
他长长叹了口气。
书记重要讲话刚结束，掌声还没隐去，他已整理完文件，待主持人一宣布“开幕式结束，散会”，就迫不及待地起身。他还以为还在大剧院，有贵宾通道，可以兀自从后台走。看到左右常委用异样的眼光注视他时，他才感到不对劲，领导还没走呢。通常是领导先走，但在这会场，台上人出去必须进过观众席，所以，领导只能让群众先走，司马是领导里的群众，在主席台上，必须让领导先走。于是，司马最后走出会场。这样也好，省得碰上熟悉的委员，误了他的大事。
司马乘坐员工电梯到达后门。姑娘已等着，一身打扮让司马目眩神迷，还以为认错了人，仔细打量，没错。
姑娘上身装着大红色羽绒衣，里面紫色V字领毛衣，微露酥胸；下身一条皮裙，黑色长统丝袜裹腿，脚下一双红色皮靴，与穿着背褡裙的服务员判若两人；那眼神，充满灵性，让司马难以忘怀。
“你……下班了？”司马问。
“下班了，我想你顺便送我一程，今天有老乡生日，要吃饭。”姑娘说。
“那……你，再等会，我把车去开来。”司马说。
话音还在空中，司马就下了台阶，回头又瞥了姑娘一眼，心颤了一下，仿佛成了蒲松龄笔下的落魄书生，突然艳遇，不禁心动。
地上的雪基本融化，春天里的雪如同棉花糖，进了嘴就化了。大楼的雨蓬上，雪水如注，橘红色的阳光撒在被雪洗刷的空气里，分外刺眼，又分外温馨。司马身上荷尔蒙骤增，一路小跑，跑到商城，记起充值卡和烟的事，便在一杂货店里买了烟，杂物店代售电话充值卡，他又买了卡，发现旁边有爿性用品商店，叫“夏娃的诱惑”，门口有大幅广告，神力油、延时剂和“爱之液”画报蛊惑人心，好奇心顿生，尤其是“爱之液”，还是日文。
店主火眼金睛，生着两只猎人的眼睛。司马身影一现，店主就走出柜台，踮起脚，拉住司马的胳膊，说：“老板，这‘爱之液’，日本原装进口，特别适应中老年人，能使床上生活妙趣横生，用后，保证你还会来。”
听着店主的话，想起昨夜的尴尬，司马咬咬牙买了一瓶，钱是从买充值卡和烟时省出来的，烟少买了两包，卡少充了一百。
驱车回宾馆，发现姑娘在门口搓着双手，直打冷战。司马赶紧下车，把水果搬上车。姑娘娇嗔道：“怎么这么久？”说着进了后车厢。司马连声道歉：“对不起，碰到一个熟人，让你久等了。”姑娘抿嘴一笑，不再言语。司马调整了一下后视镜，瞄了姑娘一眼，身子渐渐发热，问：“姑娘，你到哪里？”姑娘说：“我到小南门。”司马说：“怎么这么巧，我家就在旁边，路过。”姑娘又沉默，司马还想说，但变得笨拙，成了结巴，又瞄了一眼后视镜，心跳加快。对于调情，花言巧语，司马绝对是个门外汉，即使有那个心，也没有那个胆。自从有了欧阳，他再也没有与别的女人牵过手，弱水三千，他只取一瓢。她看着反光镜里的姑娘，忽然有了再要有个女人的念头，似乎对于像他这样年纪的男人，天经地义。他搜肠刮肚，寻找能笼络姑娘芳心的话，但一个字影儿都没有。他为自己知识贫乏而懊丧。都说运动员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看来这话在他身上应验了。
他不敢再想下去了，自顾自开车。车子到南门大桥边停住。他说：“姑娘，到了。”姑娘说了声谢谢，打开车门，下去，又把头伸进车里，补充道，“叔叔，开会期间你有事打电话给我，我的手机号码反正你已经有了，bye-bye。”司马条件反射，应了一句：bye-bye。话一出口，感到怪模怪样，一个五十好几的人，不说再见，说bye-bye，挺可笑的，她都叫他叔叔了。他脸发烫，泛起一片酡色，酷似天边那一抹晚霞。
四
车子开进南门小区时，司马不见门卫踪影，使劲地摁了几下喇叭，门卫从窗口探出头来，见是司马，赶紧把头缩进，身子从门里出来，大声嚷道：“司委员，您回来了，正好，快把车停好，你进来给我们评判一下，这盘棋到底谁输？”原来，门卫正在下中国象棋，而司马是体育中心主任，中国象棋又是体育项目，平常单位也组织一下象棋比赛，司马对中国象棋略知一二。他就把车子停好，拿着香烟走进传达室，看了看棋盘。棋盘上三卒对一车，说：“看目前卒的位置，‘官和’。”坐在棋盘边的棋手问：“什么叫‘官和’？”门口的门卫嚷道：“傻瓜，‘官和’都不知道还下象棋，‘官和’就是当官的叫你和，你就得和！”棋手不服，说：“我一只车，你只有三个兵，肯定是我赢！”司马笑笑，说：“那要看兵的位置，如果三兵平排在正中，你一车不能胜。”棋手还是迷惑。司马说：“今天我没时间，我在开‘两会’，我要接老婆去宾馆撮一顿，待会议结束后，我请专业老师来社区给大家讲讲。”棋手又不解，问：“‘两会’，什么‘两会’？粮食会议吗？”门卫凑过来，说：“你这个笨蛋，连‘两会’都不知道，‘两会’是两个会议，人大一个会议，政协一个会议，司委员是政协委员。”说着转向司马，继续道，“还是司委员你好，为咱老百姓着想。”棋手不敢示弱，反诘道：“你懂，那我问你，中国的国家主席是谁？”门卫被问得张口结舌，抓耳挠腮，眉头紧锁，说：“笨蛋，还没选出来呢！”司马忍俊不禁，把烟递给门卫。门卫接过烟，犹豫了一下，欲言又止的样子。司马连忙解释道：“形势有变，控制三公经费支出，你讲究一下，待形势变过来后，我再给你补上。”说着转身向外走去，门卫紧跟其后，说：“哪里，哪里，司委员想到哪里去了，这四包足够我抽一个来月，以后有事尽管吩咐。”说着又回头看看正在棋盘前发愣的棋友，说“你等一下，我把司委员的东西搬到他家里，回来后再下一盘。”
一到家，门卫放下水果就走了。司马见欧阳正等着，还捯饬了一翻，略施粉黛，一身粉色外套，年轻了许多，又显青衣本色，窃喜，把充值卡拿出来递给欧阳。欧阳接过卡，仔细打量一下，问：“怎么少了一百？”司马胸有成竹，说：“形势有变，控制三公经费支出，今年少了一百。”欧阳嘀咕道：“又不是政府出的钱，是他们移动公司送的，移动公司从老百姓手中挣了那么多钱，还差那一百？越来越抠门了。”司马望了老婆一眼，想：老婆到底比门卫聪明，那烟也是烟草公司送的，他自己想不到。欧阳拿出手机，又把充值卡翻转，要刮密码处的封膜，她很喜欢刮这封膜，总感到有得大奖的喜悦，平常司马常常带些体育彩票让她刮，让她兴奋一下。对她来说，致富的惟有彩票过一条。司马见她要给女儿手机充值，马上阻止了她，他知道一旦刮开见到密码，她会琢磨好长时间，让中奖的美梦长一些，让不中奖的沮丧迟来一些，便说：“到车上去刮，时候不早了，还要把另一箱水果送到你父母家。”
夫妻俩像去喝喜酒一样出现在小区里。楼上窗户上有众多的眼睛盯着他们，眼光里写满“艳羡”两字。一路上，欧阳分花拂柳，熟人都停下脚步，上下打量欧阳，说：“大美人，打扮这么漂亮要去哪儿？”欧阳会心一笑，说：“还不是老司开会，陪他去吃饭，顺便把会上发的水果给我爸妈，孝敬孝敬他们。”说着，心里如灌了蜜糖。走到停车处，门卫屁颠颠地跑出来，在欧阳身边站住，说：“大嫂，你真靓，啥时给我介绍介绍，越剧团里给我找个姑娘，也要像大嫂您这样漂亮。”欧阳拍打了门卫一下，说：“别油腔滑舌的，现在哪儿还有越剧团，要找你到歌厅里去找。”一说起越剧团，欧阳气就不打一处来，悻悻地上车。
去了欧阳老家，再到宾馆时，天已擦黑，夕阳收进最后的余辉，路灯整齐划一，亮了起来，司马和欧阳没去房间，径直来到餐厅。
餐厅内人声鼎沸，有的一家老少都在，自助餐仿佛成了家庭聚餐。欧阳见状，立刻找到二个空位，把包往上一放，占上位，才放心地去取莱，还拿了啤酒，与司马一起到座位。司马由于要开车，没喝酒，只吃菜，欧阳一个人喝，司马纳闷，平常老婆不喝酒的，便问：“怎么想到喝酒了？”欧阳说“我是气不过，今年怎么连红酒都没有，真够抠门的。”司马说：“前几年有红酒时你又不喝。”欧阳说：“那时酒类品种齐全，还有茅台系列酒呢，我反而不好意思喝，今天酒差，我突然冒出想喝的念头，不喝白不喝。”司马笑道：“那倒也是，别人请客菜太丰盛了反而下不了箸。”欧阳说：“明天我爸妈来洗澡，晚上在这里吃饭，你不要忘了，多要两张餐劵。”夫妻俩你一句我一句，乐之陶陶，仿佛忘了这是在会议餐厅里，引来许多目光。
吃完饭，欧阳脸色红彤彤的，楚楚动人，兴致也高了，准备进行下一个节目，去看电影。夫妻俩一年就在两会期间看场电影，平常不看，不是不想，而是看不起，看场电影只少花一百元，他们只好罢了，想看就在网上看。谈恋爱时，隔三差五往电影院跑。以前，“两会”的电影在剧院，剧院一年就只放这一场电影，成本高，今年就团购，发一张电影票，让委员自己去看。
电影几乎都是贺岁片和好莱坞大片，欧阳觉得没意思，出现把电影票卖掉的念头。看场电影一百多，太奢侈了。司马坚决不干。最后，在经典回顾里挑了一只——《色戒》。司马有其企图，想用电影激起老婆的性欲，下午买的“爱之液”还在车上呢，而且晚上住五星级宾馆，浪漫色彩不言而喻，让人憧憬。随着电影情节的发展，司马的欲望呼之欲出，抓住欧阳的手往自己胯上放。欧阳也受欲望的侵袭，手颤抖不已，搁在司马的胯上犹如在弹琴。
从影院出来，司马见欧阳娇喘吁吁，耳根很红，像被火烤过一般，问：“好看吗？”欧阳说：“什么色戒，完全是劝色！”司马说：“这还是洁版呢，删减过。”欧阳打了一下司马，说：“等于说，不洁的版本你看过，我怎么不知道？”两人像一对小夫妻一样，嘁嘁喳喳一直说到车里为止。
司马用力踩着油门，他心急火燎，他要在欧阳激情还没退去前，赶到宾馆，如同中石油在国际油价要下跌前提价。
到宾馆后，马不停蹄，直奔房间。进去后，司马紧紧抱住欧阳，欧阳会意，说：“先洗个澡。”司马拿出“爱之液”递上，说：“洗完后把这油在下面涂一些。”欧阳接过，边看说明边走向浴室，又对司马说，“等会你把我包里的睡衣拿进来。”
这一晚，是近年来最消魂的一晚，“爱之液”功不可没。欧阳竟然在中途叫了起来，如夜莺歌唱。她不停地喊：“公子，公子。”她入戏了，深深地入戏了，似乎死也要死在戏里。
第二天早晨，电话响了两遍，第二遍才把司马打醒，他睁开眼睛，想，一定是叫早，反正今天上午小组讨论，去不去都无所谓，伸出手，把电话按了。没过一分钟，电话又响了，司马起身接电话，不是叫早，而是大会秘书处打来，要他马上过去。
司马以为一定有记者来采访他，这已成惯例，于是，看看身边的欧阳，她破天荒地睡得正香，她真的以为在旅游，也许昨晚太累了。
司马起床，赶紧洗漱，照照镜子，理了一下头发，挂上委员证，哼着小调：读你千遍也不厌倦，读你的感觉像三月，浪漫的季节，醉人的诗篇，唔……向电梯间走去，步履轻盈，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五
到了大会秘书处，推门进去，司马目瞪口呆。
政协主席和秘书长正襟危坐，神情肃然，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桌子上放着三台电脑，一台座式、一台手提和一台iPad，上面展示着同样的页面，司马的特写镜头赫然其中。
司马全身觳觫，忙问：“怎么回事？”
秘书长站了起来，说：“你自己都不知道，我们怎么知道！”
主席咄咄逼人，色声俱厉，说：“司马，你给我仔细看看，到底怎么回事？”
司马战战兢兢地走到电脑前，猫腰撅腚，抓起鼠标，颤巍巍地上下移动，开始浏览。看着看着，浑身筛糠。
主席突然蹦了起来，手拍了一下桌子，吼道：“这可是一个严重的政治问题！”
原来，有网民把昨天下午司马拿水果的过程全部拍了下来，挂到网上。昨天晚上，现实中的司马正享受着鱼水之欢，而虚拟的世界却成了被捅破的马蜂窝。
帖子剑指荣城政协，荣城党委政府，说荣城县政协顶风作案，花纳税人的钱为委员牟利。跟帖铺天盖地，如同前天晚上的雪，已超百万。两箱水果，醒目的标志，宾馆大楼，有图有真相，言之凿凿。有司马的正面特写，还有服务员的照片，花枝招展，年轻靓丽，手上的包清晰可见。对司马和姑娘进行人肉搜索，阴差阳错，把姑娘当作政协委员，称她为官二代，富二代，尤其对姑娘那个包，进行DNA检测，不是LV就是Dior，要么就是爱马士，总之，价值不菲。还有的把司马当成姑娘的干爸，总之，把所有的屎盆子都扣在上面，说司马把小三带到开会的宾馆，责问：是开会还是淫乱？
…………
这帖子，吸引眼球，正中当今网民的下怀。网民把对腐败、贪官的不满全部发泄在上面，同社会上许多揭秘帖子一样，含怨，含恨，屌丝逆袭，都想从一件小事的涟漪中掀起波澜。
见主席大光其火，司马赶紧解释，说：“主席，网上的照片是真的，但水果是我买的，那姑娘是宾馆的服务员，我叫她开会结束后把水果搬到楼下。”
主席不解，问：“既然是服务员，为什么不穿工作服？”
司马说：“她刚好下班，换了衣服，你不信，可以把那姑娘叫来，我有她的电话，面对面，锣对锣，当面说清楚。”
主席掏出一支烟，在手里玩弄了几下，叼在嘴上，没点火，若有所思。
秘书长掏出打火机，给主席点燃烟，说：“主席，帖子倒没事，目前当务之急是怎么对付记者，来了一大帮，有省市的，还有新华社记者，他们都在旁边会议室等着，市整风办和县纪委也有人过来了。”
主席深深地吸口烟，说：“趁大会小组讨论还没开始，马上召开记者招待会，司马，你把姑娘的电话给秘书长，秘书长，你马上联系宾馆老总，要他务必在十分钟之内与那姑娘一起赶到会议室。
秘书长按照主席的指示立即行动起来。司马像根木桩那样杵在电脑前，愣头愣脑，不知所措。
主席斜睨他一眼，说：“苹果哪儿都有买，你为何偏偏在宾馆里买，况且我们已把它撤了，通知也发了，司马，我们都是公众人物，瓜田李下，做事之前要动动脑子，在记者招待会上，你千万不要多说，点到为止，有些事你越想解释清楚，就会变得越不清楚。司马，勿以恶小而为之，勿以善小而不为，你要洁身自好啊。”
司马觉得主席话里有话，还想解释，但又想，世上有些说不清的事，还是不说为好。便低着头，上下牙发电报，闷不吭声。
十分钟后，老总带着那姑娘来到会议室。司马和主席也进去，秘书长已安排完毕。
会场气氛十分严肃，硝烟弥漫。
但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记者招待会成了那姑娘的独角戏。她不卑不亢，字字珠玑，掷地有声，语惊四座。
她手持大会关于执行“八项规定”和“六项禁令”的通知，说：
如果不脑残，看到这通知就明白事情的真相，根本不用开这个记者招待会，也不用我来解释！昨晚，我一夜没睡。我是个临时工，请不要误会，不是你们想象中的临时工，我叫张美丽，去年毕业于旅游学院，大专，毕业后工作找了大半年，没找到，只好在这宾馆做临时工。我是个屌丝，实际上，在座的所有人都是屌丝，不同级别的屌丝，你们谁敢在上级面前说自己不是屌丝？上级也是屌丝，他们都还有自己的上级。在奥巴马面前，上级的上级也是屌丝。而奥巴马在法律面前，也是屌丝一个。昨晚，有同学打电话来，说我在十八楼被人肉了，我赶紧到网吧，一看，傻了眼，急忙注册，起了个包青天的名字，只打一句话：五毛们，饶了这可怜的姑娘吧。想必你们也看到了，这句话我打了一万遍！这些网民，一个个吃地沟油的命，操着中南海的心，在现实的世界里，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他们连个集会都没有，只得到虚拟世界里喧泄，一个个都是包青天，一个个都是福尔摩斯。在座的各位，你们难道没有在网上发泄过吗？但发泄要有证有据，要讲法律！
讲着讲着，姑娘呜咽起来，涕泗滂沱。
主席赶紧插话，打圆场，说：“事情的真相已经大白于天下，希望记者同志们如实反映，恳请大家在荣城多留几天，深入了解一下荣城的政治经济形势，到现实中去，不要只生活在网上。”说完转向秘书长，叫他把记者安顿好，要求在党报上发一篇题为“廉洁的春风在荣城‘两会’上吹起”的文章。
招待会结束前，老总突然站了起来，拿起话筒，说：“现在，我宣布，张美丽，从现在开始，你不再是临时工，你被录用了，成为宾馆的形象代言人。”
掌声四起。惟有司马在座位上怔忡发呆。该死的神经性皮炎再次发作，其痒难当。这神经性皮炎，病根在人的机体内，由于机内失去了一种免疫力，药膏药水都只能治一时之痒，治表不治根。
蹇驴一鸣，荒鸡三号，真相妍媸毕露，但是，司马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而且忧愁从中来。
他站了起来，走到窗前，春雪已经融化，地上车流如织，无数的黑烟从汽车的屁股里喷出，退去不久的PM2.5重回人间，想起已发生的事情，身上突然生出许多鸡皮疙瘩，脑中出现一个可怕念头：
这事我怎么向老婆和女儿解释呢？老婆又怎么向她爸妈解释呢？
14-２-12～19-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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