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顷的沉默后,我睁开了睡意惺忪的眼,阳光来自窗外,是清晨泡沫般的光,浸透了被风扬起的淡米色窗帘,窗帘在木地板上投下深深的、剔透而漫长的影子,像一道晃动的刻痕。
这是哪个清晨?
不得而知,只是头昏脑涨,试图回想昨晚的事情,不曾想头脑像开裂出一道悬崖,疑窦丛生,迷雾四起,勾勒不起一点印象。我记得曾几何时aa就在我身边,真切而自然,像是一场轻薄零碎、郁郁寡欢的梦(就像陈旧的几年前,刚刚折叠好就被风卷起的亮晶晶的纸飞机)。仔细回想起来,我们的故事与大多数爱情故事不同,没有什么惊艳的开始或是显赫的华章,她似乎是毫无预兆出现在我面前的。她当时在Z城一家医院上班,因为经常要值夜班的关系,工作很累。
通过一个苏丹朋友的介绍,我们相互认识——是很微弱的缘分。不过我们之间若不是这点,连这偶撞般的缘分也近乎不可能发生。或者说,永远处于万千平行时空之中,哪怕穷尽一生也不会有交点,彼此互不知晓,或许会永远这样毫无瓜葛地滑行下去也未可知。当然,倘若相遇依然发生了,便再怎么样也做不到若无其事——人便是这等矛盾而离奇的物种。当时我正和一位叫b的朋友住在得波公寓,在冬天几乎要过去的时候(也是最冷的时候),他千里迢迢从S城到来找我,那是我们第一次见面。他因为在某音乐平台上听了我几首歌曲demo(几首粗糙简陋,但隐约能听出个人色彩的demo)而萌生兴味,便表达了想要认识的意愿。其实那几首歌的粗糙程度完全称不上是作品,若论旋律则也全无。若说有什么唯一的可取之处,或许词中的幼稚思考在当时看来还算真实。
总而言之,我们就这样认识了。
我记得我们见面的时候他戴着一副圆片眼镜,穿着黑色复古派头风衣,背一把约41寸民谣吉他,脸部轮廓瘦削,说起话来浓重的口音和有些抢拍的谈吐则让我略微跳戏。在德波公寓的大部分时间里,我们基本靠写歌打发日子(从未如此密集地写歌)。偶尔出门,大多是晚上,街道萧条冷清,路灯在不分明的雾色中散射,远处看去,像无人岛上闪烁其词的求救信号。每当这个时候,脑海中均会莫名浮现出aa的照片,她拥有一双像金吉拉猫一样的眼睛,圆圆的,鼓鼓的,嘴唇微微上翘,使得脸部表情看上去有种天然的甜意,同时隐现着类似金吉拉猫眼神的若有若无的警惕,让人感到自持而诙谐,同时又一意孤行,就是这样一个矛盾的混合体。当然,这种模糊的感觉几乎全部建立在头脑之中的想象之上,完全不能作为判断什么的依据。但有时候,我想,在我们未谋面之前,单单是她聊天的话语中我就感应到了某种难以言说的气质。所以,有时候一个人坐在窗边搅拌咖啡(或者写作)时,这样浮想一阵就有种奇妙无比的感觉,连我自己都难以察觉。当然,我并不因此便认为从那个时刻开始便对她萌生喜欢,而将此看做她的个人魅力,或许这样一切便解释得通。
“究竟什么是喜欢?这真是个老生常谈的问题。”121咖啡馆中,b皱眉搅拌着一杯几乎要凉透的香草拿铁如此说着。
空气中弥散着淡淡的咖啡味,和烟叶味,稳定的、暖黄色的灯光笼着11点半的夜间咖啡馆,远远近近的窃窃私语细密编织起来,仿佛一场潮湿的雨,甚至在某些言语的瞬间,我闻到了锈铜一样的气味,或许那就是夜色的气味。冷风偶尔从窗缝间渗入,不会让人萌生冷意,在这种密闭的房间中,反而让人产生格外的安定感。而此时此刻,我则正在顺着长长的过滤吸管,吮吸着葫芦杯中热气腾腾的马黛茶,意识短暂地回到了布宜诺斯艾利斯的时空。作为维系我与布宜诺斯艾利斯的唯一纽带,多年以后的今日,马黛茶依然发挥着不可替代的效力。是6年前的布宜诺斯艾利斯。某个萧条的长凳上,坐着一个女人,二十岁上下,旅行途中偶然相遇的亚洲女性。她说她叫K.约瑟夫,正在度过一个漫长的假期。
什么样的假期可以称为漫长?
她置若罔闻,仿佛眼睛盯着远方妙不可言的建筑发呆,我以为她没有听到。后来我以为她听到了,却不愿意回答。我们一起去了一家灯光辉煌的老书店(后来回想起来似乎灯光并不辉煌),而原本我打算去博尔赫斯故居,在阿根廷阿德罗格。那里有所近在咫尺(指空间和心理的双重距离)而珍贵万分的手稿。但我并没有去。我选择和她一起前往这场莫名其妙的旅行(允许我暂且称之为旅行)。那家书店的名字叫“好空气”,如果记忆经得起考究。那里陈列着里尔洛克最全的小说集。我甚至找到了传说中的《在清晨盛开的弗朗西斯科小镇,和八微秒的短途爱情》,在一片阳光的包围中洗脱了陈旧的色彩,而变得分外耀眼和失真。我们谈论起了拉美文学,说起了科塔萨尔,卡尔维诺,和我心中永远不曾蒙尘的罗尼克林,虽然她阅读谱系颇为广泛,对拉美作家族群知之甚详,但似乎却并无意深究,只是给予一切轻描淡写的点评,进而神色索然,那是长期置身异乡的人会拥有的神色。
“究竟什么样的假期才可以称得上漫长呢?”在我们沉默有顷的片段里,我再次发出如此的疑问。
“罗马假日中,乔·布莱德和安妮公主虽然只有短短一天的邂逅,但那个假日可以称得上足够漫长。有时候我想,漫长与否似乎与时间无关,时间毕竟只是主观的感觉。”
“那与什么有关?”
她终于接腔了,虽说语气仍然是漫不经心地,像是完全没有打听欲。
但我仍然兴致勃勃地回答:“与我们相遇的离奇程度相关。”
她似乎并未同这句话产生什么料想之中的感应,说:“相遇这种事,离奇与否总是无关紧要的。”
冷冷的腔调像不停用陈述句垒砌一座冷冰冰的建筑。
“无关紧要的是什么?”我问。
“仿佛一切都是无关紧要的,在某些失落的瞬间。但又好像一切都是值得拥抱的,在一些开怀的瞬间。”
“就像窗外遥远的街道上,某个洋溢着热闹的角落,一对情侣正在拥抱。”我闭上了眼睛,脑海中浮现出一面遥远而渐渐褪色的旗。
“与你我都无关的拥抱。”她陈述。
“只和拥抱的两个人相关,至少在他们拥抱的那刻,拥抱需要他们共同完成,这一刻世界只对他们二人有意义。”
“就像此刻,我们的无话不谈?”我笑道。
“仅仅此刻,只有此刻。”她笑容让人倍觉暧昧,却又渗出冷漠,意味深长地将目光从我身上移开,转而看着升腾起热意的窗外。我笨拙地思索着她的言语,但很多时候(生命中的很多时候),我只有在多年之后才能明白——而多年之后,就是一切都落地成尘,离我远去的时候。我不可避免失去那时那地的一切,又会有许多新的事物进驻我的生命中(同样短暂),这反而是个自然而然的过程,甚至往往,谈不上什么得失,无从得失。但我如此畏惧失去,哪怕是萍水相逢,我亦不可避免陷入追赶(时而隐秘时而郑重),就像追赶自己的执念(一场固执),它在脑海中代替对方回答,我只是无奈离开你。就像追赶远去的记忆,就像从明天开始记忆就会代替未来一遍遍发生(像极了永不落幕的挥手)。就像追赶已然构成一种允许自己无限从此刻逃避到另一个此刻的莫比乌斯环。
“最好能在这场逃避中粉身碎骨。”她好像能读懂我一样(神色自若)。
“你似乎在猜测我,无根据也无证据。”那天,我佯装审视。
“我在阅读你。”她说。
“聊天通常会让人生厌,但阅读不会。顶多让人感到无聊。”
我的思绪从眼前的稿纸上抽离,我们的谈话暂时远了,无论是马黛茶陈旧的颜色,还是窗外陈旧的街道,都被此刻温暖的、昏黄的、摇曳的灯光融化成了零碎的记忆。马黛茶的温度渐冷了,就像随着窗外的雨一起冷却,又一起为冷却而纷飞似地,我们置身的此刻忽然离调般悠扬起来。
潦草的画面在脑海中铺陈,勾勒,失去重量。
“过去了这么久,记忆已经无比平淡,像即将消失的线条。尽管如此,我仍想要拥抱她,把她抱紧,亲吻她,我希望相遇永不落幕。”
“或许再无相见的意义,她好像已经化为于你而言遥远的、消逝的光芒。”
“嗯。”
在121咖啡馆里,我抬起了脑袋(好像用尽力气),b在昏昏欲睡地看一本书,页角蜷曲,那是里尔洛克《再见吧,再见》,再见重复了两次便平添了某种意味深长。我想起aa曾与我一起逛公园(唯一一次),那时她穿着一身古着西装,眉目间流露出难得的开心,在春天,光影都刚刚绽放的春天,包含印象派画家笔触下一切的春天。拍照技术并不高明的我为她拍摄了一张又一张拙劣的照片,显然没有定格那些美妙又美好的瞬间,但却意外收获一些因局促而倍显可爱的片刻——比如她仓促躲避镜头的时刻,取缔了造型后意外地真实自然,多年以后不可避免会在时光中荡漾成珍贵的缺憾(存在的证明)。
“说起来,曾有一次,我们在一起逛公园,但彼时彼刻,虽有预感,但并不强烈,我不知那个平淡而寻常的下午会是为数不多的,曾彼此共度的时光。”
“失去音讯多久了?”b不知何时醒来,如此诘问。
“很久了。至少对我而言。”我笑了笑。
时钟的滴答声清晰而不由分说地行进着,不消一刻便被咖啡馆中人们沸腾的吵嚷声淹没。
“现在我是身处你的现实中还是你的某篇小说中?”b似乎忽然想起了什么,炯炯的双目抬头注视我,闪烁起有点躁动不安的眼神。吧台后的留声机里响起了歌,歌中有雨,含着些许杂乱音节(像剥落的木屑),像在风中膨胀成虚空的冷,雨中有人哭喊,于是世界都变成了冷冷的冰。
后来,在和aa分离的日子里(我记得是一个夏天),我辞去了工作,拿着工作两年来的积蓄一个人落脚在江城。几年前我曾在此逗留,漫无目的,而今仿佛昨日光景重现,懒懒洋洋的夏天的江风,晕开了照片上定格的笑和上扬的裙角。这里的夏天很美(至少于我而言),并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变得魅力无穷。
“比如?”
“比如菜市场,清晨的菜市场,阳光照在斑斓的塑料袋上,比如鲜明的血腥味儿,女性石榴红裙包裹着的年轻肉体,和她们白皙而纤细的脖颈。等你穿过集市,步入胡同深处,你或许会邂逅几家陈旧而低调的咖啡馆或者餐馆,它们通常气质私密,像不愿示人的聚会场所。如果你去坐上一坐,店主通常不会像你料想当中的那样热情,但也不至于冷落你,甚至会放好听的歌给你听,给你聊天(无关眼前的一切)——正是这样才给你一种回家的感觉。你可能会出于偶然(虽然世间没有偶然)认识一两个或叛逆或温柔的姑娘,她们会让你的夏天缤纷起来,尽管后来你们分离了,但那个夏天是明亮的。可能你谁也不想见,不想与谁相认,你想自己呆着,那你可以躺在房间睡大觉,晚上去江边吹风,坐轮渡去对岸,吃小吃,碎碎念。去书店,看画展,或者只是睡觉,闷头睡大觉,做梦,醒了后再入睡,除去吃饭睡觉就是睡觉,做梦,最后你会反复做主题相似的梦境,那往往是你记忆深处的咒语和蜃楼——Ererything you want to do。”
“想不通,哪有那么多的诗意。”在江城的121老夏天酒吧里,叫做白羊托托的女孩喝干了一杯威士忌,舞池中央有爵士嗓音的女歌手在唱save me from myself。
“不是诗意,是无可挽回。”我说,搅拌了一下杯中马黛茶的烟叶。
我们打算坐到酒吧打烊(通常是凌晨1点),然后去江边,这个时候往往江边一个人都没有,只有风声(夏天散发出笔直的诱惑,让人心动的风),内心深处的风声。但我们走出酒吧的时候,她已经喝得醉醺醺了,我却清醒得有点可怕,夜晚城市的轮廓都那样清晰,她的欲眼是此时此刻唯一与现实毫无瓜葛的存在。
我们走在寂静的黎黄陂路上,偶尔依然会经过某个灯火通明的老建筑,听到些许无忧无虑的,遥远的谈笑声。偶尔,也会听到一首陌生的歌,像我们肩并肩的时刻,应该萦绕耳畔的歌。
“很久的一段时间里,我再也静不下心来写作了。”我抬头看了看夜幕中安详的婆娑的树的弯弯曲曲的影绰,如此自语。
她好像并没有听懂我的话语,自然也没有察觉话语中的不安(随时可能脱缰的不安)。在一辆丰田轿车驶过马路的时候,她忽然紧紧抱住了我。我感到被她拖曳的,骤紧的衣领,同时也感受到紧贴着我的胸口的,温热而柔软的乳房,还有轻轻吹在我脖颈上的,让人心痒的鼻息。月光穿过了乌云。心跳砰然加快。记忆的电闸被切断,夜晚也紧接着潦草了起来。她闭着眼睛,整个身体的重量都压在我的胸口,如此真实、切近,仿佛一不小心就会溜之大吉。
第一次见到aa,我记得那天是她的生日,她跟朋友一起去喝酒,喝完酒来找我,已经是深夜。我们在街头邂逅,那是我们的第一次见面。她虽然明显喝醉了,步态不稳,眼神迷蒙,但语调平淡(平淡中透出若有若无的伤感),在我们并肩的某刻,她停下步伐,然后一点一点地抱住了我,那一瞬间似乎真的很漫长,让我一遍遍回味,那怕那刻之前,我们从未谋面,只曾有过关于拥抱的短暂交谈。但那是我记忆中为数不多的拥抱。我的脑际一片空白。我们一起去了旅馆,就像从未拥有陌生,只剩下冲动和行将融化的甜蜜憧憬。她的眼睛是如此明亮坦诚,不掩饰疑虑,也不掩饰欲望,在夜风中就更是如此。有一刹那间,我想和她一起抵达永远(那怕永远一词如此让人心碎和不安)。我想久久陪伴她,但不会为她设置囚牢,如果她下地狱,我就和她一起下地狱,只要有你在的地方就是天堂。如果明天是末日多好。在月光照亮脚下石板路的那刻,我如此开怀又如此不切实际地想。但而今一切都已经黯然、远离。我想起了在121咖啡馆中和B的交谈。
“你爱她吗?”
“说实话我不知道什么是爱,但我想永远和她保持联络,淡淡的,浓郁的,随她心情就好。热烈的,低落的,随她意愿就好。只要,不离开。怎么样都可以。当然,我曾经奢望和她一起旅行,去她想去的地方,或者我们都没去过的地方,这说起来更像是不切实际的泡影,有也好,没有也无所谓。总之,我陷入了她的笼罩,曾几何时,或是现在。”
“那你有没有跟她认真讨论过这方面的事情。有没有可能达成她所愿意的那种相处方式?未必是恋人。”
“我想是没有。”
我总是遗憾缠身的体质,难道不是?咖啡馆已经打烊了,结束曲已经不在了(一首叫做la la land的歌)。B和我的交谈已经成为了很远很远的,上礼拜的事情,好不容易,我又度过了漫长的一天,夜幕降临的时刻,内心升盈出解脱感——像是溺水的人重新嗅到了空气。
“你渴望拥抱吗?”白羊托托喃喃低语,她的发丝垂落在我的锁骨,痒痒的,晚风(季节中下落不明的晚风)浸透的身体,不明朗的月亮像耗尽电量的灯泡,黯淡了眼下的整个街道。
“渴望,特别渴望。抱着你就好,把你融进我的身体。”我拼命嗅着她的每一丝肌肤,把永远和短暂抛到了九霄云外,诚实如斯地回答。紧紧的力道勒得胳膊隐隐作痛,就像抱着随时可能远离的明天,就像回到了我们不曾相识的从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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