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8月25日 星期二 第2天(2)
天气变得又闷又热,一场暴风雨正在酝酿中。坐车回到市里,在附近找到一家面馆,墙面挂的时钟显示的时间为四点欠十分。我一边刮着一次性筷子上的毛刺,一边想着怎么打发掉今天剩下的时间。对于夏天来说,这个点距离太阳公公去休息还有很长时间。
我饿过了头,现在并不怎么想吃东西。我一根一根地吃面条,心里十分纠结。我很想马上回家和父母团聚,但又感觉出于某种缘由,我与他们有很长一段时间没联系了,这次我破釜沉舟般地回到这里,一定是希望能重回他们身边。在事情没弄清楚前,我不想贸然行动。我的举动引起了坐在收银台后面的男人的注意。他看了我好几眼之后,起身朝我走来。
“美女,面不合胃口哈?”
男人看上去三十出头,浓眉大眼,身材健壮,肌肉发达,一点都不像餐馆老板。他在我对面坐下来。
“不是。我貌似不太饿。”
“是啊。午饭太晚,晚饭太早。”他冲我放在旁边椅子上的画包扬扬下巴,“你是个艺术家吧。还这么年轻,不容易啊。”他的语气很是感叹。
“您过奖了。我只是喜欢画画,还够不上艺术家。”
“有梦想总是好的。当初我也很有冲劲,想当一名赛车手,只要想象一下坐在赛车上,手握方向盘的情景都让我热血沸腾。我那时候以为找到了生活的全部意义,所有麻烦事都想用赛车来逃避,生活却过得一团糟。”
“后来呢?”
“还能有什么后来。用逃避来解决问题,最后只能以悲剧收场。生活乱了,事业也不可能顺。仅仅一点小疏忽,我就把自己毁了。”
“您现在过得挺好的啊。”
“到这里后,我本来可以继续原有的生活方式。我喜欢操纵速度的感觉,仿佛凌驾在生与死边缘。可慢慢地我就厌倦了,只是想感受一下普通人的生活。”
“您看着不像普通人。”
“是啊,人生没有后悔的机会。”
我困惑地看着他,他打算继续解释时,旁边有人叫结账,他起身走了。我吃了口面,突然想看看还有谁在这个点吃饭,但那人把钱放在桌上,已经走了。男人进进出出地忙活起来,也没顾得上再跟我说话。
走出餐馆,我决定回家去见父母。餐馆老板说得对,我不能再逃避了。至少我也该去家附近转转,身临其境,说不定会想起事情来。我看见街对面有家很大的礼品店,便想买点东西提回去。我横穿过马路,一辆白色宝马车仿佛从天而降,尖啸着向我冲来。我不知所措地站在路中间,看着宝马车急打方向,侧身从我身边擦过,车尾把我带倒了。
宝马车停下来,长着一张梨形脸的男人惊魂未定地把头探出窗外四下张望,随后缩回头去后,启动了汽车。
有没有搞错,我趁它还在我的视线之内赶紧默记车牌。却见宝马车开到路边停下来,驾驶座的车门打开,一个衣着正式的中年男人走下车,向我快步走来。
我只受了点皮外伤,唯一见血的地方是手掌蹭破了皮。司机坚持要送我去医院检查一下,我看着他诚恳的神情,顿时有了主意。
检查结果没有问题,护士帮我清理了手掌的伤口,抹上消炎药,贴了纱布就完事了。宝马司机提议送我一程,我谢绝了他的好意。我重新挂号,要求做一个全方位的身体检查,尤其是脑部。
凡是不能立刻出结果的检查我都选择加急服务。约莫一个小时后,我全身的检查报告都交到诊治我的何绶采医生手中了。何医生五十多岁,体型精瘦,“M”型发际线快退到了头顶,剩余的头发整理得一丝不苟。他戴一副角质框眼睛,穿着白大褂,浑身透露出清高的书卷气。帮我包扎的护士说他是很厉害的神经科专家,反正从外表我是没看出来。
何医生拿着我的报告看得很慢,翻完一页后还要默想一会再看下一页。我坐在他办公桌对面的凳子上无事可做,四下打量。
我以为心理医生的会诊室会装饰的人性化一些,但这里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十几平米的房间里一桌两椅,医生背后靠墙立着一台文件柜,里面放着各种大部头的医学书籍,另一面墙边靠着一张单人床,墙角立着一个挂衣架。办公桌中央放了一台液晶显示屏,旁边一盆白芒柱仙人球和一只插了笔的贝壳笔筒是仅有的私人化物品。整个房间跟他给人的感觉一样,干净整洁得不近人情。
我百无聊赖之际,他终于抬起头来打量我,开口前先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说说你的情况。”
“报告都在您手上了。”
他不置可否地看着我。
我粗略说了一下个人的情况和来医院的经过,最后总结说:“我做这么多检查不是因为刚才的车祸。汽车刮到我了,但我没受伤。”
“嗯。”
“我的检查报告有问题吗?”
“各项检查结果都很正常。”
冷场。
我和医生互相瞪着对方。他先开了口,“你是哪里不舒服?”口气就象我吃饱了撑得慌,来这烧钱玩似的。
“心里不舒服。我睡了一觉醒来,什么都不记得了。”
他乐了,笑到一半及时刹住了。“你是说,失忆?”
“差不多吧,当时我大脑一片空白,连自己是谁都忘了。”
“我注意到你的用词是‘当时’……”
“嗯,就是前天下午,我醒来时发现自己坐在一辆大巴里,导游说我参加了什么旅行团,可是我一点印象都没有。”
他点点头,“现在呢?”
“现在我依稀想起了一些事,特别是今天早上,我突然就恢复了十几年的记忆,但是最近几年的记忆依然空白。”
“一点都想不起来吗?”
“偶尔会想起一些片段来,但是与记忆里的参照物联系不起来,不知道片段里的人是谁,跟我又有什么关系。”
他在诊断书上笔走龙飞地写了点东西,思量一会后继续问:“除了失忆外,还有其他症状吗?”
“比如说?”
“嗜睡,恶心,神疲乏力,或者其他身体上的不适?”
我想了一下后摇摇头。
“情绪上呢,莫名的烦躁、忧郁、焦急,甚至有伤害自己及他人的念头?”
“恐惧算吗?”
“什么样的恐惧?”
“我说不上来,走在大街上时,我老感觉有人跟着我,回头看时发现身后没人,或者只有行色匆匆的路人,根本没有人注意我。”我想了想,接着说:“我特别容易受到惊吓,丢了魂似的,不过很多时候都是自己吓自己。”
“还有吗?”
“我有些分不清现实和回忆,想起某些往事时就象置身其中,能够带动我的情绪,有时记忆还会发生扭曲,把自己吓一跳。”
何医生边听边写,按照他写字的幅度,任谁从我的角度看都认为是在画画,而不是写字。他写完后看着自己的笔记想了一会,开口前又推了下眼镜:“我明白了。你的身体健康,大脑也没有问题,心情放松点就好了。”他合上病历本。
我强压下去的成见再次浮上来,口气不善地问:“可是我的失忆症怎么办?”
“不用担心,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很快是多久?”
“得视个人情况而定。你看现在才不到两天,你不就想起大部分的事了嘛。”
他把我的检查报告一一装进医疗袋里,这是要送客的节奏。我大为光火,花了这么多钱,就这么把我打发了?
“那我目前的状况该怎么解释?我这两天一直被幻觉困扰,昨天还差点跳河了。”
“我能理解,不过这事是急不来的,我给你开点镇静剂……”
“既然没病干嘛还给我开药吃?”我的目光在医生和笔筒之间来回看,若不是那个带有假山装饰的贝壳笔筒转移注意力,我可能会控制不住内心的躁动。
“这药是治不了病的,象你现在这种——”他顺着我的目光看了眼笔筒,稍微顿了一下,语气突然变得热络多了。“镇静剂能抑制神经兴奋,减少幻觉的产生。其实幻觉没什么大不了的,它就象我们做梦一样。”他边说边拿过笔筒,抽出里面的美工刀,放进桌子下面的抽屉里,又把笔筒放到左手边,我需要绕过显示器才能拿到的位置。“你做过梦吗?”
我面容僵硬地点点头。他这番看似随意、实则刻意的举动是担心我会伤害自己还是伤害他呢?
“人每晚睡觉时都会做梦。研究表明,它是调节人体机能的一项必不可少的生理功能。做梦主要发生在快速眼动睡眠期……”
“您能说得简单点吗?”别扯些没用的。
“听我说完就懂了。”少了威胁,他的语气又硬了。
我刚想反驳,瞥见长满了绒毛和白刺白芒柱还在我触手可及的范围,顿时决定忍一忍,要是他说不出点名堂来,我再请他尝尝风味独特的腊肠。
“做梦发生在睡眠后期的浅睡状态,但它依然是无意识的,不受理智和现实的控制,而是按照人类很难察觉到的潜意识,重新组合从感官那里接收到的信息,所以当你醒后再去回想那些梦时,多数都荒诞不经。记忆也是这个道理,它有严格的秩序和分类,只是大脑运作良好时我们没有意识到而已。拿人识别人脸来说,你的大脑会先拿他的长相与记忆中的人对比,看有没有吻合的,没有,就记他的五官特点,下次再见到这个人就认识了。在记他的眼睛时你得先知道哪是眼睛吧,这时候你就已经开始拿原始记忆里的眼睛去分类比较了。当建立起来的秩序被遗忘时,一些从出生就被锻炼出来的基本记忆当然很稳固,但是更高一级的记忆就不好说了,尤其是情感记忆,一些看过的、想象的、甚至是期待的事情就有可能在无意识中穿插进真实发生过的事情里,于是记忆出现了扭曲,有些你意识到了,有些扭曲你可能都未察觉到。”
我差点就被他的长篇大论忽悠住了。“您说得很有道理。可是我最关心的是,我怎么会突然失忆。”
“你最近有没有遭受什么重大打击?”
“至少肉体上没有。”我指指他再次手中的体检报告,又不无讽刺地说:“就算有我也不记得了。”
“不好意思,我忘了。我是说,你的这种情况应该是心因性失忆,它属于一种反常性遗忘症状,当人遭遇重大变故或精神受到重创时,个人不能承受或者企图逃避现实时大脑产生的应激反应。根据事故的严重性和个人的性格会出现局部失忆,或者选择性地遗忘,象你这样全盘性失忆也有,只是相对地更加少见。不过你不用担心,你已经想起了大部分的事情,很快你就能完全恢复记忆了。身体无法遭受伤害时会休克,神经也一样,这是人类的自我保护机制。你不要着急,接受过程越长,承担能力就会越强。”
我仿佛掉进了一个冰窟窿里,彻骨的寒冷比缺氧更令人难以忍受。“什么样的变故会导致这种情况发生?”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颤抖。
“失恋、背叛、破产、亲人的离去,什么都有可能。你对什么越在乎,当它失去时,对你的打击也就越大。我刚才已经说得很清楚了。你不要着急,大家都知道肌肉越锻炼越发达,而且剧烈运动前要做热身,却不知道对更加脆弱和复杂的神经宽容一点……”
我不记得自己是怎么从医院出来的了。太阳早已失去了踪影,厚重的云层遮没了西边的天空,乌云夹杂着电光滚滚而来。
打雷了下雨了,赶快回家收衣服啊。
我不确定是否真的听见有人在喊,也无心理会。街上狂风肆虐,吹得我的发丝飘扬,裙裾飞舞,笼罩在心头的阴云却不为所动,把我的心情牢牢地隔绝在光明之外。那些如影随形的恐惧并非来自我所处的环境,而是源于内心,一个我不敢面对的世界。我有选择的权利吗?
我今天不回家了。我不相信爸爸妈妈会离我而去,但我没有勇气去证实它。
一只白色塑料袋从我面前飘过,我伸手去抓,慢了一步。塑料袋超越我,徘徊着越飞越高。一株高大的樟树伸展枝条,横在塑料袋必经之处,截住了它。塑料袋在风中簌簌直响。风向改变,树枝及时弯腰,依然没能留住塑料袋。劲风裹挟着塑料袋飞向高空,肆意改变它的形状和方向……我出神地望着塑料袋飞离视线之外,感觉就象看见了自己无可依凭的命运。
嗖嗖声中,张满空气的白色的塑料袋俯冲下来,另一只红色的塑料袋去急速上升,两只塑料袋在空中交错,各自飞向相反的方向。两只塑料袋各自被一根长长的细绳牵着,绳索的另一端绑着一只晒干了的玉米芯,用来增加动力和指引方向。经此改装后,塑料袋变成了两个借助狂风来改变方向的微型降落伞。
“噢,我的飞得比你高。”稚嫩的童音不无得意,佳佳原地蹦跳,两只小辫子象牛角一样跟着上下跳动。
“不对,我的降落伞飞得比你的高好多好多,我的超过三层楼了,你的才两层。”我伸手接住了落下来的白色塑料袋。
“我的比你高,它飞到五层楼那么高了,你的早就落下来了。”佳佳慢了一步,瞄准降落伞落下来的方向伸出手,红色塑料袋擦着她的指尖掉到地上。
“我比你起飞早。”我提着塑料袋抡动胳膊给它增加起飞加速。
“你不信我们就一起飞,看谁的飞得高。”佳佳捡起红色塑料袋。
“输了怎么说?”
“一盘五张彩纸。”
“好。要开始了。”
“等一下,我还没准备好。”佳佳调整拿着塑料袋的位置。
“准备了,预备,起!”
一红一白的两只塑料袋被玉米芯拖着直冲天际,越飞越高,越飞越淡,渐渐消失在我的视线里。
我收回视线,发现自己竟然笑了,看来记忆显得真实也并非坏事,至少在这一刻,我真切体会到了六七岁小孩的天真和快乐。那时候村子就是整个世界,垃圾和废物也能成为我们的玩具,在暴雨降临前和电闪雷鸣中的狂风一起玩耍。可惜那时候我们一心盼望着长大……
豆大的雨点砸在身上,打断了我的沉思。天色更暗了,眼看西天世界末日般的灰色云层几乎向头顶压下来,周围的人行色匆匆,天气不适合在徒步散心了。我站在路边伸手拦车,一对学生情侣牵着手从我旁边跑过,他们看上去像是乐在其中。
一辆出租车停在路边,我将画包扔进后驾驶座,赶紧钻进前面的乘客座,将检查报告放在脚边,理了理被雨水粘在脸上的头发。司机从仪表板上抽了两张面纸递给我,我道了谢,接过来擦脸。等我擦完,他又递过来两张。
“够了,谢谢。”
“劳驾你帮我擦一下右边的后视镜……”司机启动汽车,慢慢汇入马路中间的车流。
我摇下车窗,手伸出去擦干后视镜,镜子里有个浑身湿透的男子站在路边。我看不清他的长相,却感觉他正望着我,有话跟我说。我回头去看,透过成片大雨激起的水雾,路边没有人。
“你看见没有——”我手指着窗外转头问司机。他正询问地看着我,貌似他问了我什么问题。“你刚刚说什么?我没听见。”
“我问你去哪,擦完了吧,我关窗了,雨都飘进来了。”
我心不在焉地报了酒店名,扭头寻找刚才的男人。升起的窗玻璃很快就布满了雨水,我没有看见什么男子,路边成排的香樟树在风雨中飘摇,我大概是把其中一棵看成人了。雨点虽然大,但刚开始下,怎么会有人湿得那么厉害呢。我想再看看那对奔跑的情侣,距离太远,只看见路边成排伫立的阴影。
我收回视线,直视前方,尽量不去考虑刚才后视镜里瞥见的是不是幻觉。挡风玻璃前的雨刷左右摆动,刚清理出一片清晰的视野,又被雨水占据了,雨刷再次摆动。单调而有规律的机械运动一下一下地催眠我,我紧绷的神经放松下来,一天下来的疲累在身体里蔓延开来,我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紫色的闪电瞬间把眼前的世界劈成两半,我试探出去的脚缩了回来,连带着身边的人也被我拉了回来。
“你确定我们这么冲出去没事吗?”我看着天地连成一片的雨幕问。
话音刚落,头顶滚过一阵响雷。半晌,余音还在我耳膜里震荡。
“放心吧,只要我们避开树木和高大建筑,远离电线,还有,把你手机给我……很好,手机没电也等于是关机。排除这些危险条件后,我们走在路上被雷电击中的概率为千万分之零点三,比彩票中头奖的概率还低好多呢。”他把我们两人的手机放进提前准备好的塑料袋里系好,放进裤子口袋里。
真有这种概率统计吗?我很怀疑,不过他的语气那么笃定。“这么大的雨,即使是雨点打在身上也很疼吧。”
“没关系的。你不想等雨停了再走,我们只能出了这条街去打车。这是条死路,出租车一般不会开进来。”他向我伸出手。“准备好了吗?”
我迟疑了一下,握住了他的手。他立刻抓紧我,带着我冲出室外。狂风骤雨一齐向我迎面扑来,我几乎睁不开眼,只好埋头跟着跑,但愿他有看路。
只跑了几米全身就被浇透了,不过我也适应了风雨的冲击,当明白自己不会再有更多的损失时,我也就不着急了。路上水流成河,眼前除了雨帘外,视线之内的景物都是模糊一片。仿佛天神决计彻底清洗尘世。如落汤鸡的我渐渐感觉酣畅淋漓,甚至想放慢脚步来享受这场暴风雨的洗礼了。我想抽回手,但他抓得太紧,没能成功。我喊着让他放手,他吼叫着回答了一句,声音混着雷鸣一齐传来,我没听见他说什么,但猜出他不会放手了,因为我的指骨感受到了从他手中里传来的更大的压迫感。我几乎是被他拖拽着跑到了终点。
拐弯后我们就看到了公交站牌。站牌下站了十几个人,大部分人看了我们一眼就移开视线了,有几个人却继续盯着我们看。我的手一得空闲便忙着揩掉脸上的雨水,拨开头发,没有多加在意。他突然伸手勾住我的腰,把我搂进他的怀里。
“你干什么?”我要推开他,反而被他抱得更紧,身体贴在湿热的胸膛上。头顶响起低沉的声音,“你的衣服……”
我僵立不动了,雪纺衬衫穿着凉快,只是淋雨后贴在皮肤上,就跟裹了一层透明薄膜差不多。靠在他身上的尴尬之情渐渐爬升到脸上,但也两权相害取其轻。我微微移开一点,不再挨着他的身体,依然能清晰感觉到他微微起伏的胸膛和身上散发的热量。趁着他扭头去拦车,我悄悄抬头看他,光洁的下巴淌着雨水,薄削的嘴唇不经意地扬起——
“轰隆”一声,世界在我的头顶炸开了。我吓得缩了缩脖子,立刻惊醒了。雨刷加快了左右摆动的频率,挡风玻璃却没有片刻清明。我茫然地转向司机,他说了什么,耳朵里里嗡嗡的,听不清楚。
“您说什么?”
“酒店到了。”
我这才意识到出租车已经停了,从乘客座出去,立刻钻进后车座。我拿出画包里的钱包,找出导游给我的信息卡递给他,“这卡能用吗?”
“可以。”他打开仪表台下的储物箱,拿出POS机。
我抱着画包冲进酒店,短短的几米距离,我的衣服几乎全湿了。但愿画包能起到防水作用,我半天的心血还在里面呢。
大厅灯火辉煌,光线丝毫不受天气的影响,我一进大厅,顿时感觉解脱了。我走向电梯口,瞥见了坐在沙发上的蓝铭,他跷着二郎腿看书,面前的茶几上放了一杯茶,相当悠闲。我迟疑了一下,他抬头看见我,放下书,微笑着向我走来。
我看着他走近,禁不住再次拿他和记忆残片里的人相比,两人的神态举止是多么相似,动作从容稳健,浅笑不离唇边。
“雨下这么大,你怎么不等一等再回来。”蓝铭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包纸巾,抽出一张来揩我脸上的水渍,动作自然熟练。
我深深地看进蓝铭的眼睛里。他下巴和唇形的轮廓轻易就能与记忆里的影像重合,可是印象中那种即使看不清也能感觉到的深情,我在他的眼神里找不到。注视他眼睛的时候,我更象是在照镜子,看到的都是自己的情绪起伏。
真可惜,打车回酒店时我还不自觉地希冀,有个温暖的怀抱让我依靠一下,驱散心底的寒意。
蓝铭再次伸手挑开我额前头发,我后退了一步。忽然间,我有些心灰意懒了,同时又觉得还好,否则要是他站在我面前我都想不起他,那该多悲哀啊。
蓝铭不以为意,又抽出一张面纸递给我,“擦擦头发上的雨水吧,衣服都洇湿了。”
“谢谢。”我接过来,摊开后捧起来敷在脸上,要是能就此让自己消失就好了,也不用去为等着我的残酷现实伤脑筋了。
“你手受伤了?出什么事了?”他拉过我的手翻看,“看着伤得不重,你——”
无处宣泄情感转化成熊熊怒火在体内燃烧,他此举无疑是引火烧身。我猛地抽回手,“用不着你来管。”
“我出于好心关心你……”
“我们是什么关系,你是我什么人,出于什么目的来关心我?”
话一出口,我们都愣住了。
“对不起,我先回房了。”我绕过他往里走。
“林玲,我是你的导游。如果可以,我希望还能成为你的朋友。我认为关心朋友不需要任何理由。”
“对不起,我只是——”
“都在啊,看来你们回来得比我及时,我往回走的时候碰上大雨。”赵妍举着手提包冲进酒店,拍打头发的水珠。雨水把她橙色的蝙蝠袖针织衫变成了橙红色,她脸上的妆丝毫没花。“真奇怪,天气前一刻还好好的,怎么说下就下了。”
“夏天就是这样。”蓝铭走向她,把整包纸巾递给她。“拿着擦擦水。”
分明是两种待遇。我却高兴不起来,赵妍的出现打断了我准备倾诉的渴望,现在只想一个人静一静。我悄悄地离开,还是被赵妍注意到了。
“哎,你要上楼吗?我跟你一起走。”
我百般不情愿地停下脚步,此刻实在没心情应付她,哪怕是同路的短短几分钟。
“赵妍,你等一等。”蓝铭开口了。
“怎么了?”
“你的妆花了。”
“真的吗?哪里?”她立刻举手去擦,又担心弄花整张脸,一副要捂不敢捂的样子。
“别动,我帮你擦一擦。”蓝铭用面纸在她左眼皮上擦了一下,然后把纸巾拿给她看。
赵妍尖叫一声,“我要去卫生间,卫生间在哪里?”然后朝蓝铭指的左前方跑去。
“要我等你吗?”我看着蓝铭,慷慨地送给他一个无声笑容。
“你先上去,”她突然回头说,“千万不要等我。”
我没想到赵妍会回头。她用手虚捂着左脸,我清楚地看见了蓝铭在她脸上的恶作剧。她的左眼皮上的眼影、眼线和睫毛膏悉数晕开,猛一看,就象有个人朝她的眼睛打了一拳,这在她净瓷般的脸上显得如此突兀,我心头一惊,首先想到的不是她脸上到底抹了多少化妆品,而是今天早上又在镜中看到的幻影。
我回房洗澡换好衣服,心情清爽多了。我摆好画架,打算把我上午的画作再加工一下。蓝铭来敲我的房门,问我想不想去楼下的休闲吧坐坐。
“还是不去了,今天折腾了一天,我想早点休息。”
“也好。你的手没事吧?”
我把洗澡时撕掉了纱布的手掌举到他面前,“你看着象有事吗?”
他装模作样地打量了一番,“似乎有点红,该不会是碰水发炎了吧?”
“就这么点小伤口……”我不自禁地地看了一眼,“好了,你今天的任务圆满完成了,你就哪凉快哪呆着去吧。明天见。”
“明天见。”
我坐回画架前,被人关心的暖意在血管里缓缓流淌。我以旁观者的角度来审视眼前的画,寻找需要增补的地方,一无所获,而且渐渐觉得,拒绝刚才的提议并非明智的选择。
我打开窗户,雨停了,暴雨洗刷过的空气清新湿润,暮色降临的天际挂着一道彩虹。我欣喜过望,立刻将画板搬到窗前,换上新的水粉纸,拿出调色板调配彩虹的颜色。小时候妈妈跟我说,雨后的彩虹是神仙过河的桥,因为下雨时天河的水流干了,再次储水之前河床是空的,于是凡人才能看到天上的彩虹桥。我喜欢这个解释,这比课本上阳光的折射的说法美丽,也更浪漫。
我只捕捉到了彩虹的色泽光彩,又凭记忆补上了黛色天幕及其下面的城市。我力图表现出彩虹清幽神秘的特点,但是呈现出的效果不怎么令人满意,色彩有些出入。
我研究了一会,发现已无处下笔,便放下画笔,转而看向窗外的世界。
记得孩提时代,我也常常象这样站在窗前仰望苍穹,注意力却总是被远方更加显眼的灯火吸引,天上住着神仙不过是虚构的神话故事,但绚烂闪烁的霓虹却是实实在在的。不断变幻的色彩本身就是一种诱惑,我不禁幻想,在目力所及之外是一个怎样的世界。当我逐渐长大,走得越远,见识得越多,早年渴望的远方成了身后的风景,我还在背着画包寻找着,不知道走到哪里才是能让我驻足的风景。
楼下车来人往,人们走在自己的风景里,又有多少走进了别人的故事里,住进了别人的心里……
我的感慨眼看要走向失控的边缘,楼下一个熟悉的身影打断了我的思绪。蓝铭穿过酒店前的空地,没有伸手拦车,而是沿着左手边的人行道往前走。他双手插兜,步伐悠闲,看样子只是随便走走。我正为拒绝他的邀请而后悔,想必他也不会介意多一个人陪他散步。我提着凉鞋追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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