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同这株树是旧识了。
自她迁至小镇的第一日起,她便注意到了它。
彼时, 外公外婆便是倚立在这株树旁,眉眼弯弯地迎接着她的到来。
风过曳起树的枝条,亦荡起她心中一圈涟漪。
沉眠
在小镇上的日子如流水般,缓缓流逝着。
镇上的人们都纯朴,她日日散学归来,同街坊闲谈几句,倒也闲适。加之外公外婆对其疼爱有加,她的生活可称得上无忧无虑。
除去她觉得自己并无父母之时。
父母于她,仅残存几缕缥缈的记忆。相比寄来的生活费和问候信 ,她更想要难过时父亲的肩膀,喜悦时母亲的笑靥。
思及此,她郁郁地将手中的信封掷向地。此时,外公会轻叹一声将信封拾起;外婆会心疼道:你这傻孩子,什么时候能够懂点事呢?
他们不明白,她只是需要片刻安静,以平复自己的心境。
他们亦不知,没有父母之爱的津润,她的心中已然是一片荒芜。
心海无花,亦或是花尚在沉眠?此未可知。
萌芽
又是无味的一日。
将陈旧的书包背上肩,她缓步踱出教室。就读的中学同她家相去几里,她甚爱独行,抚弄这几分静好时光。
因此,当她发觉几名同学走在她身后时,不免有些烦闷。
身后几人她有些许印象。与她同村的人本就寥寥,何况这几名纨绔之人。不愿多生事端,她只得敛了情绪,回首淡笑:“我们似乎并不同路?”
其中一人闻言,反而上前一步:“是不同路,但不妨事的。大家都是同班同学,刚上初中,聊聊天熟络熟络,不是挺好的吗?”
不好。然此话尚存心中,身旁另一人便先开了口:“得了吧,你瞧你说话那猥琐样,可别吓着人家姑娘。”眸中却是盈满了尖酸的笑意。
原先那人佯怒地推得此人一个踉跄,又朝她叵测一笑。“你别听他瞎扯,我们就想和你聊聊,没别的意思。我听说,你好像是个,那个留什么儿童?”
此言一出,她听到了旁人压低的嗤笑声。其中一人悄声道:“哥,是留守儿童。”
“对,留守儿童。唉,有娘生没娘养,真可怜。要不以后跟哥混,保你……!”话音未落,便被一道清亮的响声截住。
望着对方狰狞的神情以及随行之人由错愕转为愤怒的神色,她恍惚意识到,自己方才用尽了气力,朝此人的面颊打了去。
似乎,仅仅是因为他的言辞触及了她自以为已不甚在意的父母?
然而此刻不容她多想。眼前之人捂着脸,定定地望着她,像极了暴风雨前的平静。她扭头便跑。
身后的怒喊声时远时近,她心弦紧绷,险些未察觉自己已跑至家门口。然而家门紧闭,想来是外公外婆下田务农了。
当真否极!她横下心来转身,回眸却是瞥见了院中的树。枝叶扶疏,恰适合藏身。她心中喜怿,轻捷攀上了树干。
望着追来的几人悻悻离去,她怔愣了许久。直到暮色渐浓,她才顺着枝干缓缓下树。
平日里不顺,她便会坐于树下,倚着树干,向它倾吐自己的忧虑烦恼。此刻,她亦是兀自开了口。
“其实,他们说的也没错啊。我不就是有娘生,没娘养的留守儿童吗?可是,为何我还是会生气呢……”
因为,你其实很爱你的父母啊。树在心中暗道。
“罢了,不说这些烦心的。从前你是我的知己,今天你救了我,你就是我的救命恩树了!常言道,恩人便是再生父母……”
她蓦然缄口。片晌,她起身抱住了树。
“谢谢你。”谢谢你如母亲般在我烦闷时凝听我的絮语,谢谢你如父亲般在我惹出事端时护着我。
树心中一暖。随后,它将柔软的枝条轻轻搭上她的肩头。
她心海中沉眠已久的种子,被暖意唤醒,悄然萌芽。
含苞
她不明白父母为何要将她接回城里。难道,仅仅是为了让她读更好的高中?
望着身旁笑容可掬的父母,她倏地感到有些陌生。
回城后,父母将她送进了一所走读高中。她心下不满,在一次用餐时问起,为何不让自己去心仪的那所寄宿学校。
原以为父母会向她倾吐什么苦衷并让她“懂事”,不想母亲慈蔼一笑:“因为我们想多看看你啊。”
简单的话语,往往更动人心弦。望着母亲温暖的笑容,她开始觉得,自己委实是太不懂事了。再多的不满,再多的委屈,似乎也不足以构成同父母置气的理由。
自离开小镇来第一次,她挽起母亲的手,笑逐颜开。
那萌芽的种子,亦随着她的笑容发荣滋长,含苞待放。
怒放
她伫立着。
与父母相处得愈发融洽,她却依旧惦念着小镇。那里有外公外婆,还有那株树。
高中课业繁忙,她只得在暑假时忙里偷闲,与父母一道回了小镇。
“外公!外……婆……”她像从前那般从后院进入,热切的呼喊却倏然顿住。她怔怔地望向树所在的方位。
空中未见树冠,地上未见树影。她的眸中,惟有一截粗短的树桩。刺目的截面上,是一圈一圈的年轮,镌刻着她与它共同度过的岁月。
外婆从屋内迎了出来,见她愣在树桩前,知道她是难过了。她轻轻走去,愧疚道:“娃啊,前两年我听隔壁人家说,前不栽桑后不栽柳,让我赶早把后院儿的柳树砍了,免得惹出祸害。我们当时看你把这树当块宝,没忍心砍。想着你走了,慢慢就把它忘了...…”
她并未诘责,也并未哭喊。她只是伫立着,望着树,周围的一切都归于沉寂。
身后倏然传来一阵温暖,是母亲从背后抱住了她。她身形一颤,泪水决堤而出。
“孩子,爸妈以前把你送到外公外婆这儿,不是把你当成累赘,而是打工实在太忙,我们怕照顾不好你,让你吃了苦。现在我们负担小了,你也能照顾好自己了,我们就想着把你接回去念个好高中,以后有个好出路。其实,更是因为我们大想你了。”
“我知道, 我们不在的时候,这棵树就像爸妈一样陪着你;现在它成了这样,你肯定不好受。但是它还活着呢,它一定和我们一样,不希望看到你伤心。所以,不哭了好吗?以后就由我们接过它的责任,来弥补欠你的陪伴吧。”
母亲的话如同杨柳风,抚过她的心海。心海之中含苞吐萼的花朵,便在须臾间怒放。她转身回抱住母亲,眼中是夕阳灿烂的余晖。
见她落泪,树很想如从前那般,将柳条轻轻搭在她肩上。可它早已失了枝条,再无法如此了。
然而,见她拥住母亲,它便知也无需如此了。望着她的背影,它感到前所未有的宽慰。若是它有面庞,此刻定然是在笑吧?
或许它的心中,亦有繁花夭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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