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天色方亮,顾月君便起身梳洗,一路赶往客房,她是习武之人,步履轻盈,速度飞快,并不觉吃力,只是苦了跟在后面的小翠,虽咬紧牙关竭力追赶,也被她落下一大截。
主仆两个一前一后刚到客房院外,便听见一阵哭声从房中传来,而员外府的管家正带着几个丫鬟守在门外。顾月君见是管家在此,也就放了心,上前招呼一声,管家和几个丫鬟忙向她行礼问好,顾月君问道:“我爹没来罢?”管家道:“回六小姐,老爷有要事在身,命小的先来这边守着,仔细姚少侠有事吩咐。”顾月君点点头,又指着房门轻声问道:“里面是怎么了,哭成这样?”管家道:“唉,一早大夫又来看过,说是伤势已无大碍了,只需卧床静养便好,只是那姑娘脸上的伤……”顾月君道:“我知道了,你守在这里,我进去看看。”她本想径直推门而入,却又突然想起此刻不比昨夜,四下无人,自己说进屋就进屋,给人看见恐怕不好,便差小翠去叫门。
小翠到了门前,敲了几下,道:“姚少侠,戚姑娘!六小姐来啦。”房内哭声犹未止,戚玉娘开门迎出来,顾月君上前道:“我过来看看秦姑娘。”戚玉娘道:“顾小姐请进。”一边侧身将主仆两个让了进去。
顾月君一进门便闻到草药气息,又见房间角落里支起了药炉,旁边地上放了一把蒲扇,再看床上的秦姑娘正躲在被子里,发出一阵阵悲泣,任凭姚柏在床前如何劝慰也不肯露出头来。顾月君心道她是醒来后发现了自己脸上受伤,故而如此,不免又有些为之心酸。另一边戚玉娘用一方手帕垫了药壶把手,将煎好的药汤倒入碗中,端了过来,姚柏柔声劝道:“秦师妹,你先别哭,先把药喝了,好不好?”被中的秦姑娘哭道:“我不喝,我已经这个样子了,喝药又有何用?我还不如死了的好!”姚柏道:“师妹,你要听话,你喝了药,脸上的伤就会好的。”秦姑娘哭得更大声,叫道:“姚师哥,你不用哄我,我心里有数,我的脸再也没法见人啦,你真为了我好,就该让我去死,免受这折磨。”姚柏道:“别说这样的话,你放心,我和你戚师姐一定会带你回师门去,好生照顾你——难道你连师哥的话也不信了吗?”
顾月君听到姚柏说这番话时倒有十分温柔,又有二十分的坚定,心中不由一动,而那秦姑娘的哭声也小了些,姚柏又说道:“秦师妹,你若再不肯喝药,师哥便不理你了。”说完便收回放在她背上的手,假意站起身来,那秦姑娘似有察觉,立时掀开被子,一把抓住姚柏的手臂,哭着叫道:“姚师哥,你别走,别走!我听你的话,我这就喝药!你别走!”
顾月君见那秦姑娘左脸上依旧覆着那块刺眼的白布,嘴唇仍无血色,双眼却是又红又肿,她双手紧紧拉住姚柏不放,口中连连哀求,这副情态,便是铁石心肠也禁受不住。姚柏拍了拍她手,柔声道:“好,那你快听话喝药。”一面将身子挪了挪,将床边位置让给戚玉娘坐了,让她来喂药,可他身子这么一动地方,却把一直站在他身后的顾月君和小翠让了出来,那秦姑娘只顾哭泣,原没注意到顾月君主仆何时进房,此时猛一看到床边多了两个生人,登时吓得身子一倒,抬手捂住脸,尖叫道:“不要看我!不要看我!”姚柏叹了口气,起身对顾月君施了一礼,轻声说道:“顾小姐,我师妹重伤方愈,不愿见人,请你不要见怪。”顾月君道:“这没什么的,姚大哥,我们先出去等着就是了。”姚柏道:“多谢小姐体谅。”
顾月君见姚柏满脸疲惫,眼下微微泛出青色,显是昨夜并未得安睡的缘故,怜惜之心顿起,正想说几句宽慰的话,又听到几声重咳,二人双双看去,见那秦姑娘只吃了一勺戚玉娘喂入口中的药便用手推开,咳嗽不止,眼泪一串串滚落下来,哭道:“师哥,这药好苦,我,我喝不下去……”
姚柏低头叹息一声,回过身去,将手放在戚玉娘肩上,轻声说道:“玉妹,让我来罢。”戚玉娘点点头,将手中药碗、药匙皆递与姚柏,起身道:“药有点烫,小心些。”姚柏眼中也透出柔情,说道:“玉妹,这几日辛苦你了,快去歇歇罢,等下我和你一道去见顾伯伯。”戚玉娘微笑着点了点头,说道:“我不累,我去外面等你。”说完便走开,经过顾月君身边时,冲着她行了个礼,也不多话,便开门出去了。
顾月君望着戚玉娘背影,心中不是滋味,有姚柏在此,她满心里不想离开。而姚柏已在床边坐下,用药匙舀了药汁,小口吹了吹,又放到自己唇边略为尝试,这才送到秦姑娘口边。顾月君见他如此温柔体贴,所为的却是另外一个女子,心中又起吃味之意,又见那秦姑娘靠在床头,乖乖将药汁一口一口吞下去,既不嫌苦,也不嫌烫,脸上泪光犹在,一双眼只是盯着姚柏瞧,而她眼中那股挥之不去的缠绵之意,早就被顾月君收在了眼底,一时对她又是同情,又是气恼,心中想道:“姚大哥口口声声称她为师妹,可这位秦姑娘分明没拿姚大哥当师兄看,只是姚大哥对她那般关心,唉,连我竟然也想做他的师妹了呢,只要他肯对我好。”转念一想,又暗道:“不成,不成,我可不做他的妹妹,我只做他妻子,那秦姑娘虽对姚大哥有情,可姚大哥不是已有戚姐姐了么?又怎会——”
顾月君本想姚柏既已决定迎娶戚玉娘,又怎会接受秦姑娘,然而一念及此,立时想到自己还不是为了和姚柏在一起,宁为侧室也心甘?她心头不禁打了个寒颤,想道:“难不成那秦姑娘也有此念?苦也,苦也!”想到自己与姚柏的未来,真真是一片迷茫,纵然心愿达成,也难免上有戚玉娘,旁有秦姑娘,姚柏一颗心分成三份,自己只得其一,是福是祸?是喜是悲?想到这里,愈发心如死灰,对姚柏满腔爱慕之情竟倏然冷了三分,也无心与姚柏道别,只管叫上小翠,出门去了。
顾月君一出房门,只觉阳光透过房檐洒遍全身,房前树木之上传来喜鹊叫声,而她心中哪有半点欢喜之意?抬头一看,只见管家还守在院中,正与戚玉娘说话。顾月君看那戚玉娘一张清水脸儿,不施脂粉,神色清静淡然,不禁想道:“这位戚姑娘倒很稳得住,难道她不知道她的情郎正被别的女子缠住?如果我是她,看着自己的意中人去照顾别的女子,一定受不了的,就算忍得嘴上不说,背地里也难免大哭一场。”正想着,忽然听见脚步声,却是顾员外带着小厮走了来。
顾月君一见父亲来了,不免有些心慌,恨不得地上有个洞钻进去。而顾员外见女儿在此,脸色也是一变,不过当着众人的面,他不愿翻脸,便只当没看见她,只和管家、戚玉娘打了招呼,又问起秦姑娘伤情,戚玉娘道:“多谢顾伯伯关心,秦师妹已醒转来,大夫说并无性命之忧,只需安心静养便可。”顾员外点头道:“那就好。”戚玉娘道:“顾伯伯,昨夜秦师妹醒来过一次,从她口中听说,我师门有变。”顾员外惊道:“这是怎么说,德远门怎么了?”
戚玉娘将昨夜秦师妹所述之言又说了一遍,与她曾对顾月君所说并无二致。顾员外顿足道:“这可如何是好?老夫只知你们德远门剑法精妙无比,世所罕有,如今竟被歹人盯上,偏偏江兄又病倒,你们需速速回返师门助他一臂之力。”戚玉娘道:“顾伯伯说得是,姚郎也是如此打算,但秦师妹如今重伤,恐难长途跋涉,侄女斗胆恳求顾伯伯一事,可否将秦师妹留在贵府养伤?待姚郎与我解了师门之困,再来洛阳接她回去。”顾员外道:“这有何难?只要你与姚贤侄信得过老夫,自可将秦姑娘留下,老夫定派人好生照看她,直到你们回来——事不宜迟,老夫这就为你们准备马匹,你们速速上路,路上千万小心!”戚玉娘施礼道:“那就多谢顾伯伯了。”
顾月君听父亲所言,分明是要打发姚、戚二人尽早离府而去,虽说德远门确有危难,姚、戚二人速返师门也是人之常情,奈何顾月君因有心事,在她看来,父亲此举只为赶走姚柏,以让自己彻底死心,想到这里,她不禁满腔愤懑,几乎要哭出声来。偏偏这时姚柏又从房中出来,戚玉娘冲他点了点头,姚柏便大步走过来,向顾员外施礼道:“多谢顾伯伯费心!”顾员外忙扶起姚柏,笑道:“贤侄,不说这些客套话了,你和戚侄女快回荆州罢,待到你们成婚之日,老夫还要去讨杯喜酒来喝呢!”
顾员外说完这话,便向顾月君看了一眼,顾月君脸上涨得通红,又急又气,姚柏和戚玉娘相对一笑,齐声说道:“顾伯伯,晚辈告辞!”顾员外忙命管家去牵马,又命丫鬟去准备干粮,众人正要各自散去,却听得“碰”一声响,客房的门被人撞开,秦姑娘跌跌撞撞跑了出来,直向姚柏扑去,她冲出来的时候用尽了气力,此刻身子一软,便要栽倒在地,幸好姚柏手疾眼快,双臂一抬,将她身子接住,抱在怀中,半蹲在地,叫道:“师妹!”
秦姑娘喘息半刻,未及开口,泪珠便滚落脸颊,她抓住姚柏胳膊,叫道:“师哥,我都听到啦,你们……你们要走么?要把我一个人留下?”姚柏道:“秦师妹,你听话,师门有难,我和你戚师姐不得不先行赶回荆州,你留在这里安心养伤,等我们回来接你。”秦姑娘哭道:“不,你们要走,也带我一起走,师哥,你知不知道,我和那几个师兄弟昨日遇袭之时,我眼见着他们一个个倒下,心里只怕再也见不到你,才拼着这口气杀出重围,好容易才找到了你,我求求你,别再把我一个人留下。”姚柏道:“师妹,你受了伤,此去荆州路途遥远,我们又要昼夜兼程,若带你上路,你怎么承受得住?”秦姑娘道:“我没事儿,我的伤根本不打紧,你们骑马,我也骑马,一定跟得上。”姚柏眉头微皱,说道:“师妹,你怎不听师哥的话?师哥不让你跟着,也是为了你好啊。”秦姑娘哭道:“你骗我,师哥,我知道,你是嫌弃我了,因为我的脸再也好不了啦,你就不许我跟着你。”姚柏道:“这是说哪里话来?做师哥的哪里会嫌弃师妹?”可秦姑娘再也听不进他说话,只是放声大哭,口中含糊地说道:“你嫌弃我……你一定是嫌弃我……我变成了丑八怪啦……你嫌弃我啦……”
姚柏搂着秦姑娘百般劝慰,可任凭他如何说,秦姑娘依旧哭个不住,偎在姚柏怀中,哭得浑身颤抖。顾月君看在眼里,不免有些心烦,心道:“她这个样子,分明是想姚大哥可怜她,带她一起走,她也不想想,若真带着她,一路照顾她,又不能多赶路,只怕姚大哥赶到德远门之时,德远门早被一把火烧光了!”但见姚柏对她那般软语温存、好言相劝,心中又满是说不出的羡慕,想到姚柏一表人才,自己对他也是一见倾心、须臾不愿分离,何况秦姑娘?只是她这样哭下去终究不是办法,看了眼父亲,他也是一脸无奈。正在此时,戚玉娘走了过来,扶住秦姑娘肩膀,劝道:“秦师妹,你再这样哭下去,万一伤口挣开可怎么是好?我先扶你回房去,我们再做商量如何?”秦姑娘躲开她的手,哭道:“不,不,我不回去,姚师哥嫌弃我,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姚柏道:“师妹,我对天起誓,我对你如有半点嫌弃之意,教我身败名裂、不得好死!”
也许是姚柏这句毒誓起了作用,秦姑娘的哭声止住了,她看向姚柏,颤声问:“你……你……你说的是真的?你当真不会嫌弃我?”姚柏道:“咱们是这么多年的师兄妹了,我什么时候骗过你?”秦姑娘眼中终于透出一丝欣慰,喃喃说道:“姚师哥,我就知道,你不会——”一言未毕,突然口中流出鲜血,姚柏大惊道:“秦师妹!”
顾月君一见血,登时吓得扭过头去不敢再看,戚玉娘道:“姚郎,别急,先把秦师妹抬进去再说!”姚柏经她点醒,忙将秦姑娘打横抱起,戚玉娘忽叫“啊呀”,众人再看,只见秦姑娘背后的月白色中衣早已被鲜血浸透,全因她一直靠在姚柏怀中,后背朝下,是以无人察觉到她背后异状。戚玉娘道:“不好,她伤口怕是给挣开了!”顾月君虽不敢看,但听得一贯稳静的戚玉娘话语中也有了几分慌张,便知事情不妙,转向父亲喊道:“爹,您快叫人去请大夫!”顾员外道:“管家,还不快去!”管家慌忙答应着去了。
这当儿姚柏和戚玉娘已将秦姑娘抱进客房去,顾月君刚想跟着去,想到父亲还在,又见那几个丫鬟,灵机一动,冲丫鬟们一招手,叫道:“你们几个,随我进去帮忙!”一面冲进房去,几个丫鬟不敢怠慢,也跟着进来了。
姚柏已将秦姑娘放在了床上,顾月君见他衣袖上也沾上了血迹,忙叫丫鬟去打水来,再看那秦姑娘,已是脸色惨白,气若游丝,毫无血色的嘴唇只是翕动着,姚柏抓住她的手,叫道:“师妹,师妹!你别怕,我就在这里!”见她嘴唇翕动,便俯身将耳朵凑过去听,顾月君见打水的丫鬟手忙脚乱拿着铜盆乱跑,叮咚作响,便一把拉住,叫道:“都别出声!”
丫鬟们立时全部站住,不说也不动,戚玉娘也立在床边默默无言,房里安静下来,却依然听不清秦姑娘发出的声音,只见姚柏将耳朵贴在她唇边,复又抬起,叫道:“秦师妹,师哥一直都知道你的心,我,我也很喜欢你!”说着突然眼圈发红,声音也哽咽了,顾月君听他如此说,顿觉诧异,再看那秦姑娘眼前一亮,惨白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意,姚柏又说道:“师哥答允你,等你好了,就带你回德远门,咱们再也不分离!”秦姑娘眼角流下泪来,一抹笑容凝在嘴角,身子一动也不动了,姚柏大惊,叫道:“师妹,师妹!”戚玉娘也跟着叫了两声,伸手去摸秦姑娘鼻息,惊叫道:“姚郎,她——”
顾月君从未见过此等场景,一时愣在原地,不知所措,直到听见姚柏的哭声,方知秦姑娘已然气绝。顾月君向床边迈了一步,见姚柏握着秦姑娘的手,低头痛哭,戚玉娘也转过身去,取出帕子掩面哭泣,再看那秦姑娘,双目微张,眉梢眼角皆是笑意,竟毫无痛苦之状,顾月君一时竟不觉恐惧,反觉她十分可怜,听着姚、戚二人哭声不绝,心中也觉悲苦,恨不得也跟着大哭几声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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