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山之石 天生反骨山之石 2021-12-04 22:08
清明前后,苏中平原上油菜花正是开得张扬肆意,抽穗的早圆麦初露锋芒,佘家庄笼罩在连绵的轻烟细雨之中。
赶在“卯时”左右去扫了墓地,挖几块长了新草的泥盘标上坟头,三磕九喏之后,便都算是尽了后辈的孝心。
女人们更是讲究“故套”,虽有“早烧清明”的习俗,却又还怕阴处招了晦气,总需等晌午时分天见了大亮,才肯三三两两结伴出门,婆领着媳的、媳搀着婆的。
手肘弯挎的竹篮子里备上祭奠的小菜,顶不济的也要两荤三素凑足了5样,方能显示出至虔至诚的心意。
纸钱串子烧出来的大多弥漫着一股麻草的清香,能留着银白色锡箔灰烬的坟穴在这偌大的墓地里也该是阴府的“大户”,应该和人世间并没什么不同。
这是新媳妇进门后的头一个清明节,仁钰家的领着钱琼华去祭拜祖宗,固然就比往年要更加隆重体面。
钱串子缠着麻绳儿尖成了山(绕成山尖状)、芦苇杆儿糊(粘贴)着黑白帛丝搭的“家堂院房”、香蒲叶片衬五彩绢纸扎的“奇花异草”……一把火全赴了山川碧落。
金寨河大堤上,仁齐好容易才用长竿子前面开出了一条勉强能下脚走路的道,口里头忍不住要叨叨上两句,“您二老不愿搁祠堂后头的墓地里呆着,偏看中了这块风水宝地,倒是图了清净,可这大节气的一众人想要来表个孝心也着实够呛。”
大灶上的老妈子虔心上了供食再合手唱喏,口里头忍不住接下句讨喜的话,“俩个老祖宗哟,孙媳妇可是头一回来磕头,定要保佑年节时怀里头抱个大胖小子!”
仁浩眼尖,远远看见了北边堤下的“佘道人”,心里不由生了些感慨,“得亏仁钰前几年下狠心领着人开了荒,那佘道人才能敛了猎户家的一点尸骨就地埋了。否则,绝了户不说,一家子老的、小的死了也不得安生。”(见《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夜来南风起,小麦覆陇黄》)
仁立是个心软的,瞅着瞅着眼眶里就浸出了泪珠子,“唉,一家老小进了那湿荒地儿,竟没个能出来的。‘佘道人’是重情义的,年年清明从‘东岳庙’赶来祭扫,否则死了也全都是孤魂野鬼呀。”
“依着我说(我以为),这‘佘道人’可比松露寺的‘大和尚’地道多了。撇开情义二字不谈,单那一身的本事恐也无人能抵。唉,岁月不饶人呢,如今再看那背竟也有些驼了!”仁群也忍不住开了口。
“啥本事哩?”初作人妇的钱琼华仍旧保留着对世事人物的稀罕兴致、充沛的热情。她尽自己的一切努力想要很快地融入这平原生活,为了她挚爱的人和脚下的这片土地。
“嘿嘿,回头去问问你的家秉,再没人比他知晓得更清爽的了!”仁齐鲜有逗闷子的时候。
旁边的仁浩也索性再卖了关子,“说也怪哩,那过了‘古来稀’的‘佘道人’素来寡言少语,偏单单和年纪轻轻的家秉对了脾性,人家秉算是得了他的真传,如今手里使的那把火铳子、准星儿可不是盖的!”
……
夜深了,檐廊下的马蹄灯映出了蒙蒙雨丝,银线般穿梭不歇,墙角的连翘静静地吐了花蕊,院子里一片沉静。
脚盆里的艾叶水冒着热气,袅袅婷婷,这是钱琼华一天里最为舒适的光景。家秉推开案上的帐簿,扭头把一腔的心疼化作责怪,“恁小的脚,偏不肯学着走慢些!”
半卧在软榻上的钱琼华也不恼,抿了嘴角,眯着眼回上一句,“我要能早遇上‘佘道人’,得些指教,打小也学些瞄准什么的,才不肯裹这碍事的脚哩!”
家秉笑得宠溺,“嗤,不容易呀!撑到现在才肯开口,肚子里早该憋坏了吧!”
‘佘道人’是村里来的外客,30岁左右饿晕在村东头的坡地上,幸得猎户一家施饭食活命,故索性跟着取了“佘”姓;‘佘道人’一身的能耐,腿脚比常人轻便利索不说,能地里头寻迹追野物,林子里徒手擒飞鸟,一把火铳子更是使得出神入化;没几年去鸿桥镇上的东岳庙落了脚……
前院灶屋架子上的公鸡已打了四更鸣,房间里化开的烛油在紫铜台四周挂出了‘红珊瑚’。躺在床上的钱琼华显然听得还未曾尽兴,攥上家秉的衣袖追问,那“‘佘道人’究竟从哪里来的,年轻时候做的啥营生,怎会偏饿晕在这佘家庄哩?”
家秉翻转过身来,“不晓得。”
“他不曾提过?”
“他不曾提过!”
“你没问?”
“我不问!”
……
王根浅提着火铳子再进佘家庄已是秋天,低洼水田里三寸高的稻杆茬子甚至还返了青,残黄的芋荷叶子上蚱蜢蹦跶得也精神,霜打过的番薯才叶尖儿泛了星点焦黄;至于门前坡地上早几天才落了毛的公鸡,擞擞抖抖地却仿佛失了原神,和那被一圈两齿铁叉围住的王根浅到颇有些相似。
“再、再怎地我也是不能来佘家庄里耍横的。早些年蒙了诸多照应不说,单瞧老的、少的齐了心的阵仗,也是轮不上我个外头人来犯浑,这点道理我还是能拎、拎得清的!”王根浅腆着笑招呼上,手上的火铳子不自觉也滑落了地。
“一个庙里的道人,他能犯啥事?莫不是你小子去东岳庙里求子不成(见《一句丁宁君记取,神仙须是闲人做》),羞恼了才想着折子(办法)报复。”仁齐举高了手里的铁叉,急得脖子上的筋又粗上几分。
一贯老实的仁生也插上话,“你求的是庙里菩萨,若不得愿,该是身上有孽业未清,又何苦拿人老道士撒气!”
王根浅苍白脸色“唰”地一下子青了,小腿肚子跟着便打了颤,晃得吊档的长裤灌了风,牙齿就“咯吱咯吱”咬得响,“误、误会了。前些时日,三麻子(《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在白马镇搞‘串联’,烧抢了大户的粮仓,逃回来鸿桥镇上避祸。那‘佘道人’领得庙里的一众私藏了不说,又容得三麻子趁黑绑了黄家堡的人逃了……总得要有个撑事的出来顶罪。如今镇保所拿了‘佘道人’,月未在五里桥的乱坟冈上枪毙。我想着既是姓了‘佘’,总归要来通报一声,也算、算是讨了佘家庄老少的人情。”
……
秋天眨眼就苍凉起来,五里桥的乱坟冈上漫地匍匐的荆棘刺痛了人的眼,半空盘旋的黑鸦“呱呱”嘶得力竭。
冷风冻了骨头,一道道鞭挞着心房。看着远处走过来的清瘦老人,脚步不再有从前的轻便利索,家秉觉得喉咙越发紧了,成串的泪珠子滚落下来。
“没事,爷们儿。人生七十古来稀,赖活到如今,也算死得其所。能在佘家庄结了情缘,赚的可是极上造化。我本姓许、名天赐、淮阴人氏。孑身一人,本无牵挂,只存一样未尽事,临了了要拜托于你。曾受猎户饭食,逢来年清明,再不能奠扫,央你去坟上代为烧上几串纸钱,才好求个谅解……”
……
金寨河和天月港交汇的大堤下,油菜花又开了。花丛里多了座新坟,无字无碑,只立棵松柏长青。每逢清明,家秉携钱琼华早早地拿长竹竿开了道。晌午前后,你看,婆领着媳的,媳搀着婆的,就全都来了……
亲爱的,那些梦里的究竟有多少会随着汤汤的金寨河流水消逝呢?我总想看要领你去那大堤上,去看看平原上一望无际的菜花,然后再来吟唱我们的《侠客行》:……平生重然诺,意气横高秋。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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