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踏进这所学校的那一刻起,凤就由心底升腾起一种深深的怯意,那是人在面对自己所敬重的事物时一种自然而然的心理畏惧。凤没怎么上过学,凤害怕学校!
学校操场是新铺的塑胶跑道,红的红,绿的绿,齐齐整整,规规矩矩的画着白色跑道线,一派活力四射后的安静模样。四周的花坛零零落落开着几朵月季,大朵大朵红红火火的压在枝头,直令得枝儿垂下了脑袋。教学楼呈L型伫立在操场边,此刻学生老师都聚集在那里,凤的儿子也在里面。
教学楼安静肃穆,面对面的两排教室设计阻碍了楼道的光线,显得愈发冷清寂静。偶尔有学生读书声传来,凤便竖起耳朵听着,似乎能从那些毫无个性特征的声音里听到儿子的声音。
凤的丈夫在这座城市做泥瓦工,参与了这几年城市里许多楼盘的建设,也逐渐由小工做大,愈渐娴熟的技术使他的生活趋于稳定,便租了房子,将凤与儿子悉数接来,声称要让孩子接受好的教育。凤对丈夫有一种言听计从的盲目崇拜,觉得丈夫是在城里见过世面的人,比村里那些只知种地喂猪的男人强了百倍,心里隐隐为自己得到这样一个男人感到自豪。被丈夫接到城里,更是全身心地投入了家庭主妇的身份,一日三餐将父子俩伺候得妥妥贴贴。闲暇时偶尔想起村里的小姐妹,不禁得意的臆测,她们会以怎样艳羡的语气酸溜溜谈论自己的好运气。
可是这几天,凤的运气不够好。丈夫新接了急活,加班加点在工地干了几天,每天回家都是一副累死累活的模样,脾气也暴躁了几分。儿子又不知怎的在学校招惹了是非,老师打电话来让家长务必来校,隔着长长的电话线凤都能感受到老师冷冰冰的不悦,只得揣着一颗忐忐忑忑的心来到学校。
凤不认得老师的办公室,只记得儿子上三年级,便怯生生的打量每层楼办公室门口悬挂的牌子,看见二楼一块牌子上写着“三年级办公室”字样,便试探性地轻轻敲了敲,只听里面传来一句发音标准的普通话“请进”,心底便涌起一种敬畏感来。硬着头皮将门推开一点,把瘦小的身子从缝里挤进去一瞧:办公室里摆着七八张写字桌,三五位老师正伏案忙碌着。凤愣在门口不知该向哪位老师打招呼,便嚅嚅地小声道:“我是严家豪的妈……”
“哦,您好!”角落里靠窗处一位老师站了起来,微卷的长发在阳光下散落一肩,显得精致的面孔愈加妩媚,只是美丽的嘴唇虽含笑,眼里却是冷冷的冰。
“请坐。”老师从身侧拿出一条转为来访者预备的木凳。
凤忙不迭地连声道谢,顺从地坐了上去。
待凤刚刚坐定,老师便迫不及待的问道:“严家豪的学习平时是你在管吗?”一股子浓浓的公事公办的味道扑面而来。
凤歪着头略略一想:“算是吧。我有时候会问问他!”
老师露出一个无奈的笑:“有时候是多长时间呢?一周?两周?”
凤不好意思的讪笑一下:“呃,差不多……”
老师正色道:“严家豪同学这学期转到我们班,一直不能进入学习状态。开始我们认为他是要适应新的环境,所以一直耐心观察和帮助他,可是如今过去两个多月了,他却依然毫无进步……”
凤有点着急,连忙解释:“我还经常问他,他说自己和同学们处的很好,没说不适应啊!”
老师脸上露出一丝嘲讽:“他在这方面的确适应的很好,可是在学习上呢?作为学生,主要任务自然是学习,可他却把玩当成主要任务了!”边说边翻开几个本子和练习册,“您看看,这是您儿子的作业和其他同学的作业,您对比看看!”
老师嘴里一口一个“您”,叫得凤受宠若惊,手忙脚乱打开本子,草草翻看一阵,上面一个个触目惊心的叉叉和问号刺痛着自己的眼睛,一种无助的悲凉与羞耻狠狠抽了自尊心一巴掌。“混娃子,看我回去不揍他!”凤恨恨的念叨。
“家豪妈妈,我叫您来并不是为了让您回去打他一顿的!”老师连忙说。
“他不好好学习,我只能揍他啊!”凤心内仍感忿忿。
“你这样的方法过于粗暴简单了!”老师毫不客气地指出,“我只是希望您了解孩子的学习现状,在家中多督促,多检查,要负起家长的教育作用,我们必须共同努力才能教育好孩子!”
“可是,我没文化,学习上的事儿自己也搞不懂。老师,还是麻烦你多关心我娃,多操个心吧!”凤对自己的无能深感无奈,只得讨好的寄希望于老师。
“孩子在学校的学习自然有老师操心,可家里的学习和作业老师怎么管得到?”对于凤的推诿老师也毫不客气,“你们家的情况我也了解,家豪爸爸一个人挣钱养家也不容易,你当妈妈的就更要管好孩子的学习,不然怎么让他爸爸安心?”
“是,是,是,我想办法,我管,我管……”凤心里愈感怯意,旁边几位老师也不时斜着眼飘来几丝带着嘲意的注视,令凤脸颊阵阵发烫,愈加不自在起来,仿佛不写作业的是自己,得大红叉的也是自己。
“好了,情况基本就是这样了。作为家长,你不能再对孩子不闻不问,放任自流了,管不好是能力问题,管不管是态度问题。您先回去琢磨琢磨,我一会儿还要上课就不多说了!”老师下了逐客令,凤如同刑满释放般赶紧离开了学校。
钥匙在锁内转动的声音传进凤的耳朵,正在厨房擀面的她停下手中擀面杖机警地听着,那钥匙转动时带着几分怯生生的犹豫,心下知道是儿子回来,便故意不去理睬。心里暗暗掂量了一下擀面杖的重量,不知拿这个下手揍他是否合适。虽说老师不让揍,可是不打不成器,我哪会那些功课,揍他一顿就是最好的管教!
客厅里悉悉索索一阵忙碌,之后便没有了动静。莫非知道自己犯了错,乖乖写作业去了?凤心里有丝疑惑,又有丝欣喜。停止擀面,走到厨房门口向外看个究竟。不看倒好,一看不禁火冒三丈:兔崽子居然悄么声的打开她的钱袋子,把里面的钱往自己兜里塞呢。难怪最近买菜总觉得钱数不对,因为不过是几元几角的短缺,还以为是自己记错了,原来竟是这么回事!
凤一下子觉得头脑发胀,火气全都涌了上来,转身进厨房拿着擀面杖出来,对着儿子劈头盖脸打下来。儿子正偷偷摸摸装钱,根本没提防棍棒的到来,结结实实挨了几下子,疼得杀猪般嗷嗷叫着逃窜起来。
凤边追边打,嘴里还恨恨的骂:“你个不成器的兔崽子,我和你爹把你从乡下带到城里容易吗?你爹每天给人家干活累个半死,大把大把的血汗钱都花在你的学习上,你却不争气,学习搞个一团糟,还闹得老师打电话叫我去,当着那么多老师面说得我都想钻地缝里去。你居然大刺刺没事儿人一样,回来招呼都不打一声,还偷偷摸摸去拿我的钱?”越说越气,手底下的劲道便加重了几分,儿子的叫声更是惨烈了几分,夹杂着“妈呀妈呀”的求饶声,震得四邻皆知。
“丁零咣啷的干啥?全楼道里都听到你们闹腾!”严保田一脸怒色的打开门走进来斥道。
凤见丈夫回来,手头收敛起来,嘴上却哽哽咽咽开始诉苦:“娃他爸,这娃在学校不好好学,下午他老师把我叫去说的我都快臊死了,刚回家还偷偷拿我口袋里的钱,气死我了啊!”
严保田双目朝儿子一瞪,精瘦的面孔泛着黑黝黝的光,严家豪吓得打了一个激灵。
“兔崽子,你学成了?不好好学习倒学会偷钱了?你妈没揍死你算你命大呢!”严保田半真半假训着儿子。
严家豪看出他没有真正要打自己的意思,不禁反生出几丝委屈:“爸妈,我不想在这上学,我想回乡下去!”
“胡扯!”严保田听了真有点生气,“好不容易把你弄到城里来,说什么回乡下的屁话?乡下就知道玩泥巴,捉鸟蛋,就认识三小子,四丫头那样的娃,哪有在这好?这学校环境好,老师好,同学都是城里人,哪点不比乡下强?没出息的东西!”
“这里就是不好,就是没有乡下好!”儿子执拗地坚持,“这的老师不喜欢我,上课也不爱叫我回答。和同学们一起做了错事,老师批评我最狠。同学也笑我穿的土气,笑我笨,我不喜欢这个学校!”
严保田听了,怒从中来:“什么?这里的老师和学生怎么回事?我要去学校问问!”
凤刚经历了下午的风波,那阵羞臊的感觉还未散去,连忙劝阻:“他爸,快别去学校了!下午老师找我说过了,人家说的有条有理,没啥不对。我看说到底还是咱儿不好好学习惹得老师生气了。他的作业本上没写的地方大片大片,写了的地方都是叉叉……老师咋能不气呢?娃娃们笑话咱儿子也是实话,咱娃穿得的确比不上人家城里娃……”说着凤的声音低了下去,一阵委屈涌上心头,不禁啜泣起来。
严保田无奈的叹口气,将一切怒火发到严家豪身上,转头狠狠揍起儿子来,严家豪只得呜呜低声哭着以示反抗。凤抹把眼泪叹口气,由得他们父子去了,自己转身进了厨房。
夜深了,儿子睡的深沉,或许是挨了打受了些惊吓,不时于梦中发出几声哼哼。儿子睡着的样子很可爱,圆圆的小脸粉嫩嫩,弯弯的眼睛眯成两条线,再盖上一层密密匝匝的睫毛,当中翘个高高的鼻子,凤忍不住在儿子脸上轻轻亲一下,替他掖了掖被子回到自己房里。
凤想起儿子从小就调皮,但大家都说那是因为儿子格外聪明,凤听了便有几分得意,愈发听之任之。直到儿子上学,一考试就不及格,凤就奇怪了:这么聪明个孩子咋学不动呢?这才有些疑心人家不过是当面说几句漂亮话而已,人家为啥说这些漂亮话?还不就因为家里比旁人多了几个钱。
凤的丈夫成年在城里打工,一年难得回来一次,可是钱却从来没少了她娘俩的。凤家里吃的穿的用的都是村里人中最好的,凤也有着几分女人的虚荣心,花掉的钱总喜欢在人前故意不着痕迹的炫耀一番,村里人就都知道:严保田在城里赚大钱了,给老婆穿金戴银,给儿子都买名牌鞋子穿,不得了呢!于是大家对凤便有那么几分敬畏,虽然凤知道他们敬畏的不过是钱。因了这,儿子的学习差就根本构不成什么有损颜面的污点,反而是一种条件优渥才具有的特权了。今年,凤和儿子被接到城里住,不知让多少女人眼红羡慕啊,都说凤的命好,找了个知冷知热的好男人,回过头去看看自己被窝里那个,只叹自己时运不济啊!
其实凤在心里和儿子一样,也觉得乡下比这里好。在乡下,自己就是幸福生活的标本啊,每天活得趾高气昂;在城里,丈夫就是个农民工,自己就是个无业主妇,儿子在学校也被归类为进城务工子女,这一个个标签无一不昭示着他们是这个城市最底层的人。这城乡生活感受差异太大,凤心里越来越自卑。都以为自己进城享福来了,谁想得到会来受这份罪。
丈夫洗漱完,疲惫的进来躺在凤身侧。凤体贴的替他揉揉肩,一边试探地说:“保田,咱在乡下待的好好的,为啥一定要让儿子到城里来上学啊?”
严保田闭着眼享受着,一边嘟囔:“你懂个啥?乡下的学校和城里的学校能一样吗?乡下的老师和城里的老师能一样吗?乡下的娃娃和城里的娃娃能一样吗?让咱娃早点到城里来见识见识大世面,从小知道些人事儿,学习好坏先不急,最起码他长大以后说起来,也算是个城里娃!”
凤细细琢磨,这话倒不假,如果自己也从小在城里长大一定和现在过得是两种日子。她赞同地点点头,却又有丝疑惑:“可如今的日子却不如在乡下舒心,在这里好像总是低人一头似的……”
严保田轻叹口气:“谁叫咱是乡下人呢,自然比不了人家祖辈在城里生活的人。人家看咱干的是粗活,说的是粗话,自然不会对咱有啥好脸色。好在咱现在不靠人脸色吃饭,有力气就行。咱就拼足了力气在城里扎下根来,辛苦归辛苦,可却为子孙后代谋了条在城里扎根的路子,等咱孙子那辈就可以挺直腰杆当名副其实的城里人了。”
丈夫描绘的远景令凤神往,想想如今的牺牲与委屈为的不止是儿子,还有孙子,甚至重孙的幸福大计,不禁生出几分舍身取义的凛然来。对丈夫的远见卓识更是多了几分敬意:儿子,孙子,重孙子,想得多么长远啊!这一切总会来的吧,受伤的自尊,四周的冷眼又算得了什么?忍忍吧,自己遭点罪吃点苦受点委屈有个啥?好赖是为了孩子啊,我们这辈子也就这样了,可不能让儿子继续当乡下人,儿子就是希望,他好了,我们自然跟着好啊……凤心里默默想着,一颗躁动不安的农妇的心渐渐静了下来,一颗三十出头的年轻的心不知从何时起已经苍老,早已忘记了自己也是个独立存在的生命个体,忘记了自己也曾有过闪闪发光的梦想。一切都被忽视,被遗忘了,仿佛这一生已经走到了头,生活中唯一的色彩就是儿子,一切梦想里也只有儿子。“儿子……”凤梦呓般喃喃,嘴角露出一个梦一般虚幻的微笑,和着窗外静静的月色一同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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