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农村出生,6岁随父母搬到县城,但15岁之前“农转非”一直没办成,是一个粮油本上没有名字的“黑人”。
无忧无虑的年纪并不知道“商品粮”户口有多重要,家里米不够吃还可以买议价粮,只是贵一些,日子紧巴巴的,但从没饿着过。
父亲说,吃商品粮的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也是待业青年,可以等着国家安排工作,还可以顶替进父母单位,而农村户口的考不上学校就只能回乡下种田。家里在农村只剩几间废弃的老屋,从未干过农活的我被唬住了,拼命读书以求跳出“农门”。
从记事起身边的同学和玩伴都是城镇户口,很少像有我这样,每次开学注册时都被区别对待,父亲要托人去学校疏通才能正常升入新的年级。这种身份让我的童年和少年时期总有挥之不去的自卑,我将它深深隐藏起,用勤奋刻苦换来的足以傲人的优异成绩。
那座曾经让我无比渴望落户的县城其实很小,只有一条南北走向的主街。最北边横亘着宽长庄严的苏式青砖楼,大人们习惯叫“县革委”,门口有专人盘查,不让我们溜进去玩。
从北往南,依次经过县城唯一的电影院、粮站、招待所、文化宫、国营商店,最南端是一座牌楼,“一颗红心两种准备”的标语鲜艳了很多年。出了牌楼就是赣江,江对岸是省城南昌,我们是南昌市所辖的县。
那时江上只有两座桥,赣江大桥是铁路桥,我们去市里一般走八一桥。在牌楼坐4路车,五六站,半小时左右,过了八一桥就是繁华的胜利路。
我有几个姨娘嫁到南昌,母亲排行老大,逢年过节姨娘姨夫们都来家里走亲戚。每每这时我会在兜里装满他们带来的糕点糖果,骄傲地、异常慷慨地分给小伙伴们尝,大家都觉得南昌的东西就是高级,比街上买的大麻枣、寸金糖什么的好吃多了。
父母也会带着我们去南昌做客,通常每次只带一个孩子,这一点上我寸土必争与弟弟毫不相让。得到机会的头一晚会很兴奋,第二天早早起来穿上自己觉得最好看的衣服、鞋子,两条牛角辫能扎十几分钟,不是嫌这边高了就是瞧那边低了。牵着父亲的手,一路春风得意地和经过的每个小伙伴大声打招呼:“今天我去南昌做客呢!”然后潇洒地将一众艳羡的目光甩在身后。
虽然姨娘们住的地方破旧潮湿又逼仄,让人有些失望,但“南昌”这两个字对少时的我来说,一直是高大上的存在。南昌繁华热闹、新鲜神秘,南昌人洋气自信、神通广大,南昌于我,就像京沪之于老区,港台之于大陆,是光怪陆离的都市,是近在咫尺又遥不可及的另一个世界。
大些时和同学结伴去过南昌几回,我还记得自己的窘态和局促。过马路紧张得拉住同伴的手,时不时摸摸贴身的口袋,唯恐那几块钱被小偷盯上,琳琅满目的商品看花了眼,身上皱巴巴的布裙子和塑料凉鞋显得那么格格不入,问价时瑟瑟缩缩倒像欠了别人钱。那点出息,比初进大观园的刘姥姥差远了,她虽也看什么都新奇,可人家胆儿大呀。
初二时,班上转来几个南昌人,听说是中考没考上学校才来这儿复读。他们穿着时髦见多识广,言谈间透着一种优越感,因为学过一遍刚来时成绩不错,老师也挺喜欢他们。很快,不少男同学都唯他们马首是瞻,跟着一起打篮球、学跳霹雳舞、在路上冲女生吹口哨、躲厕所里抽烟,甚至约架到挂彩还倍觉光荣。
他们好像天生高人一等,一下课就如众星捧月般被簇拥着。女生们悄悄变得爱打扮了,凑在一起聊他们时眼眸格外晶亮,“那几个南昌人”,她们装出一副轻描淡写的口吻,好像和他们很熟的样子。
是啊,在闭塞的小县城,能有几个南昌市的同学,如果关系还很铁,确实足以让十几岁的少年昂首挺胸、高声大气地向旁人宣示一番。
真是些虚荣的家伙!我引以为傲的成绩在这些冲击面前光环尽失,也开始认识到自己的低微和土气,同时又嫌恶他们带坏了风气。尤其是那个姓杨的最讨厌,又瘦又小却成天以“老大”自居,耍帅装酷带头滋事哪哪儿都有他,还扬言期末考试要挑战我第一名的地位。
我铆足了劲用功,做了厚厚几本课外题,总分远远地把他们甩在后面,心里才踏实了。“那几个南昌人”也不过尔尔,此后我们之间倒能不卑不亢和谐共处,多年后同座言欢,换得他们“佩服”二字。
中考后各奔前程,他们几个有读技校的、有当兵的,我考上了中专,要去南昌读书。当时的中专很难考,父母因此扬眉吐气了一回,再也不用为我的“黑人”身份低声下气去求人了。而我,从此与大学无缘。
放假时去杨同学家里玩,南昌市中心一个叫火神庙的居民聚集区,挤挨挨的破旧平房,除了出门就是街,其他真不如我们住的宽敞明亮。心下想,看来南昌也并不到处光鲜亮丽,这里一样有活得辛苦的人。
中专学校位于南昌郊区,说是市里但出行很不方便。女生每月定量发二十八斤饭票,我终于有了自己的口粮。护士班另外还有生活补贴,所以很多家里穷的女孩读护理专业。
同学们来自全省各地,入学便开始串寝室找老乡,跨专业跨班级,老乡越认越多,有同市的、同县的,若遇上同乡镇的就更开心,回家路上有了伴。老乡,是外出求学生涯中的重要圈子之一。
南昌土著也抱团,但由于家在本地,相互之间并没有外地老乡那么热络。其他地市的同学也将我划入“南昌人”之列,并且让我教他们说南昌话。
此前从不知自己也算“南昌人”。说实话,我并不屑于这个名号,或许是骨子里根本没有融入这里,又或许是隐隐感觉到几个市里“老乡”爱搭不理的冷淡,我只和同县考来的女孩走得亲近。
南昌话倒是很有意思。这时我的语言天赋开始显山露水,我敏锐地注意到,自己打小说的土话并不算真正的南昌话,原来每个县的口音都有些微差别,又不同于地道的南昌话。很快,我消弭了自己县里的口音,能用“橘绿、笃紫”这样的正宗老南昌话来教室友们。当然,我学起景德镇话、九江话、抚州话也是惟妙惟肖的。
我在举止气度上努力向城里人靠拢,语言上更是向首都靠拢,一年后凭一口标准普通话成为全校两名广播员之一。
所有的刻意和磨练都是因为虚荣,也不是虚荣。暗自喜欢着一个男孩,他是城里人,家境不错,而我,看起来土气又寒酸。我以这样的方式让自己变得优秀一点,将那场无疾而终的暗恋留在青春里。
毕业分配很不理想,说是市级单位但条件差到连乡镇都不如,我哭着不肯去宁可回县里。父亲说,再不济也是市里的,光是户口能过八一桥也值得。
我去报到,落了单位集体户。有位要好的初中女同学在市里打工,下了班常来找我玩,一来二去和我的一位男同事互生了好感。他们最终没有在一起,男方父母不赞成,原因是女同学户口不在本市,按政策孩子的户口随母亲,以后入学会很困难。
又是户口。你只有拥有了这里的户口,才能算是真正的城里人,才能像他们一样上学、恋爱、结婚,而你的孩子会比你幸运,一出生就是城里人。
这是我们这代人融入城市的一个缩影,相对真正农村孩子所经历的艰辛,只能算波澜不惊。这些年城市不断外扩,囊括了我成长的县城和出生的乡村,我和我的乡亲们,竟都成了“土生土长”的南昌人。有时候奋斗是一种历程,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意义。
忙忙碌碌到中年,日子依然和城市的道路一样不停延展,我常常端凝着这座生活了27年的城市,如川的车流、春笋般的高楼和夜里璀璨的灯火,五光徘徊,十色陆离,恍惚中渐次陌生。在梦里,那条由北向南的主街、县委的青砖楼、牌楼上鲜红的标语,又悠悠地浮上来。
城市,从前是渴望,如今是归属,偶尔想逃逸,但你终究离不开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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