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周六下午,冬日的阳光透过落地窗,洒满了大半个客厅。
徐云在厨房里愉快地忙活着——读高三的儿子两周才能回家休息半天,回家路上,儿子就打电话,点菜要吃她做的红烧肉。
徐云不会想到,几分钟后,她平静的生活将被撕开口子。
她刚把菜端出来,门外响起了敲门声。
手被菜碟占着,她只好大声问:“谁啊?”
“找董穆强!”是个男人的声音。
儿子从饭桌边站起来:“找我爸的!”
徐云还来不及提醒,儿子就把门拉开了,一切发生在瞬间——儿子一声惨叫,一个男人举着菜刀冲进来,儿子的右脸顿时血流如注。
“当啷啷”,菜碟碎了。
徐云奔过去,用身体挡在儿子和男人中间。
她拼尽全力扛住那挥刀的手臂,可女人的力量哪抵得过发怒的男人?男人扭曲的脸压下来,徐云肩膀一阵恶痛,粉红色的睡衣被鲜血染红了,刀又劈到她脸上,一刀、两刀……
眼前一团血雾,什么也看不见了……
徐云发出凄厉的嘶喊:“来人哪,杀人了!杀人了!”
不知是尖利的嘶喊声让男人后怕了,还是满屋血腥让他清醒了,男人扔下菜刀,转身夺门而逃……
02
德喜宴,跃龙厅。
这间算得上是本市最豪华的粤菜包间里,此刻烟雾缭绕。
酒局已经过大半了,进入“各个攻破,私下交心”的阶段。
董穆强端起酒杯,走到主宾位上。
座位上的大肚子衬衫男很受用地迎着他站起来,在他耳畔如此这般地交待着,董穆强频频点头。
桌上的手机屏亮了灭,灭了又亮,董穆强全然不见。
他今年已经45岁了,进过工厂,当过中学副校长,干过县委副书记,在职校当副校长的这几年算是最舒服顺当的。可学校的环境毕竟太局限了,他迫切想跃入更广阔的舞台。
多亏王部长的亲戚有求与他,他才顺利地把王部长约出来。
攀上这层关系,他便有望调入市委市府。
因此,王部长的“训话”必须“专心”聆听。
饭局结束,董穆强叫了代驾,殷勤地亲自把王部长送回家。
今天的“局”气氛不错,他和王部在车上已经称兄道弟,宛若至交。
一直目送王部长上了楼,董穆强才感到一阵浑身懈怠的疲惫。
向代驾报出住址后,他闭着眼倚在后座椅上,一面想快点回家,喝一碗妻子熬的醒酒汤,一觉睡到天大亮;一面又不受控制地回味刚才王部长话里有话的提点,他觉得,总体上王部对他还是欣赏的……
董穆强摇摇晃晃地推开门,家里并没有如往常那般为他留一盏暖黄的灯,而是漆黑一片。
按亮走廊的灯,他才发现满屋狼藉——凌乱的碗碟碎片,翻倒的椅子,浓稠的暗褐色布满了地面、门框和墙壁……
空气里翻涌着浓稠的血腥气。
他大喊妻儿的名字,但没人回应。
他想起手机上那十几个未接,蓦的后背如蛇爬过,浑身凌然一凉。
等抖着手把电话回拨过去,响起的却是陌生的声音:“董穆强吗?你的儿子和妻子在市立医院急救中心,赶紧过来……”
等他带着满身酒气,大汗淋漓地赶去市立医院,只见儿子董浩然躺在病床上,头顶层层叠叠包上了白纱。
医生告诉他,儿子的半只耳朵被砍掉了,他的妻还在抢救室,生命垂危。
闻见他身上的酒气,儿子厌恶地扭过脸去,等再抬眼看他时,儿子眼里是怨毒的寒光。
是了,儿子恨他。
儿子有充足的理由恨他。
当妻子用血肉为儿子抵挡杀戮时,他这个当爹的却在酒场上与人谈笑风生,嬉笑如常。一直等到警察把行凶者抓住,等到120把母子送进抢救室,在长久的三个小时里,儿子向他拨出了十几通求救电话,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他能想象到,儿子的内心是怎样的绝望……
03
从警局里出来,董穆强内心的愧疚感更甚了。
砍在妻儿身上的那几刀,本该劈在他身上。
行凶者是张廷信——一个他从头到尾都没看上眼的怂货。
一星期前,张廷信来家里找他。
他提了五粮液、软中华,夸张的笑像能从脸上溢出来,当副校长的这几年,董穆强见惯了这样殷勤的笑脸。
两年前,张廷信也是带着这样的笑来求他。
那一次,念在他们是老家远亲,董穆强把学校预备开超市的一间空房租给了张廷信。
80平米的大开间,租金一年7万,虽不便宜,但全校近三万师生,每日吃喝拉撒不断,就是再来三家同样规模的超市,也是盈利的。
这样一块肥肉,董穆强批给谁,谁就对他感恩戴德。
既然是肥肉,惦记的人就多。
上个月,有人托关系也找到了董穆强。
那人是王部长的小舅子。
人都是自私的,不涉及到个人利益时,董穆强很乐意提携一下老家的亲戚,就像村里每年募捐修路,他都是带头慷慨解囊的那一个;可一旦涉及到实打实的前途,那些含含糊糊的情义、虚伪的荣光就都得靠边站了。
为了攀上王部长这层关系,董穆强没有犹豫就应下了。
这一次,张廷信就是来求他,不要把房子收回去的。
他愁苦着一张脸,向董穆钱诉说做生意的艰难——
超市开业一年多,他赚的那几个钱,都投到装修中去了。房子刚接手过来时,只是一间水泥地的大空房,今年趁学校放暑假,他新铺了地砖,重做吊顶,按空调,买冰柜……一下投进去十几万,可谁成想,房子刚装修完没半年,后勤处就来人通知他,说明年超市招租要按流程重新招标。
“董哥,当初你可是答应我的,一个合同最少管八年,现在把房子收回去,那是要我的命啊!”男人进屋时殷勤的笑,已变成满目的愁苦,彷佛下一秒就要落下泪来。
他这番说辞,董穆强早就料到了,他打起官腔:“老张,这是校常委共同的决议,我一个人说了不算啊!再说,当时合同上也写了:如有变动,一切服从学校总体规划。”
他皱眉,故作为难:“这样吧,我去跟学校反应一下,让学校返你三万块装修费,新添的设备也可以按折旧退钱给你。”
张廷信瞪大了眼:“三万?!三万管什么用?我借的钱都不止这些啊,这时候把房子收回去,你是绝我的活路啊!”
董穆强脸沉下来了,他有些生气了。
进屋这一会儿,张廷信嘴里不住地要死要活,他是来求他的,还是以死相逼的?
一阵尴尬的沉默后,张廷信突然“扑通”跪在他面前。
他抱住他的脚脖子:“董哥,我跟你说,我老婆刚查出癌症,家里欠了一屁股债,你不能见死不救啊!”
一个大男人也来这套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把戏?董穆强压住心底的鄙夷,道:“我记得,当初你找我要这房时,也是说你老婆身体不好,让我多关照。你要是个男人,就别老拿女人说事。老婆真病了,就去医院,求我也没用。”
王廷信还跪在地上,语气却生硬起来:“董穆强,我不认合同,就认你!房子是你租给我的,你当时说好的,连租八年没问题!”
“怎么的,我帮你,还帮出错了?!告诉你,今年到期,房子必须退出来。这是校常委的决议!”
张廷信松开他的脚脖子,手垂下去,脸却仰起来。
他冷笑:“董穆强,你真当我是傻子?什么校常委,什么招标,不全是你一句话的事儿?!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攀上了大领导的亲戚,就把我死路上逼?“他从地上缓缓站起,沉着嗓子道,“你不给我活路,那就都别活!”
董穆强心里一动,倒不是被张廷信的歇斯底里惊到,而是他意识到,张廷信这次来恐怕是受了小人的挑唆。
在职校这些年,为了出业绩,他得罪过不少人,那些人明着不敢跟他硬杠,就背地里玩阴的。
董穆强眯眼看着张廷信,撂下更狠的话:“张廷信,你不撒泡尿照照,威胁我,你够不够个?告诉你,再这样闹下去,一分钱补偿也别想拿。滚!”
那一声“滚”字吼出口,张廷信跌跌撞撞出了他家大门。
他在基层干领导时,什么难缠的刁民没见过?
那一天,董穆强很自信——像张廷信这种动不动就拿老婆说事儿的怂货,干不出什么惊天的大举动。
可今天,在警局时,警察明确地告诉他,把妻儿砍伤的就是张廷信。
他犯案前喝了酒,带着菜刀上门,目的就是报复。
04
徐云住了两个月的院。
住院期间,王家没有一个人来看望过。
徐云的脸拆线时,饶是做足了心理准备,董穆强还是像被子弹射中了喉咙,呆立着说不出话。瞥见董穆强的表情,徐云颤着手摸了摸脸上的疤痕,那虬枝似的触感令她立时发出凄厉的怪叫……
她的脸被毁容了——两道砍痕从下颌斜贯眼角,缝合后的伤疤像两条巨大的长脚蜈蚣盘踞在脸上。
接妻子回家前,董穆强把家里的镜子都卸掉了。
可没了镜子,还有窗户、有柜面……一切有反光面的东西,都有可能刺激到她。
她曾经是一个多么爱美的女人,梳妆台上总是摆着各色瓶瓶罐罐,看她每晚坐在镜前把那些水、乳、霜一层层细细地抹在脸上,流露出些许小女人的神态,与董穆强而言,也是一种惬意。
愧疚的毒液日夜浸透董穆强的心。
他给徐云买了燕窝,买了进口的去疤痕膏。
可徐云像疯了似的,把那些瓶瓶罐罐都拂到地上;她甚至冲进卧室,把梳妆台上的化妆品也“乒乒乓乓”摔得稀碎……
玻璃碎裂的声音,女人悲切的哭泣。
这个家再不复往日的安详。
不久,徐云辞职了——她的面容不适合再做幼师,胆小的孩子看到她,会吓得哭出来。
从此,她便整日枯坐在家,忘了吃,忘了喝,像个失了灵魂的人。
只有儿子打来的电话,才能让她挤出些许笑意。
然而,那并不是发自肺腑的笑,只是多年贤妻良母的本能,让她控制着自己,不愿影响儿子马上要到来的高考。
为了打破这阴郁的氛围,董穆强往家里买回来一只小狗。
出事后,他便请了长假,每日早起遛狗、买菜,打扫卫生,按时做饭,他过上了从前最不屑一顾的那种生活。
这场意外,像一个惊叹号,强行为他的人生按上了暂停键。
让他不得不重新审视自己的人生。
第一次去菜市场时,他还穿着平日常穿的西裤、皮鞋,卖鱼小贩抓起两条活蹦乱跳的鲤鱼,溅了他一身水。他蹦跳着躲闪,在一旁写作业的小贩儿子见他那狼狈相,不由“哈哈”大笑。小贩的妻宠溺地拍了拍儿子的头。
冬日寒风里,这和谐的一幕触动了董穆强——鱼贩妻穿着臃肿的旧棉袄,小男孩吸溜着鼻涕,鱼贩子常年浸在冷水里的手肿得像胡萝卜。
可他们依然在笑,且笑得那么坦然。
买上鱼,董穆强躲在街角,远远望着那一家人。
他看见他们一家人围坐在小桌边,哈着冷气,吃着女人用电磁炉刚炒出的热菜。
隔壁摊卖菜的菜贩递过来一盘酱菜,他听见两个男人站着大声地寒暄。
鱼贩说:“你儿子不是发烧了吗?孩他妈一个人顾得过来吗?你回去看看吧!我替你盯着。”
菜贩说:“行,那我这就回去看一眼!”说着,菜贩往嘴里塞了两口馒头,骑上电动车走了。
望着男人在寒风中疾驰的背影,一种透悟的羞愧感袭来。
董穆强的眼角湿热了。
那是生平第一次,他觉得这些从前他看不上眼的“怂货”其实都比他强多了。
他们跪着匍匐,是为了给妻儿一个庇护。
可他呢?
从前,妻子抱怨他工作忙,他总不以为然,他认为,妻子现在安逸的生活,儿子将来的就业,都是靠他筹谋。
可那一天,他静下心来问自己:这么拼,真的是为了妻子和儿子吗?
他终于看清了自己的内心——这么拼,更多的为了自己,为了他那男人的抱负,男人的野心和男人的面子……
05
周末,儿子回来了,董穆强提前做了满桌的饭菜。
但儿子只是沉默地吃,吃完了,就进卧室陪母亲。
纵然他摆足了赎罪的姿态,但儿子还是不愿意理他。
他只好下楼去遛狗。
小区的人看到他,都热情打招呼:“董校长,好兴致啊!”他能感受到人们眼里的新奇,想来,是他一贯雷厉风行的形象与此刻悠闲的遛狗男形象相去甚远。
遛完狗回来,儿子对着空气嘟囔了句:“豆豆该剪毛了。“
他马上受宠若惊地接话:“是吗?剪毛去哪?爸爸不懂,你跟我说说。”
儿子看都不看他:“算了,我带它去。”
“你好不容易回家一趟,还是多陪陪你妈。告诉我去哪个店,我去!”
儿子打开手机,搜了搜,面无表情:“地址发你手机上了。”
“ 好!好!”他像是得了领导的特赦,马上牵起狗出了门。
修完毛的豆豆变了个“狗样”,头顶圆圆的,身上的毛蓬松着,越发地可爱。豆豆一进门就吐着舌头溜进卧室,讨好似的围在儿子脚边打转。
董穆强也想进去,但儿子“砰”地把卧室门带上了。
坐在客厅,他听见儿子逗狗的声音,狗嘴里发出的“乌鲁乌鲁”的撒娇声,他忍不住走到卧室门边,把耳朵贴近,隐约间,似乎也听见了妻子的笑声。
家里很久没有过欢声笑语了,纵然此刻他被排挤在这欢娱之外,但他还是心弦一颤,眼眶潮热了。
第二天早上,儿子临走时,对他叮嘱:“豆豆每个月要做驱虫,你记好了。还有,把我妈照顾好。”
“好,你放心。你只管好好学习,家里一切都交给爸爸。”他没有意识到,此刻,自己满脸讪笑的表情像极了从前来求他办事的那些无名小卒。
06
两个月后,儿子的高考成绩出来了。
本来有望考上重本的儿子,却连二本线都没过。
董穆强又忙活起来了——他到处寻找靠谱的中介,想把儿子送出国;一面又四处咨询律师,跑法院,想尽办法争取对张廷信的重判。
妻子的毁容,儿子的高考失利,都让他对张廷信恨之入骨。
半年多了,张家竟然没有一个人登门道过歉。
他英雄半世,何时吃过这样的气?
但儿子根本不领他的情,斩钉截铁地表示绝不会出国读书。
父子俩爆发了积怨已久的大战。
他发脾气时,对儿子讲话像领导在训话:“你自己说说,不出国,你能有什么出路?!读个不入流的大专?然后,一辈子待在底层?!”
儿子本就厌烦他的领导做派,出了事之后,更是恨之入骨。儿子也对他横眉冷对,毫不留情地嘲讽:“底层?底层怎么了?你倒是一辈子想奔高层,可你落着什么了?你懂什么是尊重,什么是幸福吗?”
儿子越说越气,连串的话像密集的子弹对着他心窝发射过来:“从小到大,我和我妈什么都得听你的!当初,说把我的狗送人,就送人!现在,你想养狗,就一声不吭地抱回一只!你让我高考,我就得高考!让我出国,我就得出国!你把我和我妈当什么了?当你耍官威的实验品吗?!”
董穆强被击得一个趔趄,心脏一阵收紧地痛。
他抱回这只小狗,是想打破沉闷的气氛,也是因为记得妻子和儿子都喜欢狗。
他一直都记得,儿子读小学时,徐云曾抱回一只白色的比熊。那时,儿子每天放学回家,总要先跟小狗亲近一番。可他担心男孩天天玩狗,怕会玩物丧志。
一次,儿子期末考试成绩下滑了,他把妻儿训斥一番后,就做主把小狗送人了。
那一年,儿子七岁。
七岁的儿子放学回家,发现自己的小狗突然被送走了,又恨又气,嚎啕大哭了一场。
之后,儿子赌气一个月没跟他说过一句话。
董穆强以为儿子嫉恨了他一个月,但现在,他知道了,那仇,儿子是一直记到了今天。
儿子继续往他心上捅刀子,像要把这些年的不忿统统发泄出来:“董穆强,你知道我为什么考不好吗?告诉你,我是故意的!因为,我要留下来照顾我妈!这么多年,你管过我,管过这个家吗?!把我妈交给你,我能放心?”
说着,儿子把鬓角一撩,露出那只只剩一半的残耳,歇斯底里道:“别忘了,我和我妈变成这样,都是拜你所赐!”
儿子的音量像要掀翻房顶,徐云在卧室呆不住了,她木然地走到客厅,泪水从满是疤痕的眼角滚落下来。
看到母亲,董浩然气鼓鼓地噤了声。
董穆强也颓然地摊坐下去,整个人像被抽走了筋骨。
只有豆豆,等这一家三口安静下来,照常跑到狗食盆边吃得饱饱的,然后躺在阳台上,晒着大太阳,四仰八叉地昏睡过去。
望着这装修豪华却无处不透出破败气息的家,董穆强在心底发出了沉重地叹息——他这一生,奋斗不止,钻营、侵扎不止,无非是想过一种被人艳羡的生活。
但讽刺的是,此刻,他只羡慕那只在阳台上睡得没心没肺的狗。
什么时候,他也能如狗那般,只要有吃有喝,有大太阳晒,就能心生圆满,该多好……
07
敲门声响起,董浩然心里一惊。
他留下了后遗症,只要有敲门声,就控制不住地心惊肉跳。
他把眼睛凑到猫眼上,这是那件事后,他得到的唯一教训——这辈子,他再不会一听到敲门声就大拉拉地开门了。
猫眼里,一老一少立在门外。
老人满头白发,脸皱得像皴皮核桃;少年和他一般年纪,消瘦,干枯的短发凌乱地竖着。
“找谁?”
“找董校长。”老人的声音颤巍巍的。
“你们是……?”
外头静默了一会儿,答:“我是张廷信的父亲,张廷信这个畜生,我们对不住啊……”
听到仇人的名字,董浩然骤然浑身热血翻涌,他喘着粗气,返身去厨房摸了把菜刀。
“然然,你干什么?”母亲站在他身后,满目惊惧。
是呢?要干什么呢?
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只是,想起那噩梦般的一幕,他就克制不住地恨。
恨张家,恨父亲,也恨自己的怯懦。
母亲走过去,伸手轻抚他握刀的手臂,慢慢地,慢慢地把刀争了过来,放到了案上。
他猛地扎进母亲怀里,颤抖着呜咽起来。
徐云心中一阵绞痛,比那天刀劈在脸上还要痛。她不愿儿子背上不该背负的愧疚,可又不知该如何宽慰,只能拍着他的背,柔声道:“然然,过去了,都过去了……”
徐云走到门边,对门外道:“你们走吧,我们不想见你们。”
但那一老一少并没有走,依旧沉默又倔强地站在门外,一直等到董穆强买菜回来。
跟着董穆强一进董家门,老人就跪下了。
他拽着少年的手臂,让他也跪下。
少年不情愿地咬着唇,发红的眼底噙着泪。
他抬头,目光正遇上董浩然的。
于是,在董家客厅里,两个少年就那样相对而立。
他们不说话,只用眼神对峙,沉默的恨意在空气中短兵相接。
这一次,董浩然赢了。
那瘦弱的少年缓缓地弯下了膝盖。
董穆强以杀人未遂罪起诉了张廷信,马上就要开庭了。
为了父亲,少年不得不跪。
“早管着干什么了?现在才来?你看看我老婆的脸!“坐在沙发上的董穆强掐灭了指尖的烟,“你们走吧!张廷信该判几年,法院自有定夺!”
老人颤巍巍地站起,从怀里掏出几张纸,走到董穆强面前,双手捧着递到他手里。说话时,他眼角有混浊的泪落下来:“这是我儿媳的诊断书。她人没了,上个月才走的。我们不是不想来,是……”
老人哽咽地说不下去了。
他扶着膝盖,又跪下去,木然地跪在董穆强脚边。
而跪在一旁的少年,早已抽泣到泪流满面。
“我知道,是我们错了。可张廷信也是被这烧钱的病逼急了,才做出这畜生事……”
董穆强觉得半边头“嗡“地一阵刺痛,他想起那日来时,张廷信说过,他老婆得了癌症。那一天,张廷信也是如老父这般,跪在地上,求他高抬贵手,给留条活路。
那时,他只道张廷信是在拿女人当说头,却不曾想,他老婆是真得了绝症。
老人从随身带的黑布兜里摸出两耷钞票,一张存折,摆到茶几上。
“这两万块钱是俺儿媳留下的……出了事后,她说什么也不肯治了,宁肯回家等死,也叫我把这钱拿来,说要替孩子他爹赎罪。临闭眼了,她还念叨,说都怪自己身子骨不争气,拖累了自家男人。我寻思,这点钱哪够,所以,等把儿媳下了葬,我就四处托人,把老家的宅子卖了,又凑了二十万。等钱都凑齐了,我们才敢过来。求求您,高抬贵手,“老人说着,扭身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少年,“这孩子已经没妈了,不能再叫他没爹啊……我老头子,给您磕头了哇……”
老人说着,当真磕起头来。
屋内寂静无声,只听得头骨碰在地上的生硬的“梆梆“声。
一下又一下,像重锤敲在人的心尖上。
徐云嘴角颤动,想表态,但一想起噩梦般的一幕和大半年半死不活的日子,嘴和脚又像被钉住一般,动弹不得。
是豆豆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尴尬。
它从没见过这等新奇的场面,就蹬着胖腿跑过来,蹲坐在老人旁边,乌溜溜的眼珠好奇地一会儿瞧瞧董穆强,一会儿瞅瞅磕头的人。彷佛在说:“这是怎么了?发生了什么过不去的大事?”
接着,又绕到悲泣的少年身边,匍匐下来,轻舔他垂在地上的手,嘴里发出“呜呜耶耶”的似好奇,又似怜悯的呜咽声。
终于,徐云听见自己的声音。
那声音不像是从她嘴里发出的,像从很远的墙角微弱地传递过来:“你们回去吧……只要张廷信诚心认错,我们……不会为难他的。”
老人猛地抬起头,昏黄的眼眸闪过一线光亮:“谢谢!我替我家水儿谢谢你们!”他转身对少年道:“水儿!还不快谢谢阿姨!”
望着爷爷渗血的额头,少年咬唇,闷声说:“谢谢……”
08
董浩然把快递盒拆开,取出一副黑色宽边墨镜,一副银灰色口罩。
出事后,母亲白天几乎不出门,他特地为母亲网购了这副行头。
“妈,这是我给你海淘的墨镜,还是个韩国牌子。你戴上试试呗,看像不像明星?小区的凤仙花都花开了,你陪我下楼去遛遛豆豆吧!” 董浩然嬉笑着把墨镜往徐云脸上套。
这一次,徐云没有拒绝,任由儿子把墨镜和口罩帮她戴上。
“然然,拿手机来,妈照照。”
轻轻的一句话,却说得爷俩都心头一颤。
家里早就没镜子了。
儿子犹豫着,把手机递了过去。
徐云从自拍模式里看到了自己,黑框墨镜和灰色口罩,遮住了大半的疤痕。
她轻笑着说:“挺好的。”
儿子看不到,其实母亲墨镜后的眼眸早已湿润了。
高考结束后,因为不放心母亲,董浩然一直没去复读,每日在家守着,变着花样地哄徐云开心。
就算是为了儿子,徐云也不想再颓废下去了。
董穆强接话:“咱儿子眼光真不错,这一套戴着洋气得很!“难得见妻子有点好兴致,他趁热打铁地提议,”要不,别去楼下了,干脆,我开车带你们去海边吧!”
董浩然没好气地打断:“去什么海边?东西都没收拾!”
徐云却淡淡地说:“就去海边。我想去。“
母亲一发话,董浩然再不做声了。
董穆强麻利地开始收拾身份证、太阳伞……
他开车带着妻儿和豆豆往邻市的海滨出发了。
从他们的城市开车到海边,要三个多小时,正是8月底北方最热的天,饶是开着空调,豆豆还是被晒得直吐舌头。
一进服务区,董穆强就下车去买矿泉水了,他给儿子买了冰镇的,给妻子买了常温的。
把水递给妻儿时,他细心地把瓶盖都替他们扭开了。
从前,在单位出差时,因为他是领导,年纪又大,走到哪里都是被下面的小年轻们簇拥着,像今天这样在外殷勤地照顾妻儿,于他来说还是头一遭。
除了羞愧,他还感到一种踏实的、落了地的温暖。
出门走得急,忘了给豆豆带喝水的家什,董穆强拧开一瓶矿泉水对儿子道:“然然,帮个忙,把水倒我手里,我给豆豆也喂点。”
说着,他把两只手对起来,隆成个瓢,蹲着弯下腰去,轻唤豆豆:“来吧,小宝贝,渴坏了吧?你也喝点。”
豆豆摇着尾巴凑过来,头埋进他掌心,“吧嗒吧嗒”舔着主人掌心的水。
董穆强抬起头来,对董浩然说:“儿子,再倒点!”
四目相对,儿子被他眼神里的温情晃到,一时有点发怔。
董浩然想起小时候,因为嫌弃狗身上有细菌,母亲抱回家的那只小狗父亲从来不碰。
出事之后,他能感觉到父亲改变了很多。
但他并不确定,父亲的这种改变能持续多久。
他很害怕,担心愧疚感消退后,父亲又会变回从前那个冷漠又功利的男人。
也许,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只是想用“不原谅”做一张网,把父亲困守在他和母亲身边……
当蔚蓝的海跃入眼帘时,豆豆兴奋地狂叫起来。
这是它人生中第一次见到大海。
它迈着小短腿,在沙滩上跌跌撞撞,又是匍匐,又是打滚,嘴毛上沾满了沙子。
它那滑稽相逗得徐云笑出了声。
阳光真好啊!无数游人在沙滩上嬉戏,有人奔跑着放风筝,有人陪孩子堆沙堡,人们尽情地享受阳光和海风,没有人在意谁的脸上是不是有疤痕。
徐云眯着眼,摘下了墨镜。
世界瞬间,澄明无比。
不知是因为阳光太耀眼,还是因为太久没有见到阳光,徐云笑着,眼角却溢满了泪水。
浩然带着豆豆去海边了,董穆强陪徐云坐在沙滩上。
他为她撑伞,两人静静坐着,望向眼前那片辽阔的跃动的蓝。
焦躁和忧郁随着远天的云消散在万里晴空,此刻,两人的心都像被湖水浸润过似的平静空灵。
董穆强深知,这种与家人相伴的安然正是妻子毕生所渴求的。
然而,这许多年来,他竟熟视无睹,把这本是唾手可得的幸福与妻儿残忍隔绝。
他转身望妻,只见她头顶已露白发,白皙的面容也被那场噩梦毁坏。
嫁给他时,她还是个娇俏的少女,这二十年陪他白手起家,无怨无悔,他也曾发誓要给她最好的生活。
可他,终究还是迷失了……
董穆强的思绪被徐云打断。
他听见妻子深海般静谧的声音:“老董,张家也不容易……这件事就到此为止吧……我不想两家人积怨太深。”
一种巨大的酸涩感从胸中涌起。
董穆强好像又重新认识了妻子——他一直觉得,徐云是躲在他身后,需要他庇佑的小女人,但此刻,他为妻子的胸襟折服。
徐云幽幽道:“他们家也有儿子,给别人的儿子留条后路,也是给浩然积福。”
妻子的话,使他眼前又浮现出那日那孱弱的少年。
他和董浩然年纪一般大,还是个孩子。
可那么瘦弱的少年,已经学会了用眼神和仇人对峙。
站在他们家客厅,少年眼里尽是苦痛和压抑的恨。
董穆强心底隐隐作痛,那孩子和浩然本该都过着单纯的校园生活,却因为成年人的欲望和冲动,都背负上了不该背负的复杂和仇怨……
09
从海边回来后不久,豆豆突然生病了。
吃什么都吐,明亮的黑眼球也变得暗淡无光。
最先发现豆豆生病的是董穆强,妻子的心情才刚好些,他绝不能让豆豆出什么意外。
他决定带豆豆去宠物医院,儿子不放心,也要跟着一起去。
一路上,坐在车上,他从后视镜里看见儿子把狗紧搂在怀里,听见儿子着了魔似的不住地絮叨:“豆豆,你没事吧?豆豆,你可一定要好起来……你要是好不了,我妈该多难受啊……”
为了豆豆,儿子还破天荒地拉下脸,主动跟他搭话:“你是不是最近给豆豆喂什么零食了?前天,我剩在桌上的半份年糕被它偷吃了,可能,是吃坏了胃?”
没想到,是豆豆拉近了儿子和他的距离。
这么想着,董穆强心里有一丝庆幸,但更多的是酸涩。
他自认为为了家兢兢业业,却原来在妻儿心里,他还不如一只狗——他想给儿子更好的生活,但儿子把他当仇人,话都不愿意多说一句;他想让妻子幸福,但现实是妻子陪他过了半生无趣的日子,如今更是因为他,痛苦不堪。
奔忙了半世,回头看看,活脱脱像个笑话。
到了宠物医院,医生说豆豆是得了急性肠胃炎,需要输液治疗。
于是,那几天,董穆强就来回地车接车送,带豆豆输液。
晚上,也遵照医嘱小心护理,把豆豆的嘴掰开了,用注射器一点点地喂益生菌,喂养胃药。
这些工作,一个人做不了,非得父子俩配合。
一开始,董浩然还僵着脸,别扭得很。
慢慢的,俩人就配合越来越默契了。
第六天的时候,儿子陪他一起去医院接豆豆。
一听见医生说,“豆豆痊愈了”,儿子竟孩子气地拍着手蹦起来:“太好了!”
儿子扭头看他,年轻的眼眸闪着喜悦的光彩:“回去告诉我妈,她肯定高兴!“
回家的时候,儿子没有像前几次那样坐在后排,而是抱着狗紧挨着他坐在副驾座上。
路过一家甜品店时,儿子喊:“爸,停一停,我想买个蛋糕带回家!”
他点头,鼻子却发酸了。
儿子很久没有喊过他“爸”了。
刚才那一声,喊得那么响亮,那么自然……
他们买了蛋糕回家。
上楼时,儿子抱着狗,他拎着蛋糕。
儿子在前头跑,“蹭蹭蹭”,年轻的脚步欢快又有力。
他跟在后面,心情竟也像小时候过年一般地兴奋。
儿子推门,大喊:“妈,豆豆治好了!我和爸买了蛋糕回来,咱们庆祝一下!”
徐云闻声走出来,接过儿子手里的蛋糕,眼波间荡漾起温柔的笑意。
刹那间,董穆强眼前浮现起被他窥探过的鱼贩一家。
一股震颤心扉的情绪在胸中激荡着,他被震颤得几欲落泪。
原来,一家人其乐融融的幸福,是这般滋味。
他自幼成绩好,一路被夸耀着长大,再加上天生仪表不俗,这一切都滋养了他本就与生俱来的自命不凡。
世人皆道:“平平安安就是福”;可他却在懂事起就暗暗立志,绝不能“平凡渡此一生。”
出了事之后,他才慢慢体会到,原来,平凡的人生,也能汇聚成璀璨的星河,这被柴米油盐浸润着的平凡人家有说有笑的日子,才是抵御生命虚空的真相……
10
豆豆的病好后,董穆强做了一个决定,他向学校申请,从实职上退了下来。
退之前,他去见了王部长,向他坦明了自己和张家因超市而起的纷争。
当听到他还是想继续把房租给张家时,王部长没有气恼,而是了然地点了点头。
如那日在酒局那般,他亲切地拍了拍董穆强的肩膀,道:“老董,我没看错你,是条汉子!”
董穆强向法院出了谅解书,张廷信被判了三年有期徒刑。
正式退职后,董穆强去看守所探视了张廷信,他是带着补签的超市租赁合同去的。
探视区的玻璃把他和张廷信隔开了,他把合同展开,贴在玻璃上展示给张廷信:“老张,我已经申请从校常委退位了,这是退之前,我跟你父亲补签的租赁合同,租期十年。这是我的最大权限了。家里人你不用担心,好好改造,超市让你爸先经营着。”
张廷信听着,脸上的表情先是惊讶,再是愧疚。
他举起戴镣铐的手,狠狠砸向自己的脑门,涕泪横流地抽泣着:“董哥,我不是人,我对不起你,对不起嫂子……”
董穆强深深叹了口气:“我也有……不对的地方。过去的,就让他过去吧。”
张父送来的那二十二万,董穆强也退回去了。
二十二万,与他而言,无足轻重;但对张家,那却决定了那个家是存续,还是覆灭,还有,那个与董浩然同龄的少年是否会就此走上邪路。
董穆强拿出三十万积蓄,帮徐云开了一家宠物店。
这个灵感,是豆豆给的。
董穆强观察到,妻子和豆豆在一起,脸上的表情总是那么愉悦松弛。
她是真的喜欢小动物。
再加上,做这一行,本来就需要戴口罩,她就算天天戴着口罩,也不会显得突兀。
董穆强陪妻子一起参加培训,学习如何给宠物做美容,做护理。
他每天按时下班,先回家做饭,再去宠物店给徐云送饭。
徐云脸上的笑渐渐多了起来。
董穆强的转变,董浩然看在了眼里。
这一次,他确信,父亲是真的变了。
他终于不再是那个患得患失的少年,也不用再担心母亲是否会缺少照料。
董浩然安心返校复读了。
12月底,城市下了第一场大雪。
那天中午,董穆强怀揣着给妻子带的盒饭,牵着豆豆,踏着积雪,往宠物店走去。
白茫茫的冰雪在阳光辉映下,发出星河般璀璨的光芒。
豆豆第一次见雪,打不稳兴奋的步子,“出溜”滚到了雪堆里。
董穆强“哈哈”大笑着把豆豆拉起来,豆豆对着他“汪汪”地欢叫。
狗绳又绷紧了,那蹦乱跳的小东西拽着他在雪地里飞奔。
好像回复了年轻时的状态,他脚步轻盈,不觉疲倦。
那一刻,和豆豆一样,他感受到一种发自内心的纯粹的快乐,一种心无挂碍的松弛,还有
——
平凡的圆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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