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日来天气不阴不晴,马路上没有一丝风,到处弥漫着一层厚厚的灰霾,置身其中有种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感觉。
我正独自游荡在马路上,忽然手机响了,是田雪的来电。我听见手机里说,晚上早点回来,一起去小树林聚餐。我说,大家一起吗?田雪说,是啊。我说,为什么?田雪说,不为什么。我说,今天是什么日子吗?田雪说,你来了就知道了。
我赶到小树林的时候田雪和叶芳已经到了,正喝着茶聊天,没人搭理我。我坐下来,笑着问今天为什么聚餐,她们俩看了我一眼,又对了下眼神,谁也没说话。最后田雪说,没事就不能聚餐啊?我不再说话了。我的肚子已经有些饿,想先点菜,却见她们聊得兴起,丝毫没有要吃饭的意思,只好给韩成打个电话,催他赶快过来。我们在这里等了足有半个钟头。
韩成直到快八点的时候才两眼乌黑地赶到小树林,他说了句不好意思来晚了,然后大模大样地坐在椅子上。大家开始点菜,一人点一个,田雪还要了两瓶啤酒,每个人都斟上。
第一个菜干煸芸豆上桌,叶芳端起酒杯说:“来,我们一起祝田雪同学生日快乐!”
韩成有些厌恶地说:“怎么又过生日?”
田雪立刻竖起眉毛:“关你屁事!”
我笑道:“是阴历生日还是阳历生日,还是身份证上的生日?”
田雪说:“是姑奶奶的生日,不乐意啊?”
我说:“乐意乐意,你也不早说,也没准备点礼物啥的。”
田雪说:“说明还是你没心。”
我又闭嘴了,不知她是不是对我有意见。
田雪忽然笑嘻嘻地夹了一筷子芸豆放到我碗里,“来,犒劳一下。”
我吃了一惊,连忙说:“自己来自己来。”
“怎么样?”
“挺好挺好。”
我刚吃完碗里的菜,田雪又夹了一筷子刚上的干炸虾仁放到我碗里。我抬起头来扫了一眼,田雪一脸专注地看着我,叶芳和韩成耷拉着眼皮装没看见。
我发现有些人(特别是女人)可以把自我跟身边的人融为一体,他们时刻观察着身边人一举一动,吃饭的时候能注意到身边每个人在吃什么,吃的怎样,并做出恰当回应。但是我却很难跟身边的人融为一体,总是担心失掉“自我”,失掉“自我”也就失掉了安全感。因此吃饭时我很少抬眼注意别人,一顿饭下来根本搞不清楚旁边的人爱吃什么不爱吃什么。是我太自私吗?
田雪往我碗里夹菜使我感到惶恐,这迫使我不得不分出心神去回应她,从而不能专注于吃饭。当田雪再次给我夹菜时,我郑重地对她说:“别这样,我自己来好不好?”
“你这个人真是不识好人心。”田雪有点不高兴。
“贱。”韩成低着脑袋吃饭,从嘴里嘟噜出一句。
“你说什么?”田雪立刻横眉立目,恶狠狠地瞪着韩成,她的表情变换如此之快,仿佛心里有压了很久的火气,随时想找机会爆发出来。
“没说什么啊。”韩成抬起脸来,一副略显鄙夷的懒散神态。
田雪放下筷子,兀的抬起手来,一个耳光抽在韩成的脸上,“啪”,声音极脆,惊得我浑身一机灵。眼前这个看似娇弱的女人突然露出狰狞的一面,微嗔的目光中隐藏着巨大的能量。
韩成被这巴掌打地有点蒙,瞪着眼睛半天才说,“你疯啦?你想找事是吧?”他把筷子攥在手里,在空中挥了一下却不知该往哪里落。
“你一窝囊废有什么资格说我?”田雪的眼中充满了轻蔑。
“我告诉你田雪,我们早就没关系了!你想跟谁好就跟谁好,我管不着,可你别整天在我的跟前恶心人!”
“看来你还不傻,你也知道我们没关系了,今天咱就把事儿挑明了,省得你看我不顺眼!你跟我来,我这里有样东西得还给你,从今以后咱们就彻底两清了!”田雪嚯地站起身,径直就往屋外走,韩成有些迟疑,不知该不该起身跟她。
“韩成,你过来!”田雪又喊了一声。
我本想劝说两句,但又觉得由我开口不太合适,我看了一眼叶芳,她低着头也没有要解劝的意思。韩成看了我们一眼,放下筷子站起身,慢吞吞跟田雪走出去。
餐桌上只剩下我和叶芳两个人,他们两个大概回家去了,迟迟不见回来。我问叶芳怎么回事。叶芳说,我怎么知道,先吃饭吧。那顿饭吃地寡淡无味,直到我们吃饱两人也没回来。这个生日聚会过的真叫人无语。我给韩城打个电话,没人接。叶芳说,别等他们了,打包给他们带回去吧。
从小树林出来,我对叶芳说,你先回去吧,我去买点东西。我打算到附近给田雪买个生日礼物,也算对她有个交代。该买点什么呢?我在路上盘算着:首先不能暧昧,不可以有类似“爱情信物”的暗示;其次不能贵重,一百块钱以内,心意到了就行;第三不能买吃的,因为刚刚已经吃过饭了。——脑子里虽这样盘算,可是内心深处何尝不希望这件礼物能使她高兴,能加深我们之间的情谊呢?
我走进一家礼品店,转过一圈,发现货架上有个圆形的玻璃瓶,里面是一个咖啡屋的造型,有彩灯闪闪发亮,挺精致的样子。我的心不觉一动,就买了。我这个人买东西很干脆,从不挑三拣四拖泥带水。叫店主把礼品用彩纸包装起来,塞进展业包里。送田雪礼物还是低调一点,最好别叫韩成看见。
回到家里,我看见田雪的房间紧闭着门,推门走进自己屋里,发现叶芳坐在沙发上摆弄手机,她的皮包就搁在茶几上,屋里没有其他人。
“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韩成呢?”我一屁股坐到床上,把展业包放在一边,很随意似的问道。
“我屋的门被他们反锁了,进不去。”叶芳抬起头看着我。
“什么?”我且一愣,几秒钟之后才反应过来,“他们……”
叶芳点了点头,嘴角露出一丝笑意。
我感觉脑袋嗡地一下,仿佛有片刻失去意识,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一阵莫名的恐惧把我魇住,等缓过神来,我感觉身上有些发冷,从前胸冷到后背,从头顶冷到脚跟,整个身体一下被冻僵在那里。隔着一道墙,隐约可以听到那屋窸窸窣窣的声音,弹簧床不时发出吱呀的响动,但是听不到人的声音甚至是喘息。
起初那阵寒流过后,我的身上又开始发热,内心里充斥着一股焦躁,脸上涨得通红,伸手一摸仿佛炭烧。我竭尽所能去想象屋里正在发生的事情。我仿佛看见韩成和田雪像一团泥一样紧紧搂抱在一起,嘴唇贴着嘴唇,舌头缠着舌头,两人的呼吸变得急促,仿佛马上就要窒息。我的心里翻江倒海,仿佛置身于滚滚烈焰之中。
我无法想象韩成那瘦削的身板脱光衣服和女人鏖战会是什么状态,他会不会因为紧张而早泄?他会不会想到避孕的问题?——我更无法想象田雪赤身裸体的模样。她的身材不算出众,屁股有点宽却不饱满,她的胸部有时看起来不小,有时却感觉单薄的像个荷包蛋。她赤身裸体比穿着衣服好看还是难看?她在床上会怎样表现?羞怯还是放荡?主动还是被动?采用什么体位?……
我呆呆地坐在床板上,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只是几秒钟,那些念头像高速列车一样瞬间在脑海驶过。我蓦然发现叶芳正斜睨着眼睛冷冷地看着我,竟一时没回过神来,对她报以茫然无措的表情。
想不到我竟如此脆弱无用。我曾在脑海中让自己经历各种极端考验:罹患绝症;含冤入狱被人押赴刑场;独自面对满世界的不解和唾骂......我的内心是平静的,感受到一种悲剧的美感。我以为我已经很成熟,可以坦然面对一切。谁料今天这样一个微不足道的考验,竟对我产生了超乎想象的刺激。
叶芳看着我,忽然露出一丝嘲讽的微笑,我一下子醒过来,并且看出了她嘲笑的意涵。我猛然想起她把我叫到安全通道时说的那句话:“你呀,真是个傻瓜蛋!”
我是被人耍了吗?好像是的,我真失败。我该怎么办?我也搞不清自己是种什么情绪,反正糟糕透顶,对整个世界都充满怀疑和厌倦。但叶芳就在面前,我不能愤怒,也不能消沉,必须理清头绪,做出决断。
“今天的事你好像一点也不意外。”我说。
“有什么好意外的?”
“你们女人真是心怀叵测。”
“怎么啦,心里不舒服吗?”
“有一点,感觉像是被人利用了。”
“是啊,赤裸裸的背叛。”
“就像当年你背叛我一样。”
“我跟你有什么关系?你可别自作多情。”
“好吧,算我自作多情……”
叶芳不动声色地看着我,我们都不说话了,一股伤感又在我心头弥散开来。
隔壁的门吱呀一声开了,韩成从那屋出来,去了趟洗手间,又回那屋了。一会儿田雪又出来,去厨房找吃的,把叶芳带回来的饭菜拿到屋里,他们需要补充体力了。我从床上爬起来,借着去解手的功夫瞟了他们一眼,饭菜搁在一个橱子上,他们却没吃,只是并排坐在床尾喁喁私语。韩成抬头看见我,脸上立刻现出赧然的表情;田雪却没瞧我一眼,她目光始终注视着韩成,眼神里充满着似水的柔情,而我却仿佛是个虚无的存在。
刚搬过来的时候我曾设想,如果感情发展顺利,田雪和韩成睡在一屋,我跟叶芳睡在另一屋,那是两全其美的事情。现在韩成已经大功告成,但他却不能和田雪一起过夜,因为我没有拿下叶芳,她不可能同意跟我睡一屋,哪怕是上下铺。
熄灯以后,屋里一片沉寂,只有两缕细若游丝的呼吸,我们都没有睡,各自想着各自的事。韩成在上铺不时地翻身,每翻一次身整个床铺都会发出吱呀的声响,仿佛是午夜的一声叹息。
“阿振,”韩成终于打破沉默,“你觉得田雪这人怎么样?”
“挺好啊,怎么了?”
“今天的事,是她主动的。”
“能猜到。”
“真没想到……”
“这对你不是挺好吗?”
“她好像……不是第一次了。”
“嗯?——哦,那又怎样?”
“不怎样,有点吃亏了。”
“你还挺保守。”
韩成沉默了一会说:“也不是,只是没想到,没有心理准备。我们认识的时候还在学校里……”
又过了一会,他说:“你一点也不介意对方是不是处女吗?”
我说:“不介意。”
韩成说:“你不也是处儿吗?怎么这么想得开?”
我没有回答,他也不再问了,又开始各想各的事。我忽然想到,如果我这一生只跟一个女人上床,而这个女人还被别的男人分享过,确实挺吃亏。但转念我又想到今天的事,心里又泛起一阵隐隐的疼。真想不到田雪竟是这种人!——其实我早应该想到的,以前有时也觉得她有问题,但又说不清楚,我心里对她有欲望,所以把不对劲的地方都给善意的理解了。还好,我没敢投入感情。我忽然又想到他们刚才的房事,田雪一定像个经验老道的妓女,在他毫无防备的时候,忽然扑倒他怀里,使他完全不能招架……韩成,你应该知足,你已经是个真正的男人了,而我……
不知过了多久,上铺传来微微的鼾声,我使劲闭上眼睛,真想一觉睡去永远也醒不来。
“给大家宣布一个好消息,从今天起,这位美女要和我们大家并肩战斗啦,她就是市公司派到我们部门的内勤,小白。一看就知道,人长得漂亮,做事也麻利。我们大家欢迎她做一下自我介绍!”葛辉在晨会上热情洋溢地对大家说。
我们部门以前的内勤小赵一个星期前忽然不来上班了,给她打手机也不通,发短信也不回,大家还以为她出什么事了。三天以后她给公司打过电话来,吞吞吐吐地说,自己已经找到新工作,要办离司。我们的葛总从来只传达正面信息,有人来他会兴高采烈地介绍一番,有人走他却一向缄口不提。
“大家好,我叫白璐,刚入司不久。以后我会尽心为大家做好服务工作,也希望大家多给我帮助,谢谢。”
看着前台这个目光闪烁表情拘谨的女孩,我忽然对她产生了某种隐秘的兴趣。晨会结束后,我见叶芳去内勤室领报表,于是怀着不可告人的目的尾随其后,这时内勤室里还几个同事,白露正在电脑前兢兢业业地为大家服务着。
“给我打一份计划书。”我坐到白璐对面的椅子上,朝她挤了挤眼睛。她抬起头看见我,嘴角立刻张开上扬,脸上绽开一朵牡丹花;她的眼睛像回应我似的,也挤了一下,眼神里透着一丝讥讽,刚才一直保持的谦虚认真的表情已经荡然无存了。
“是你啊!”
“看来还认识我。”
“刚才在台上就看见你了,一脸冷冰冰的样子,瞧都不瞧我一眼,还以为你把我给忘了呢。”
“说的是啊,本来已经忘了,可是一看见你又想起来了。”
“那以后可不能再忘了。”
“好,我尽力吧。”
就这样我在众人面前(特别是叶芳面前)跟新来的女生一唱一和,别人却插不上话,一丝惬意在我心头荡漾开来。
我跟白璐第一次见面是在市公司的内勤室。我因为上了一张大单被请到市公司“分享”,结束以后顺路到内勤室领取送给客户的礼品,当时屋里只有白璐一个人。
“你好,我是新来的,他们都去开会了。”
呈现在我面前是一个穿着蕾丝裙装的女孩,在公司这副打扮确实有些打眼;她裂开嘴冲我微笑,嘴巴挺大,却并不难看,加上一脸精致的妆扮,算得上一个美女。
我把刚才“分享”时人家献给我的几骨朵百合花放在她眼前桌子上,严肃地说:“领一套人民币纪念册。”
“好的,好的,你稍等一会儿。”
白璐站起身来,开始笨手笨脚地在旁边的橱柜里翻腾,一边找一边对我说:“不好意思啊,今天是我第一天上班,业务不太熟练。”
“看出来了,要是老员工说话肯定不会这么客气。”
“嘿嘿,我会一如既往的。——哎,终于找到了,工作真不容易啊,你看是不是这个?”
“你这么不容易,我好意思说不是吗?”
“那就请你在这本子上签个字吧。”白璐把一本登记簿递过来,又在桌子上找签字笔,却没有找着,“不好意思啊,你再等等,我到橱子里找支笔来。”
“算了,用我的吧。”
我打开展业包,伸手进去却摸到一团异物,笔被压在异物下面了。这是什么?我心下狐疑,把异物掏出来一看,居是昨天在小商品市场买的两条内裤!晚上跟韩成田雪闹了点别扭,早把这事忘得一干二净。白璐站在我面前,用闪亮的眼睛盯着我的每一个动作,目光中充满好奇。我的脸倏地一下红了,感觉自己的光辉形象已被这两条内裤玷污了。我抬起头来,冲白璐呲牙一笑,她也冲我嘻嘻笑起来。
“快回过头去,少女不宜。”我一本正经地说。
“没关系,挺好看的。”
“好吧,咱们也算相识一场,你可千万别把这事说出去。”
“你放心,我肯定不会说的,我发誓——”说着,白璐把手掌举到耳边。
“好同志,我相信你了。——来,我把这束鲜花送给你,算作定情信物。”说着,我把桌子上的那几朵百合拿起来递给她,她居然接下了。
“嘿嘿,我还不知道你名字呢。”
“不知道更好,咱们后会无期。”
“你不能走,还没签字呢……”
白璐第一天来我们这里上班穿着黑色的工装,脸上很素净,长发束起来,就像一个标准化生产出来的职业女性。但是没几天她就改头换面了,换上鲜艳的衣服,画上精致的彩妆,还在办公桌上放了一把小镜子,没事就拿过来照一照。这边只有她一个内勤,葛辉又是一个宽和的人,只要不耽误工作其它的都好说,部门里对她几乎没有一点限制。白璐工作还算尽责,说起话来有时天真的可爱,有时又率性大胆,还有自嘲精神,常拿自己开玩笑,说自己脑子笨、爱臭美,于是她很快成了部门里人见人爱的宠儿,即使她搞点特殊大家也会抱着对孩子的态度来容忍。
她没有对人说过我展业包里塞内裤的糗事,但却公开宣称在这个部门里,我是她认识的第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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