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点|索尔巴斯陶的鹰骨

作者: 千程_LQC | 来源:发表于2023-03-01 23:01 被阅读0次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猫妖联合征文【博】

    为了证实巡逻队刚传来的情报。一行人在黎明蒸腾大地之前,撬开落在敌营外的木箱,一包俄文肩章,消息确凿,臧可的小队当即传回电报。

    摸过去,季节的齿轮在一块窗子上生锈,运转期间异响严重。摘下手表,在出租屋的床上仰面瘫倒,页角翻卷,黄昏悬停于额角。被树根般交错的地铁绕得晕头转向,躺下的时候却睡意全无,思绪全部盘旋在对话的上空。我和工作人员在角落交谈良久,他盲目调换书本位置,没注意到其中深紫色的一册被倒置。蚂蚁断肢铺满轻型纸,那些揽月的臆想在咸苦的海水中挣扎到放弃。

    这儿有关于末日的书嘛?

    《鼠疫》卖得很好,我说。

    看过,不是《鼠疫》。她说,那本书名和作者实在想不起来了,你先拿来几本我看看吧。于是辗转几处货柜,搜刮我所认为的“末日系列”,但都不是她想要的。她把那些封面沉郁、内容阴暗,但结局暗示光明的书一本一本地搁回我推来的购物车上。

    “书名有什么字嘛,我可以到前台查书机搜一下。”

    “你们店可能没有。”客人说,“我忘了,但都不是这些。”

    “您可以去网上搜搜看。”

    “找过,也没有”

    “那本好像国内不卖,我以为你们书店会有。”

    “进口书籍在东区第五列,您如果需要的话,我带您去找找。”

    我在进口书架旁翻找,这些没有塑封的进口读本很少被人注意,它们的前半生也许在波士顿的公共图书馆,几经交易,漂洋过海流入一家中国民营书店之中,因为英文读本本身存在的阅读门坎,大部分顾客又喜欢有塑封包装的新书,所以灰尘飘忽了几世在这儿定了居所,连射灯的开关在这个地带也被遗忘,靠着近旁艺术类书籍的光源躲避黑暗。而我猜想她要找的是一本克苏鲁文学,如果是的话,那委实太多了,有一本:在一处寂寞雪山,人们裹紧冬衣低头沿着蜿蜒山路行走,被褥里的婴儿在女人背上睡着。笋状的峰峦上,深蓝夜空发生微微波动,星点打破往日的规矩,诡异地离开原本的方位,汇聚成一只巨大的八爪鱼。它们伪装成夜空,已经观测人类多年……类似这样的场景我在索尔巴斯陶的上空见到过。我轻声拍打波戈。

    “波戈,波戈,外面是不是牛过来了”

    “像是两头,嘘——”,原来我们刚才的平稳鼻息都是在装睡。为了看星星,我们爬上山坡,对头顶那片诡异的星象产生一个又一个离奇的构思,我们把扯好的想法交换到对方脑袋里,直到躺回帐篷,这些宇宙的交错还在继续。

    “不会来拱咱们吧”,波戈五指伸直,示意我安静。

    外面那东西或许也不是牛,更像是从哪儿凭空冒出来的。我们的瞳孔早已适应黑暗,波戈把头抬离枕垫,侧耳谛听外面的一切响动,摸索着抽开睡袋的松紧绳。那东西走得愈近了,像狗一样嗅探的声音传来,从频率和进气口的声音来判断,这家伙的鼻孔硕大。可就我们白天所见,家养的牛都锁在了牛圈里,粗犷的松木栅栏让这群筋肉发达、长有犄角的四足动物显得如此温和,只输出牛奶和鲜嫩的肉质,离西班牙那群发飙的生物相距甚远。可不断颤抖的帐篷,让我开始后悔没在山下农家乐的热炕上度过这一晚,又设想到我们逃跑的时候应该走S型下山,夜晚直冲冲地跑下去很容易被老鼠洞绊倒。一支钝爪一遍一遍划过纤维布,淡淡的黑影有半个人高,带着湿气和一点洋甘菊的气息逼近我的后脑勺,“波……波戈”,我裹着睡袋,像幼虫一样挪向帐篷另一侧,波戈也起身,我看他摸出上山时候并没怎么用到的铝合金登山杖,慢慢靠向那个身影,他拉开帘子。

    寻找末日的顾客好像从没来过书店,她搁在一旁的书本都回到了原位,在此前,她声称,要坐最近的一班动车回到上海,便匆匆动身离开。

    而我还停在远方的那道山脉,已经化了雪的夏季,草色新鲜。隔着记忆的距离望向连绵的天山南麓,松林抱团分布在或阴或阳的坡面,像是一面自然的镜子,投射着散落居住在山中各处的牧民。一座坟墓流星似的掉落山坳,那是用碎石头堆起来的,选址像是自然造设,周围没有古树或溪流,在两山之间的低谷,墓草枯黄,卵石和周围的草皮产生世纪的距离。我们短暂的沉默像是第一批来纪念的亲友。那堆岩石的颜色现在已经捉摸不定,在印象里,我是害怕死亡的,所以得知是座牧民的坟后便眼光躲开,让它继续孤零零地躺在荒草久宿的山坳间。当日,我们放下车子带着恳求迷路的勇气,徒步到铺设的栈道消失,深入林中的马粪味也淡去。那座石头坟我们终究没有打扰,绕过之后姨父说:“天阴了,翻过去就往下面走吧”。

    可我眼前并不见还有一座山要翻过去。姨妈和姐姐还落在后面看石头坟,姨父没有催促她们,而是盯着一口粗大的木桩。原来我们并未走出人域。一定是臂力惊人的胳膊配上一把趁手的巨斧才能砍出如此平直的切面,在年轮中央,一对昆虫,尾部对接尾部,它们透明的膜翅忽闪,你进我退,两个青绿细长的肢节正打得火热。

    拨开撩人的翅翼,我还是看不见要翻越的那座山。薄雾在平坦的山沟中徘徊,雾气也逐渐缝补了尚存的可视范围,我踩着湿润的绿地于雾水间行走。

    “那的确是个动物。”我后来才肯定地对顾客谈起我所遇见的怪事。

    那个奄奄一息的黑羽天使,爬在一块斜翘的岩石上不动了。我往回叫父亲来看看。

    我也曾怀疑自己的记忆,趁着上架新书的间隙,翻阅彩色插图版的《山海经》,终究不像里面所绘的任何一位。喊了很多声后,那些薄雾在一声声呼喊中退散,父亲没有回应。我走到父亲身边,他正环抱着一棵抬头也望不见顶的高大松树。直到我拉他的衣角,他依然闭目着。他说了一个很装模做样的话,说他正在吸收树的能量,说这些树已经在这儿生长多年,好土好水好空气。还让我跟着他一起吸收这些树的灵气,可以使我们这些在雾霾中呼吸的城市人净化净化。我没有跟他一样窃取树的资源,拉着他来看那块翘起的岩石。

    “老鹰,它的时间到了”,父亲说,“黄海,你来看看你侄儿发现啥了。”

    “这还不小”,姨父绕到翘岩的另一边又说,“喙还发亮,死掉不久,好东西,应该不让拾走,山里的东西”。

    刚刚还动着呢。再望过去,她羽毛微动,我似乎是看着她离开的。那句反驳的话,没有说出口。

    “这类猛禽说不定带病菌,看看就行”,父亲把我框限在离天使一定距离外。

    在我看来,她最终把头深埋翅羽之中,蜷曲的双腿变成尾部的白羽。我想象她展开的样子,翅膀开阖间掀走一个又一个阴霾,飞过天空,能看到她白晰且匀称的双腿,藏进那些稠状的云。

    衣物在不知不觉间从身上脱落,连内裤也悄悄挂在床边的椅子上。我一丝不挂地蒙上被子,忘记熄灯,那些针孔处透出薄薄的光点,感觉如回到子宫。内壁逐渐潮热,这种湿热带来的瘙痒几乎不可遏制。

    刚来南方的时候我常常被这种湿热所困扰。现在却已完全适应,反而不习惯西北的干燥。

    鹰骨从远古的地壳飞来,穿过密林,凿开遮蔽巢穴的腐木,它先前挑选了很多跟我相似的人,最后找到了我。我察觉发热的脊背和平常睡前的兴奋并不一致,整个过程找不出生理学上的解释,好像我已经佩戴这双褐色的翅膀许多年月。展开之后撑满了户型狭窄的公寓,炊具、书本、笔筒和烧水壶都被扫落下桌。狭小的空间内,摸到顶灯的开关很容易。熄灯后,我拨开晾衣架,夜阑时刻,灯光仍在城市的他处醒着。爬到那个靠近地铁的窗口,背向对面的楼宇,脚下是单元门、九个黑色箱式垃圾桶、公共信息展示栏。神经第一次对翅膀发出的信号,却伴随着强烈的阵痛回传,我可以听到胸腔受到翅骨挤压而撕裂的声音。随后我像梦中那样脱手。那一次,我半悬在一处断崖,断崖像根木棒斜插于地,下面是开满白色甘菊的绿地,我抓紧杉木的根须,在力竭或许也是梦醒时才撒手,醒来发现我半个身子真要坠到地上。可这不是梦,脱手后,胸中的疼痛变得灼热,爆发出足够的力量让我升空,胸口在断裂和愈合反复多次之后,我终于掌握了飞行的技巧。穿过停歇的地铁站,追着西落的光束,借助海波的余绪往古老的深海飞去。

    我想到我的曾祖父是哈萨克养鹰人,他的神话在每年早春时候被老人唤起,说他是在北塔山牺牲的,跟着边防援军打探到外蒙军队要过来,打仗时候在山头挨了枪子,躯体和北塔山上的滚石一同滚下山,军队后来说找到就地埋了,也不知具体埋在哪儿,属于乱葬,而且依照那阵的习俗,并没有刻碑。老人也听过另一种可能,曾祖父是在逃亡中途饿死的,这个没有前一个光彩,所以常常放在酒后配着浑汤说下去。还说曾祖父留下了一件袷袢套在他女儿身上,那件袷袢的内里缝了几颗黄金的纽扣,用纽扣换百家饭,换到碧流河就摘光了,于是我们偶尔要去向那里缅怀。这个神话在老人去世后被杜撰成小说、恋爱吃饭时跟女友吹嘘的边角料。在浴灯下,我曾看着自己退化的身体,深知我早已经失却从母亲那里继承的掌握鹰隼秘密的四分之一基因,成为六平米鸽子笼中的混沌物。

    我在一片戈壁上坠落。火一般的芨芨草朝天疯长,它们把族谱刻在地上,分支四处逃窜,盐碱地上的家族史记载着这个物种在一处相遇,又在另一处分裂。我也许到了甘肃,也许落在了罗布泊,也许根本无法达到索尔巴斯陶。逃离,从小窗振翅的那一刹那,便没有目的。

    杨鸣据我所知是勘探队雇的司机,出车一次能拿五千块的劳务费。他从后备箱抱出一口瓜,放在地上的报纸上切开,众人分食,原本涌到嘴边的话被瓜水吞进肚中。杨鸣是第一次跟着勘探队来罗布泊。明天他们就要返回吐鲁番,又是开一天的车。这原本五天的勘察任务,在进行到第三天便结束了。原因是其中一个司机在昨晚凌晨三点卸掉车上所有的设备、对讲机,在没有报备的情况下便独自离开禁区,至今下落不明,手机、卫星电话都无人接听。所有任务紧急停止。

    夜里的帐篷被风股动。杨鸣掀开引擎盖给车子加防冻液,为五百公里的长途返程做最后的检查。合上引擎盖,望过去,银河倾倒在沙丘一角,星河晦暗的河床上形成一只扭动的触角。杨鸣被那夜空的触角震撼到有些尿意,走远车子一段距离,顺着长风泻了一气。

    熹微,诗人、盗火者、狮身人面像、炼钢炉和圣诞树在大漠东境隐约出现。杨鸣用矿泉水漱了口,就帮着抬设备、打包帐篷。跟着头车开了二三十公里,诗人腐朽,盗火者成了家猫,戈壁风蚀的速度似乎不以年月计算。队长在无人区的边缘停车,用对讲机指挥其余四辆车朝着三点钟方向进发,给副驾驶的宋老师指着远处的那具枯骨。五辆越野车利用最后的时光围猎这头静止的猎物。

    “还是你眼尖。”

    “黄羊的,应该是来找水,跟羊群走散了,野生黄羊。”队长说,“宋老师你凑近点来看看。”

    地质队过来的内地年轻硕士生宋良珂说:“哎呦,让邓师傅别去,别去,这远看还怪吓人的,我还以为是那什么东西呢”。杨鸣凑过去,扒开羊头,骨缝中烟似的细沙飘下,流沙之下浮现出一具天然的黄羊标本。羊毛已被风刮得不见,整个骨架干净整洁。宋老师说着吓人,也跟随众人拿起手机拍了起来。队长用鞋头顶出沙子淹住的后腿骨,拽起扣出关节连接处的一块圆润骨头。

    “这叫髀石,羊髀石,我们小时候就玩这个,不好找,一个羊就后腿这么两块,黄羊的更不好找。”队长向宋老师介绍道。

    “这怎么玩,人家骨头,你们拿手里玩。”

    “小时候娱乐的东西少呗,就拿来打着玩。来,教你”

    宋老师对此抱以尊重的距离,队长见没有发挥的空间,也便不再寻话,用外套下摆擦拭髀石。杨鸣见队长手里光滑的髀石,也从另一条后腿扣出一块,把玩在手,想着给他两个月没见的三岁小子带回去。届时,这块髀石定将成为幼儿园里最亮眼的玩具,杨鸣这么想到。

    地铁疲劳地驶向下一站。到家还要走很长的一段林荫路。绿化带如蛇的塑料水管一处开裂,在夕阳下吐出彩虹,我拨开喝饱水的杂三叶找到水管头,用拇指抵住一半,清凉的水流冲去粘在鞋底泥巴,湿浸了一半袜子。我想我已经和伙伴们约好,在晚饭后一同去挖掘伤心的邻居家姐姐刚埋下的那只笨鸟,应该不会太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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