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一个永远都不可能有结尾的故事。
——题记
我是应天府尹家的公子。
别人都说我命好,说我出身富贵,说我天赋异禀。
别人也都说我命苦,说我从小就没了娘。
小时候,父亲常带我去南阁子看书。
南阁子是我家的旧书房,在自家新造的园林之南,所以我叫它南阁子。
南阁子是很老很旧的房屋,雨天漏水,冬天透风,总是泥泞不堪。屋外也总是荒芜,草木不加修葺。靠着回廊那边还有一棵枝繁叶茂,拔地参天的皂荚树。
虽然这般不堪,我仍然十分喜欢这个地方。
因为这里藏着许多书籍,对门的墙壁正中还悬着一把削铁如泥的宝剑、
“你娘原来最喜欢这些书了。”
“那爹原来最喜欢什么呢?”
“爹爹年轻的时候喜欢剑,后来自从你娘嫁过来之后,爹就最喜欢这些书了。”
我废寝忘食地沉浸在书海里,透过那些蝇头小楷,我仿佛能看见娘亲。当然,这也导致我小小年纪就看坏了眼睛,不得不戴着老厚老厚的叆叇(注:叆叇,眼镜的古称)。
我五六岁的时候,父亲曾被弹劾降职,担任清闲的散官。
这样父亲就有了许多空闲时间。
那年,父亲便破费了不少银子,重修南阁子。
重修后的南阁子着实令人舒心了不少。
屋顶不再漏雨,内室也更宽敞了些。屋外庭前补种了梧桐翠竹、芭蕉海棠等花木,曲径通幽,流水潺潺。虽不出城郭,亦可得泉林之趣。
我渐渐长大,虽然不记得娘亲的模样,但我知道她是世间最美最温柔的女子,若她还在,那我一定过着累了有人照顾,冷了有人添衣,病了有人掉眼泪的日子。
某天在南阁子中读书时,我就问父亲:“爹爹,我好想娘亲,让她回来好不好?”
父亲的笔尖久久地顿住了,墨汁在纸上大片大片晕开。
之后我就再没提过这事。
我第一次见到那个野丫头也是在南阁子。
那天父亲正和武当掌门在正屋谈事,我在后厅喝茶。
春风吹起卷帘,她就冷不丁出现在窗外的回廊下,我只道是哪个新来的侍女,不懂府里的规矩。
那时都是小孩子,玩心大的很,我从窗子翻了出去:“要知道丫鬟到这里闲逛是要受到重罚的。”
“我可不是丫鬟,而是武当派的弟子,陪师父来找府尹大人汇报公务的。”
“撒谎。武当派从来就不会有女的。”
“你又不知道,凭什么说我撒谎!”
“若你真是武当弟子,敢不敢来比划比划?”
我们顺理成章地打成一团。
当时我就顾着吵架和打架,也没太注意那姑娘的脸。
那姑娘真有两下子。我被打得蛮疼,叆叇也掉了下来;她被我绊了一跤也摔到地上,头发都散开了。
我在地上摸索我的叆叇,等我戴上叆叇后,才算真正地看了她的面容。
我现在还记得那时候我心里就闪过一个念头:
哟,这姑娘长得不错。
然后我就被掌门看(hu)中(you),带着家传宝剑上了武当山。
原来那个野丫头叫唐玥,明烈活泼也有些莽撞;还有个虎头虎脑的农家小子,是我们的师兄。我们仨是年纪相仿,加之都是武当派学武而不出家的特例,所以格外亲密。我们一起开始了光怪陆离的江湖之旅,虽然险象环生,却豪情万丈,意气风发。
我将那段热血沸腾的传奇经历记录下来,写成了日记,存于南阁子,这是后话(或许会有番外?)。
师兄家就在山下的村子里,阿玥家也离武当山很近,往来十分方便,师兄的家人常请我们吃自家擀的云吞面,若是冬天,还要拌一勺猪油。阿玥的祖母会给我们些时新瓜果,春夏有樱桃葡萄,秋冬有杏仁板栗。
那滋味即使是今天回忆起来,也赛过一切山珍海味。
来而不往非礼也,每年我回家探亲时总要拐上他俩同回应天府小住。父亲安排了上好客房,但我们更喜欢在南阁子待着——看书只是由头,玩才是正经事。
南阁子在府上最边角,翻墙出入十分方便。早年我们的武功还不到火候,翻墙时要借助那棵皂荚树。
但凡到了请荷仙或是其他什么民间庙会举行的夜晚,师兄就会先越到围墙顶,再把爬在树上的我和阿玥拽上去。
就这样,我一次又一次地与他们共赏万家灯火。
回了家也改不了在武当派的习惯:我和师兄隔三差五地去厨房偷些糕饼,回来之后三个人坐在庭前石阶上分着吃。
每每去厨房偷东西,我总是有意无意地弄脏衣袖,沾些油斑在上头,然后央求阿玥去采些皂荚回来,顺带帮我把衣服洗了。
她那时还是坐不住的性子,欢天喜地地把书丢开,轻轻巧巧地跳上树枝去采皂角。
师兄就一边吃着点心一边笑,憨厚淳朴的脸上带着极不相称的促狭。
说道点心,又不得不提。
爹说娘亲喜欢吃藕粉红豆糕,所以我也喜欢吃藕粉红豆糕。
自从他俩也说好吃,我就爱上了藕粉红豆糕。
那次去找羚角,因为一些机缘巧合,我还差点因为红豆糕送了命。
真是少年时代无所畏惧啊。
十五六岁以后,阿玥开始变得爱看书了——虽然她只喜欢志异杂谈和山水游记,但至少比原来文静许多。
师兄的爱好倒没变,成天除了辛勤练武,就是吃吃吃。
这段记忆里,我们不再去偷好吃的。我会事先让仆人准备好足够多的点心。
我和阿玥负责看书,
师兄拿着本书挡在脸前面,负责……吃。
阿玥经常有些东西不明白。我就一边调侃,一边教她,看她略带恼怒的眼神。她弄通了之后再来感谢我。那感觉真是美妙。
我们看书经常会入神,师兄吃东西也常会入神。总之我们老是忘记时间,在南阁子呆到半夜。
因为三人是从小长到大的伙伴,又是江湖儿女不拘小节,也不会觉得有多尴尬。
师兄把头埋在花盆那么大的碗里睡着了。
阿玥也犯困,我就用话激她,让她打起精神来看书。我看着她昏昏欲睡而又不肯放下书的样子,心中满是无名的欢喜。
她实在忍不住的时候就会把头往侧面一耷拉下来,恰好倒在我肩膀上。
这样我就会精神百倍,经史兵法研读起来也格外顺心。
然后在第二天早晨他们醒来之前,小心翼翼地脱身,给他俩各披一条毯子,装作什么事都没有的样子。
离开武当之后,师兄回到家乡。家里人给他张罗了一门亲事,对方是邻村一位善良勤劳的好姑娘。
我同父亲一同去参加师兄的婚宴。宴席上,父亲问我:“你瞧别人家的孩子多能耐,都娶媳妇了。你呢,长这么大一点动静都没有。”
我竟不由自主地牵起身边阿玥的手说:“爹爹您看,这不是近在眼前嘛!”
这丫头难得地没有跳起来打我,两颊绯红,一言不发。
不久,父亲郑重地带我去了阿玥家。可不是来找阿玥的,是来找她的祖母。
阿玥梳洗更衣出来见客时,没有穿窄袖劲装,而是我送她的袄裙,乌瀑般的长发间簪着我为她刻的木兰簪。
长辈们谈的什么,大家都心知肚明。
后来父亲告诉我,我们的经历让他想起了他和娘亲。
管它什么门当户对,什么锦绣前程,什么悠悠众口,不过障目之浮云耳。
那天晚上,我们父子在南阁子喝酒,父亲敲开埋了二十年的状元红,喝得酩酊大醉,染了风寒,在家中静养了两个月才好。
新婚那日,张灯结彩,并蒂莲开,红烛摇曳,恍然如梦。
我从背后揽住她,下巴抵在她肩上,她的手凉凉的。
我调侃道:“你一定是水做的,一紧张手心就全是汗。”
她偏过头来靠着我,说:“你是龙,我是水,龙和水永远不分开。”
我忍不住笑:“龙若无水,必困浅滩。”
我们聊了很多事,还说起了我们还是朋友的时候,我托她洗衣服时故意在袖中藏了一首李商隐的无题诗,还骗她说是我自己写的这种丑事。
“你就是这样爱出风头。”
“诗是抄的,感情却是真的。那时我只觉得自己蠢透了,连首像样的情诗都写不出。”
一窗细雨,半床明月,春去秋来,花开花落。我终于过上了累了有人照顾,冷了有人添衣,病了有人掉眼泪的生活。
虽然我们常常因为一些小事而吵吵闹闹,比如……要不要早起练功。
若倭患已平,东南得安,我定会带她寄情山水,仗剑天涯。她是那般嫉恶如仇的女子,又身怀绝技,胸中非黑既白,如何去忍受官场往来周旋之事?
简直笑话。
后来她成了我孩子的娘亲。
或许这是应天府的魔咒:有了小公子,就见不得夫人白头。
我这一生,好像都在看着水中的月影,离开又出现,出现又离开。
掐指算来,我和她相识十三年,而她在我身边的时日不过区区十三个月。
我开始渐渐明白父亲始终不肯续弦的心境。
就像娘亲故去那年种下的皂荚树,在春风秋雨里不知不觉就枝繁叶茂,盘根错节地长在心里,动一动牵扯得五脏六腑都疼。
从此我不再去南阁子,也再不穿少年时最爱的那身潇洒俊俏的窄袖白衫。我放下了在武当时从不离身的长剑,只觉那一身喜红色的官服尽是讽刺。
文官袍服上织的是禽,武官袍服上绣的是兽。穿上这身袍服,你我哪个不是衣冠禽兽?
只有梦中,才能重温过去种种快意恩仇和热血柔肠,惊醒睁眼便看到架上一柄吹毛断发的幽蓝长剑,剑鞘上绕着阿玥的金丝软鞭。
终是龙囿浅滩。
独数国家而谋社稷,无亡我而己醒身;皆云辅而天下,为君一人;殊不知社稷为民亦为君,无民无社稷,无民更无君。
罢了,官场无朋友,朝事无是非;军中粮草将尽,但愿给御马监黄公公送上这四百两银子的贽敬,军饷可以快些拨来。
我给孩子取名慕岳。
岳者,玥也;岳者,太岳也。
他渐渐长大,格外喜欢在南阁子里看志异杂谈和山水游记。
南阁子又成了很老很旧的房屋,雨天漏水,冬天透风,总是泥泞不堪。屋外一片荒芜,草木不加修葺。
靠着回廊那边还是一棵枝繁叶茂,拔地参天的皂荚树。
慕岳长得像我,性格却随了阿玥,猴子般上蹿下跳淘气得很,所幸不枉我耳提面命,从未自恃身份武功而横行霸道。
所以当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得知他大闹学堂,把同窗打得头破血流后,几乎气的七窍生烟。
“爹爹,他们问我唱昆曲的素娥和弹琵琶的牡丹谁更美,我不认识她们,我说我娘亲最美,他们就笑,还出言不逊,所以我才动手的。”
“爹爹,我好想娘亲,让她回来好不好?”
叮当一声,我手中的戒尺落在地上。
倭患平定,我以伤病为由上书乞骸骨,三请而获准。
高鸟尽,良弓藏,我之后,谁复伤?
师兄带着女儿来我家做客。
正当我们热泪盈眶地回忆着年少往事,慕岳和那小姑娘闹起来了,兵器架被撞倒了,动静可真不小。
看着他们,我仿佛见到了很多年前的自己。
我重修南阁子,尽量做得和以前一样。梧桐、翠竹、海棠、芭蕉,一样不少。
皂荚树依旧参天拔地,枝繁叶茂,只是没有那个为我采皂荚的人了。
人世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
支枕听河流后记:
写初稿的时候我还很小,对什么都感兴趣,八爪鱼般的向四面八方伸出触手,世界未解之谜啊历史人物传记啊古典文学啊武侠小说啊什么书都看,就算近视了也要看,这一点倒和本文男主挺像的(笑)
具体设定我自己也记不太清,从残缺不全的文稿里推断,应该是一个本想考状元当宰相的贵公子为铲除什么邪教组织而进了哪个门派学武,和师兄师妹一起闯荡江湖,在无数次惊险刺激的考验中由骄傲轻敌目无尊长走向成熟的故事?八成是当时我沉迷于神探狄仁杰和凡尔纳三部曲而产生的脑洞。照这个思路下去,像查老爷子的“飞雪连天射白鹿,笑书神侠倚碧鸳”一样写个十几万字还账不成问题吧(继续傻笑)
本想继续走正邪交争气势磅礴的武侠路线的,怎奈时过境迁,再难寻回少年时“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粪土当年万户侯”的书生意气,最后只能用回忆视角掰扯出一篇不知所云的矫情玩意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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