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一直沿着332国道走下去,在不考虑两匹马的精神状态的情况下,天亮之前他们就能走出陈巴尔虎旗,并且抵达呼伦贝尔市区。但茂巴思却不这样想,他两眼直勾勾地、贪婪地望向南边在营养不良的月光下发出银光的一排屋顶,像是在谋划着什么。阿尔布古这时注意到他哥哥的反常行为,就朝他叫喊,声音含糊不清得像是一只被核桃噎住的鹅。
“吵死了,”茂巴思扭过头,朝高高立在马背上的阿尔布古吼道,“老老实实骑你的马,哑巴就该有个哑巴样。”
阿尔布古不再发出声音。他盯着茂巴思石墩似的又矮又宽的滑稽体型,却不想嘲笑,他习惯了这种来自于那颗金牙而不是嗓子里的训斥,习惯了因为茂巴思那热衷于钱财的本性而使他们屡次被拘留又屡次被释放的霉运,仿佛能抵消平日里饥饿状态的是这种逆来顺受的特质而不是食物。当他盯着茂巴思后背上烂掉的棉套外衣时,意识到他又在蠢蠢欲动了。
果然茂巴思突然朝他喊了一声,就拉动缰绳,使马头偏离国道,朝那个村镇奔去。阿尔布古紧紧跟在他后面。锉刀似的、从远处山谷里吹来的冷风划过他的脸膛,野蛮的、张牙舞爪的银色月光从天洒落,像是只饥饿的野兽似的啃咬着昏昏沉沉的草原,舔舐着做完爱后满意地睡去的夫妻们的春梦。莫日格勒河就在他们右手边,以几个连续的巨大拐角紧紧串联并包裹着村镇,加上河面上汩汩流动着的银色月光,使它就像是一条身子扭在一起、试图憋死怀抱中的猎物的黄金蟒。茂巴思在村镇口的石碑前勒住马,阿尔布古也随后停下来,他接着便等待着茂巴思部署下一步行动。
“我们得找个地方拴马,”茂巴思回头对阿尔布古说,“我可不想冒险骑进去,这两匹小杂种看着可不怎么可靠。”他们骑得是乌审马,是茂巴思不久前从额尔古纳的某个小型骑马场里偷偷牵走的。
阿尔布古听完,皱着眉毛对茂巴思做着手语,熟练而浮夸的动作仿佛是在向茂巴思施展异域的巫术。
“别傻了,”茂巴思说,“不偷你是得不到东西的,这年头,像我们这样的穷鬼,靠礼貌与道德已经活不下去了。”阿尔布古继续打着手语。
“听着,你个哑巴,”茂巴思说,他嘴里的金牙在不住地闪烁,“要想从那个老浑蛋手里要到钱,我们就得学着像他一样当个坏蛋,还得节省时间。你还想给咱娘治病吗?”阿尔布古使劲地点头,羊毛帽子两边的绸缎流苏也随之剧烈跳动。
“那不就得了,想想那个老浑蛋当初是怎么抛弃咱娘的,又是怎么扔下我们的。我们得速战速决,我答应你,我们只偷点吃的,拿点喝的就滚蛋走人,决不拿其他任何东西。”阿尔布古使劲地点点头。这一次他身上那不合身的鸭绒羽绒服、打满补丁的工装裤和莫代尔围巾抖动得甚至要窜出他的身体。
他们踩住脚蹬,屁股抬离马鞍上的羊绒毛毯,从马背上跳下来。村镇门口的石碑上用红色的蒙古文写着“嘎瓦图勒镇”,茂巴思手牵着缰绳,站在石碑前左顾右盼。接着他看到立在几步远地方的一只邮筒。他像是只企鹅似的挪着身子走过去,用缰绳在邮筒上的凹槽处缠了一圈后打了个简易死结。这时阿尔布古跟了过去,向他做出手语。
“不会的,但凡立着不动的东西,在它们眼里都跟山一样沉。”
阿尔布古跟着茂巴思走进镇子里。酸臭的、奄奄一息的马粪与牛粪臭气夹杂在冷峭的月光中,无处不在的颓败感像是硫酸一样侵蚀着他们两人的脑神经,使他们以为走进了一座荒废已久、连幽灵都懒于光顾的墓园。若不是时不时从黑暗中传出的狗叫声,茂巴思就要感到前所未有的失望了。他爱这种收获前的紧张状态,爱这种像电流一样刺激他的幽静氛围,像阿尔布古相似,仿佛是这种令人战战兢兢的客观环境才能填饱他的肚子,而不是最终拿在手里的冷芋头或是冷奶茶。他们沿着镇子里的主路慢慢走着,路两旁的每户人家几乎都用尖头木桩和干瘪的秸秆把自己的院子围起来,而且几乎每家都有自己的牛棚和马棚——这滋生着、繁育着无数寄生虫与病菌的暖炉,这供人类实验好用来赚钱的培养皿,这已经被睡梦埋葬的生态系统,蜷缩在院子的一隅。路上满是飘来飘去的塑料垃圾袋、狗屎、被牲畜吃剩的麦麸和苜蓿草以及从一个烂掉的簸箕里散落出来的玉米瓤。茂巴思像是只灵活的、发福的杂技猴子似的跳来跳去,试图躲过这些不幸的玩意儿。阿尔布古模仿着他,也在黑暗中凭借运气进行着闪躲。他们已经走了不短的距离,于是他叫住茂巴思,借着明晃晃的月光,向他打着手语。
“我知道,”茂巴思小声说,“我比你还着急,这不是没找到合适的人家嘛。”
阿尔布古用手指着茂巴思身后的一个人家,但看起来与之前他们经过的那些户没有任何不同。
“咋了,”茂巴思说,“他家有啥东西?”
阿尔布古摇摇头,接着又做出一套像是经过长期训练的、带有魔幻主义色彩的奇妙手语。在此期间,茂巴思觑着眼睛,像是为了过滤掉不必要的光亮从而能更清晰、更完整地理解自己弟弟的想法。
“所以只是为了节省时间?”茂巴思问。他的金牙熠熠生辉的,像是从他的咽喉深处射出的手电筒的光亮。阿尔布古慎重地点了点头。
就这样,没有经过深思熟虑的计划和协调,没有事先筹备好对意外情况的处理方案,他们像往常一样蹑手蹑脚地跨过尖头木桩,然后像田鼠一样弓着脊背,俯下身子,沿着篱笆悄悄地潜入院子深处。院子里有一口水井,旁边放着两个黑魆魆的铁水桶;水井的东南方向有一块沉睡着的菜地,里面像是种了些苜蓿草、黑麦草和几株矮小的玉米之类的作物;然后是他们所站的地方,北边是一个约两米高的、用茅草做顶子的马厩,马厩门口的木门上倚着几把铁锹和钉耙,整个马厩散发出使人窒息的粪臭味。他们捂住鼻子,又蹑手蹑脚地跑到院子东边的篱笆下。篱笆旁边有一块小巧的、呈正多边形形状的黑影,等他们靠得越来越近,发现是个用砖头和水泥搭建的狗窝,不等茂巴思揪住阿尔布古羽绒服的帽子想要逃走,狗窝里就传来持续不断的狗吠声。虽然听声音似乎是刚出生不久的乳狗,但对于一个盗贼来说,这往往就是他们被丢进审讯室并戴上镣铐的导火索,他们只能握紧两只拳头咬牙切齿地低吼,而对于这些满嘴尖牙、淌着口水并发出狂暴的吼声的守门神,却不能想出什么办法来报复。但茂巴思对于这种情况早已熟稔于心了。
既然狗叫声的突然出现已经为既定的事实,茂巴思意识到逃跑只能诱发更仓促的脚步声以及更狂躁的狗吠。于是他突然刹住脚步,往狗窝的方向跑的同时拽住阿尔布古的上臂,使他踉踉跄跄地差点摔到地上。他蹲到地上,找出狗窝的小门,然后像发出邀约似的向黑暗深处的这头猛兽发出假惺惺的叫唤声。但所有生物的自我保护意识与警惕性使它不敢露头,而只能退到离门最远的角落里愤怒地狂叫,眼看就要吵醒了屋子里的人,茂巴思迅速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副皮革手套,戴上,然后把手径直伸进狗窝里。他感到的确是抓到了某种硬邦邦的东西,如果是那只猛兽的头颅是最好的,他想,但马上他意识到有一股捕鼠夹般的、对一切一视同仁的金属的力量咬在了他的小臂上,虽然因厚厚的棉套而免于受伤,但那一瞬间他害怕了,不是怕受到细菌感染后还要经受发烧、肌肉痉挛的折磨而是恐惧于那咬合前的最后一声狗叫声,害怕它会像质变似的惊醒屋里的主人。但最终什么都没发生。茂巴思把胳膊抽出来,拖着那咬住自己的衣袖的猛兽。当他一瞥见它,就把它按到了地上,然后从自己的帽子上扯下一块绸缎流苏,把它尖尖的长嘴缠了起来。
“狗娘养的的畜生,”茂巴思气愤地说,但仍然保持着较低的音量,“差点被它咬到,不过没喊醒他们,就算我们走运。”
阿尔布古向他做着手语,像是在询问,又像是在命令。
“我没事,”茂巴思说,“你先找找院子里有什么好东西吧,我想个办法进屋去找找。”
阿尔布古先走到菜畦边上,估摸着在这块小面积的肥沃的土壤上,会有值得被偷走的、可以凭它们那身体内部的葡萄糖和维生素为他们补给能量的食物。他动作轻缓的蹲下来,生怕因为某个考虑不周的失误而给茂巴思带来麻烦。尽管他已经不能将地面看得再清晰了,他还是踩到了某坨硬邦邦的、羊骨头似的不明物体上,他试着伸出手去摸索,冒着脚下的物体是干掉的牲畜粪便、某种简易机关与陷阱或是冻僵的动物尸体的风险,他戴着手套的右手离那东西越来越近,仿佛是刚要初尝禁果的两个高中生,在肌肤与生殖器接触之前总是紧张兮兮、带有顾虑而又激动地难以抑制。最终,他抚摸着那个东西,发现没有危险或是恶臭后,他用双手把它捧起来,突然散开的一团让他松了口气——只是被扔到地上的马辔和笼头。他突然恨自己在这浪费了时间,马上他把它们撒手一扔,像是只觅食的、追击着地面上的猎物的鸵鸟似的俯下身子,在菜畦里寻找着食物。他只能去检查地面,因寒冷而枯萎的农作物只剩下作为肥料的价值了,但地里没有任何东西,就像是长满杂草的墓地。阿尔布古只好另寻他处。他不知道茂巴思是否已经进到屋里去了,于是他试着小声发出叫喊,期望得到某种确切的、表明他哥哥位置的回应,但是除了不远处那只小型猛兽的呜咽声和呻吟的风声,他没有听到其他任何人类的声音。
不过马上他发现了站在两扇窄小的、带有玻璃的房门前的椭圆形的黑影,他理直气壮而又胆战心惊地移动过去,以一种烟雾的姿态飘飘然地靠近茂巴思。他站在他的身后,发出音量小但足以明显到被听到的呼吸声,使茂巴思意识到来到他背后的是那个哑巴弟弟而不是任何可以揭发他、举报他甚至可以殴打他的任何人。
“别发出任何声音。”茂巴思以极小的声音说,并且戴着一副相当夸张、悲剧演员似的表情。
接着他动作熟练地轻轻推门,使两扇被老鼠啃咬得丑陋不堪、几乎是空心的木门稍微分离,露出中间的一条小缝,随后他把最苗条的一根小拇指伸到缝中,像是掏耳朵似的在里面转来转去,马上插销就被无声地打开了。他把手缩回来,捋着被衣服垫的高高的胸膛,深呼了一口气。
“你别进去了,”他回头对阿尔布古说,“在外面给我放风,看到巡逻的警察就学一声狗叫,记住是一声,然后你就找个地方藏起来。依我看,马棚就不错。”
茂巴思进到屋子里后,马上意识到是走进了客厅,他那像警犬一样敏锐的嗅觉使他闻到了人造革沙发的酸臭味、电视机后盖上热腾腾的苦味、榆木茶几上冷掉的羊汤的腥味、逗留在各种电器上的陌生人的气味以及干燥的灰尘的涩味。他对自己的这种后天性的技能深表满足却从不向外人张扬和显摆,他信不过任何除了那个哑巴弟弟以外的人,因为他不相信那些对他这个技能表示赞许的小丑们也会可靠地守在冰冷的门外而不举报他。因为关上了门,屋子里就像是一个紧闭双唇的人的腹部一片漆黑,而他就像是浸在胃酸里的熟肉一样浸在危险的、构造不明的、胶体状的黑暗中,慢慢地等待被黑暗消化、腐蚀、分解并最终被吸收。他像是无家可归的鬼魂和幽灵一样在客厅里来回游荡,唯一的光源是那颗仿佛会发光的、藏污纳垢的金牙,它指引着茂巴思,使他的瞳孔像是红外线摄像机似的清晰地看到而不是猜到窗帘的位置。他踮着脚尖径直走过去,一把抓住一面窗帘(手感既像是涤纶又像是真丝)的褶皱处,然后动作缓慢地把它拉开适当的距离,窗外冷飕飕的月光就像是液体似的被瞬间吸了进来。
厨房在客厅的西侧,卧室在东侧。茂巴思根本没想到事态竟会顺利到足以让他安全地走进厨房,穿梭在由食物的热量构成的若隐若现的欢愉之中。他来不及多想,就带着他的身体跑到灶台边,把能拿的、方便储存与包装的食物都塞进手里。他的精神状态像是一只饿死鬼,动作与外形又像是一只没有提前存储食物而在冬天忍饥挨饿的狗熊,他仿佛已经全然不顾食物的种类与卫生状况,以至于他最终拿在手里的除了一塑料袋已经撕成小块的烤羊腿、两块长方形的厚奶酪、七八个冰凉的哈达饼和一桶煮开的马奶之外,竟还有满满两口袋的板栗壳。所以当他拉上客厅窗帘,关上屋门走到院子中央时,他把所有的板栗壳都掏出来扔到了院子里。
这时阿尔布古朝他走过来,既担心又欣喜的复杂表情高高地挂在他的脸上。他朝茂巴思做出手语。
“没什么,”茂巴思边扔板栗壳边说,他的金牙在不住地闪烁,“一些不中吃的玩意儿。”
阿尔布谷的双手继续做着手语,以那种魔幻现实主义的浮夸动作在脸与胸口之间来回移动,使他就像是从中亚地区来招摇撞骗的巫师。他极其认真地盯着茂巴思手上黑糊糊的东西,但根本不在乎那具体是哪种可以被消化的玩意儿,他只是在盯着,只是在向那个牙齿闪着金光的、矮矮胖胖的哥哥展示这一纯粹的动作。
“羊腿和马奶什么的,”茂巴思说,月光使他的金牙更加明亮,“够我们到呼伦贝尔的。”
他们原路返回。那两匹昏昏欲睡、表现出英雄气概的乌审马仍呆呆地站在邮筒旁。茂巴思朝自己的马走过去,边走边把哈达饼、厚奶酪和马奶硬塞进那个装着羊腿的塑料袋里,接着把它系到马鞍的皮带上。阿尔布古帮他把两匹马的缰绳从邮筒上解下来。他面对着这个表皮冰冷的圆柱体,想象着它胃里那些稍微虚情假意、靠银行卡和支票才可以流通起来的信封,想象着那在邮政编码之下的秘密通奸、贪污受贿与经济诈骗,但除此之外,他不能想到更多,因为他的知识水平和智力状况只准许了他有限的想象力。最后他们踩着脚蹬,跨到马背上。
他们沿着莫日格勒河往西走,回到了332国道上。东方鸭卵青的天空像是沾满羊水和血丝的婴儿似的从嘎瓦图勒镇的子宫中分娩出来,向他们两人投射出意味深沉的光线。沥青路面上的汽车多了起来,铝合金行李架上放满野外用具的私家车、装满易燃液体的油罐车和车头四四方方得像是豆腐似的的大型货车,都像是上了发条的玩具车似的从他们身旁疾驰而过。整个沥青路面上蒸发出一股懒洋洋的、黎明的甜味。车辆不多,但几乎所有车辆在经过他们的身边时都朝他们断断续续地鸣笛,像是通过这与黎明不相容的噪音来把他们驱赶出这条交通要道,或者仅仅是某个刚大学毕业的、富有的小浑蛋以此嘲讽他们慢吞吞的速度。但阿尔布古并不在意,也许他甚至没有想这么多,但茂巴思却每每朝那些呕吐着灰烟的车屁股破口大骂:“去你娘的!有钱的浑球!”
茂巴思以自己在恰当的地方偷到了恰当的马匹为荣。他用两只玩具似的胖手抚触着胯下的乌审马,对它们雄健有力、像是波浪般在骨架间汩汩流动的肌肉煞是满意。他看到332国道两侧宽广无垠的、琥珀色的草原,狭长的国道像是流星似的穿过这片像是刚被秋天强奸过的大地。茂巴思心想,这两匹魁梧的畜生曾就在这块变幻莫测的土地上飞奔,看护着一群群傻里傻气的笨绵羊,后来就被它们的穷主人卖到了骑马场,在那儿它们驮着另一群傻里傻气的、顶着个球形装饰物的幽灵,最后它们才幸运到被他给劫走。我是在做正确的事,我是在履行我身为一个身体完整、性功能齐备的人类的本来义务。茂巴思心里思忖道。这时他听到还有另外一个声音在揪着他的衣服,他歪过脑袋,看到阿尔布古正对着做着那魔幻性质的浮夸手语(我这个可怜的哑巴弟弟,我害他做了太多坏事)。
“你饿了吗,”茂巴思问他,阿尔布古接着点了点头,“你想吃什么?”
阿尔布古指着半透明塑料袋里的哈达饼。茂巴思拿出两个来,在马背上递给他。阿尔布古边嚼着冷冰冰的哈达饼,又接着做出手语。
“就快到了,”茂巴思说,“我想快点见到那个老浑蛋,先把钱要过来,然后再给他两拳。”说完他自己笑起来,笑声尖锐,像是在用电锯锯一根结实的铁栏杆。
阿尔布古摇摇头,对他引以为豪的计划表示拒绝。
“放心好了,要是他乖乖地把钱交给我们,我可能就放过他了。”茂巴思得意洋洋地说,仿佛他那玩具似的胖乎乎的脏手里已经攥着了一沓臭烘烘的钞票。
天已经完全亮了起来。一望无际的、玛瑙色的光秃秃的草原在他们的两手边,远处在地平线上起起伏伏的小山峦像是处女似的害羞地平躺着,而在那些山岭的前方,扎堆搭建的蒙古包则像是草原上被阳光叮咬而凸起来的脓包或疙瘩。早起(没人喜欢早起,没人喜欢这种带有浪漫主义倾向的、或许会损害健康的方式来表达对大自然的热忱与忠心耿耿,他们只是形成了失眠的习惯)的牧民们端着一杯热腾腾的奶茶,在蒙古包外喂养着拴起来的马匹;羊圈里的绵羊像是落到草场上的白云的碎片,有互相融合的趋势却又彼此保持着对立。风是干燥的、坚硬的、带有新鲜的马粪臭气的,甚至冲淡了沥青路面上蒸发出来的淡淡的甜味,可是他们兄弟俩没人在乎,气味对他们来说无非就是现实,任何形容词都只是千篇一律的、文绉绉的文字把戏而已。很久之后,也许是五六个小时,他们的食物已经吃掉一半了,而对这种令人有点绝望的情境的补偿方式,就是绝对运动的哲学概念在他们行程上的体现。他们已经能看到呼伦贝尔市区的楼房,嗅到了那种半原始半现代化的混凝土的气味。积木似的、从地表钻出来的楼房立在他们目光的尽头,在他们身旁鸣笛的汽车则像是一个个赤身裸体的妙龄女子似的,引诱着兄弟俩加快了进城的速度。
他们以一对来自额尔古纳市、具有深邃的孝心的盗贼的身份,站在另一个陌生的、由混凝土与钢筋构建而成的宽阔的空间里。伊敏河与海拉尔河相交的扭曲地带像是一个女人的膀胱,穿过市区的伊敏河则也像是由尿液形成似的散发着歇斯底里的尿骚味。他们走出国道,刚进入市区不久就下了马,牵着这两匹健壮的畜生沿着河堤行走。河堤上长满了颜色黯淡的大滨菊、只剩下松花绿色的冬青树和女贞树以及火红色的孔雀草和白茫茫的丝毛芦,体积硕大的桥头街大桥和哈萨尔大桥飘浮在金光闪闪的河面上,玩具小汽车般的私家车和箱型货车从桥上滑过,从一爿红色的商业区楼群滑向另一爿土灰色的住宅小区。堤岸上的其他行人裹得严严实实的,像是一个个臃肿的马铃薯:有人牵着冻得瑟瑟发动的杜宾犬,有人边抠鼻屎边在通电话,情侣们则身体哆嗦着躲在人少的公园角落里拥抱、接吻。没有人注意到这两个牵着马的、衣衫褴褛的乡下人,他们俩就像是两尊蜡像似的,以不会被人察觉到的速度在河岸上巧妙地移动着。
阿尔布古叫住茂巴思,手松开缰绳,朝他做手语。
“地图上写着在滨河东路,我们问问就知道了,”茂巴思左顾右盼,想找个可以搭话的人,“在那之前,我们得找个地方把这俩畜生拴起来。”
说完,他仰起滚圆的脖子,寻找着面相看起来比较和善的人。阿尔布古也像他一样机械地转动着脑袋,却不知道要找哪种人。
茂巴思突然把缰绳塞到阿尔布古的手里,只身拖着那煤气罐般的身躯奔向他们来的方向。那是一个衣着华丽、个子高高的汉族女人,脸上因搽满了粉底和隔离霜一类的化妆品而显得像是鸵鸟蛋一样苍白。她外面穿着一件膨大的狐狸皮或是浣熊皮的皮草大衣,左肩背一个黑色法棍包,大衣内部是铜绿色的高领毛衣和飘荡在两腿周围的直筒西装裤,脖颈上戴了一条银闪闪的、纤细的项链,一对血痂似的暗红色耳钉硬生生地钉在了她的两个耳垂上。与茂巴思脏兮兮的、乞丐似的样貌相比,她长了一张房地产经纪人富裕而例行公事的脸,没有任何特点的五官被吸附在凹进去的地方。从阿尔布古的视角看去,茂巴思反而是那个更引人注目的人,他比女人矮小,比女人肥胖。他看到自己的哥哥站在女人旁边,略微仰起脑袋向她问路,那样子像是一个家道中落的贵族人家的、镶着金牙的胖孩子向一个打扮华丽的皇后乞讨。
阿尔布古看到女人抬起裹着动物皮毛的胳膊,指向天空中某个模糊不定的方位,她的表情说不上具有耐心,但也勉强和善到不被从旁经过的人察觉到的程度。她放下胳膊之后,他们又像是物理学家和政客似的就某个话题谈论起来,而阿尔布古只能听到一些支支吾吾的空气震动的声音。过了大约两分钟后,他们的谈话戛然而止,女人继续急躁地赶路,离开堤岸,穿过马路,直到消失在一栋大楼的玻璃转门中。而茂巴思则滑稽地跑回来,笑嘻嘻地表情显得格外狰狞和恐怖。
阿尔布古借着他莫名其妙的兴奋劲,朝他做出连续的手语。
“问到了,问到了,”茂巴思用欢快的语调回答道,“现在差不多快十一点啦,咱不但能去滨河东路,而且就算那个老浑蛋不给咱钱,咱也有钱给咱娘治病了。”
阿尔布古虽然还处在细微的疑惑之中,但已经敏锐地察觉到了茂巴思的乐观表象和高亢的情绪来源于哪,他大胆地把这不寻常而又十分符合他那被钢镍合金的硬币毒害了的内心的行为归结到他那条藏在身后的胳膊上。
“你瞧。”茂巴思把藏起来的胳膊举到胸前,展开熊爪般肥厚的、纹路间塞满泥渍的手掌,黑魆魆的手掌中央躺着一只熠熠生辉的金镯子,像是小型的、用纯度极高的金块砌成的井口,通向他骨骼间流淌着油脂而不是血液的血管,一直通向他此刻砰砰直跳的鸭梨形状的心脏。“那个蠢女人的皮包没拉拉链,她给我指路的那工夫,我就从她包里摸到了这个。”
虽然阿尔布古那没有文化浇灌的神经系统使他对此表示担忧,但只要想到那个躺在爬满细菌的白色床单上、随时会因脑溢血而猝死的六十岁的女人,他就抑制住了这种无谓的焦虑并感到振奋、愉悦,像是被这个还没变现的金镯子打开了他体内锁住积极情绪的铜锁,一下子被喷出来的、神秘的肾上腺素和荷尔蒙占据了身体,仿佛被重新塑造了一番。他牵着马,紧跟在茂巴思的斜后方,相隔几秒亲情使他无条件地信任自己的哥哥。他们经过了耸入天际的摩天写字楼,从少有人出入的沃尔玛商场门前走过,期间他们还在海拉尔第七中学的校门外停下来,朝学校里面观望,最终被穿着保安制服的门卫给撵走了。
根据女人所说的,等他们走到海拉尔第七中学时,再由伊敏大街过河就到了滨河东路。他们在桥上狭窄的人行道上,牵着两匹从昨晚开始就没有喂食的、矮小但仍然肌肉结实的畜生,晃晃悠悠地朝河对岸走去。他们由一段两侧长满山姜与金边黄杨的楼梯走下人行道,进到伊敏河广场的边缘,光秃秃的广场上只有两排高的出奇的太阳能路灯以及环绕在路灯周围、像是披着黄澄澄的绸缎的侍女似的梓树、龙爪槐和色木槭树。他们秉持着被(父亲)背叛者们那已经长在骨髓里的、歇斯底里的自信心,或是秉持着小偷们固有的、常寄托在偷来的贵重物品上的紧张、自卑和若即若离的悔意,寻找着某个长着一张笨蛋脸、值得被信任的看马人。最终他们在一棵色木槭树下找到了这个人。
这个男人顶多六十出头,长着一张赝品似的完整但毫无艺术价值的普通脸蛋,镶着和茂巴思一模一样的金牙,只是位置有所差别。他坐在一张随身携带的折叠式帆布椅上,两条穿着厚厚的保暖绒裤和工装裤的腿并在一起,双手伸进棕色羽绒服的口袋里,一顶色泽鲜艳的圆顶立檐帽盖在或许没有头发的、臭烘烘的头皮上。在他们俩找到他之前,他身边的色木槭树上就已经拴着了一匹黝黑发亮的乌珠穆沁马,与这匹马相比,他们的乌审马就像是营养不良、得了侏儒症并且形象丑陋的怪胎。他们走到男人跟前,越过宽大的帽子去仔细探究那张普通而缺乏吸引力的脸膛,同时他们还嗅到一股男人身上微弱的丁香花的甜味,以及在这甜味内部横冲直撞、为非作歹的马身上的腐臭味。
“五块钱俩小时。”男人对他们说,他的两片嘴唇在误导性的一张一合的过程中呈现出梦魇般的木槿花的绛紫色,而那颗电灯泡似的黄金烤瓷牙也在通向咽喉的黑暗中微微闪烁着。
“太贵了,便宜点。”茂巴思说。同样的黄金烤瓷牙,同样每日浸泡在食物残渣以及唾液的臭气中的发光物质,以一种虚无缥缈的浪漫姿态把茂巴思卷入这场关于金属材料的对峙之中。
“不能再便宜了,小伙子,”男人嗓音清凉地说,“我们在这受冻为的不就是挣点钱嘛,别为难我们了。不能再便宜了,这是最低价格。”
“一天呢,我们可能晚上才能回来。那样的话,给个优惠不算难为你吧?”
“一天?这样,到晚上八点二十块。”
“十五块。”
“二十块,不能再便宜了。”
那是一座建在滨河东路偏南地带、带有一个篮球场大小的水泥庭院的两层楼建筑,仿欧式的铁栅大门开向院子内部,线条粗糙、稚嫩而缺乏美学概念的雕花技艺应用在了两侧臃肿的大理石门柱上,其中右侧门柱上焊着一块矩形的铝合金牌匾,上面用墨黑色的烤漆宋体字印着“海拉尔博通建筑有限公司”几个形销骨立的字样。院子里面停放着一辆鸦青色的吉普越野车,一辆饱经风霜、烤漆剥落(仿佛是从浓盐酸汇成的河水中捞上来的)、排气管有些畸形的桑塔纳轿车。在靠近院墙的地方,有一道由大理石与混凝土搭建的、高出地面约五十公分的花坛,里面种着些败谢的垂红忍冬、风铃草、胡椒木、地涌金莲以及一些带刺的蔷薇科植物。院子中有几处不显眼的角落堆放着硫磺色的沙土、象牙白色的生石灰和制造混凝土所必备的白石子,这些建筑原料像是标志性建筑物似的呈现给人一种威严而狐假虎威的错觉。他们提着装满食物的塑料袋,走过院子,从灰蒙蒙的、满是灰尘的空气中穿过,走过三级台阶,登上门厅,推开普普通通的玻璃与铝合金制造的推拉门,进到一楼大厅里。
前台正对着门,位于中轴线最末端、最具有战略意义的特别位置。那里站着一位二十岁左右的女接待员,粉底、隔离霜和血红色的口红同样使她像是一只飘在桌子上的女鬼,那件有棱有角的西装更加重了她身上的诡异气氛。看到两个衣衫褴褛、乞丐模样的人进来,她马上推开自己屁股边的小木门,离开前台,走到大厅中央,上身微倾,向兄弟俩展示她蹩脚的、不明所以礼貌。
“请问你们有什么事吗?”女接待员问道。
“有个叫陶格斯的浑蛋,他在你们这儿上班。”茂巴思说。
“这——是的。请问你们跟他联系过吗?”
“联系个屁,我们私下里跟这浑蛋没有关系。你先叫他出来。”
阿尔布古突然从背后揪住茂巴思的衣袖,拽了他几下。茂巴思回过头去。
“咋了?”
阿尔布古的表情忧虑而焦灼,而两只手却淡定自如地做出手语。
“我知道,我知道,”茂巴思说,“我不会打他的。”
“你们稍等,我帮你们问一下。”女接待员对他们说。
茂巴思看着她走回前台,紧致而修身的西裤把她臀部圆润且丰满的线条凸显出来,虽然穿着一副二十岁出头的年轻皮囊,但她已经具有了纯正的女人魅力。她拿起电话听筒,依次按下电话号码,等过了几秒种后,她的嘴唇上下翻动着,不过马上她又扣上了听筒。
“陶格斯先生不在,你们在那等一下吧。”
他们坐到大厅角落的塑料休息椅上,凶猛的、火辣辣的寒意钻过绒裤直达他们的屁股,马上又在热传递的物理作用下转瞬即逝。整个大厅空荡荡的,除了那张高高的、将一个丰满的女性囚禁起来的橡木前台桌以及承受着他们臀部的重量的劣质塑料椅,其他的地方都被冷冰冰的、钢铁般坚硬的空气所占据。大厅里没有摆放任何观赏性植物,没有起装饰性作用的赝品油画和石版画,没有清晰明了的办公室索引图或是程序化了的公司简介宣传栏,仿佛这些具有内在价值、现代化的装饰品没有在他们父亲的意识里发明出来,或者说那个身材高挑丰满、脸蛋白花花、轮廓有棱有角的女接待员就充当了这些设施的集合体,以她那副诞生于某个情欲的子宫中的、充满色情意义的肉体帮助一个个毫无头绪、对她垂涎欲滴的拜访者抵达他们正确的房间。她是一个隐性的象征物,又是一个没有阴茎的容器,容纳了所有女性固有的浪漫主义气质、毒性的温柔和泪水、茉莉花般的清冽香气和对雄性经久不衰的吸引力和诱惑力。她每时每刻都面露笑容的立在那里,为的是创造一种起示范性作用的美感,使自己的性别、年龄和面容具有财富价值,而且能让这种谋生手段在世俗观念的阴影下逐渐合理化,并让同性人群妒忌,让异性人群产生不合时宜的性冲动。茂巴思就一直在乜斜着她,但想到让自己苦苦等待的那个浑蛋,他的怨气就狠狠地压过了涌动的荷尔蒙。
茂巴思像是只脑袋止不住晃动的麻雀似的,左顾右盼地寻找着大厅里的时钟,但空荡荡的墙面让他不得不转向女接待员寻求帮助。
“嘿,”他朝女接待员喊道,她抬起头来,“现在几点了?”
女接待员从桌子上拿起一块银闪闪的、样子像蛇一样的石英手表,然后把小巧精致、盖着玻璃或是塑料表蒙子的表盘朝向他们(任何人,即使是她也心知肚明,这样程式化的、不起任何效果的掩饰动作是一种恶习,因为这除了浪费掉她使用肩关节和薄弱的肱二头肌时所消耗的能量外,对她或是对渴望知道时间的两个乞丐没有任何益处),同时又用刚好被听清的较大的音量喊道:“十一点五十三分。”
“我们该吃午饭了,”茂巴思说,“没必要为了那个浑蛋让自己饿肚子。”
他打开系起来的塑料袋,从里面先拿出塑料桶装的熟马奶放到休息椅上,然后拿出剩下的五六个冰凉的哈达饼和像冰砖似的厚奶酪,袋子里撕成碎块的羊腿像是一块块干瘪的柳树皮似的散发出一股新鲜的肉腥味和火焰的气味。茂巴思把哈达饼分给阿尔布古,他们一边嚼着硬邦邦的哈达饼,一边用灰不溜秋的、像在下水道的污水里浸泡过的脏手拿起羊腿肉往嘴里送。那个女接待员时不时看向他们,像是在观赏动物园里两只正在进食的黑猩猩。她看到他们每人吃完两个饼,袋子里的羊腿肉也只剩下几块碎末,最后把手在裤子上一抹,拿起马奶喝了起来。
女接待员在正午时离开了。或许是他们手指头上被冰冷的空气稀释了的羊肉腥味使她感到饥饿,也或许是他们那像是对猎获的梅花鹿生吞活剥的野狮似的、狼吞虎咽的进食状态诱发了她的兽性,她需要熟肉里的蛋白质和瓜果蔬菜中的维生素,她需要吞咽,使自己的食道经受柔和的、产生热量的摩擦过程,使自己的胃液进行必要的、维持生命的化学反应。整个大厅里就剩下他们两个人,他们吃饱后,就坐在塑料休息椅上发呆。没过多久,他们就躺到椅子上、鞋底对着鞋底睡了过去。他们像是在工业废水而不是羊水中出生的双胞胎巨婴,没有数学概念的骨髓只生产着一些满是低级趣味的、喜爱乳房和钢镍合金硬币的红细胞,有时也偶然生产出一些象征主义的、没有含金量的孝心。茂巴思经常性地痛恨在自己的血管里汩汩流动着的基因,实质上更是痛恨那个赋予他生命、思维活动和贫穷的无耻浑蛋,痛恨那个抛妻弃子的恶魔以及他那蒲公英似的到处撒种的精子。有时他也会替阿尔布古感到可怜和愤恨,甚至超过他本人对那恶魔的恨意,因为是那恶魔畸形的、病态的、缺乏健康特征的、似乎是因滥情而异常病变的染色体使阿尔布古成了个先天性的哑巴,没有人听到过他的声音,而只有持续不断的、集合了所有悲伤情绪的、像是待宰的公牛临死前发出的呜呜声。现在,他们使那副流淌着恶魔血液的躯体平躺在布满病菌的塑料椅上,通过无意识的、最大可能保持体内能量的方式来消耗时间,静静等待着那个恶魔的出现。
阿尔布古醒过来时,茂巴思还侧躺在几乎无法容下他的休息椅上,他拍了拍他的小腿,把他叫了起来。
“几点了?那个浑蛋来了吗?”茂巴思眼神恍惚地问道。
阿尔布古摇摇头。
那个女接待员这时已经又站在那张橡木前台桌后边,借助于那张白得病态般的、恐怖的、仍然不可避免地泄露出一种信息时代的美感的脸蛋,成为整个大厅甚至是整个公司标志性的、象征性的赚钱机器。她那具丰腴的、像只会出现在色情文学中的稀有肉体只露出了上本身,像是一尊放置在博物馆玻璃柜中的本身石像。茂巴思色眯眯地盯着她,但又不敢做出什么僭越性质的、不合时宜的举动,他明白他坐在塑料板上的意义是什么,他明白某个衣冠楚楚、睡在女人窝里的恶魔对于母亲的意义是什么,而那绝不是这个身材丰满的、充当装饰作用的接待员所能实现的。没过多久,女接待员接到一个电话,接着她就行色匆匆地跑出大厅,站在门廊的台阶上,仿佛是换一个环境继续发挥她装饰物的作用。
接着一辆黑漆锃亮、外形像是檀香木棺材的大众牌越野车驶进院子里,停在那辆样子有些寒碜、像是废铁一般的桑塔纳旁边。司机车门打开后,走出一个头皮光溜溜的瘦高个男人,穿着一身刚好卡在他的肩关节与肘关节的开司米面料的黑西装,面露敷衍的笑容。他急匆匆地跑向后门,打开车门,让里面的两个身影走出来。
率先走下来的是个满脸赘肉、穿着件墨灰色的双排扣法兰绒外套的男人,他下身穿的是仿麂皮的蓝色牛仔裤与乐斯菲斯牌运动鞋。不得不说,动物油脂在他那副即使是宽敞的法袍也难以掩饰住的、大腹便便的躯体里占据了不容小觑的空间,那缺乏运动、热量积攒过多的肥肉像是海浪似的一层一层地堆积在他的脖颈上,仿佛马上就要翻腾着流动起来。这丘吉尔式的有机体不住地生产着专属于他的色欲、根深蒂固的傲慢和对奢侈品牌的独特热情与态度,而这些仿佛是生长在他厚厚的脂肪里的特质也巧妙地刻在了他的脸上,刻在了他那由将近六十岁的皱纹、五官组成的轻佻的表情系统里,因为他看到站在台阶上的女接待员时,眉毛保持对称地向两侧仰起,两瓣肿瘤似的肥厚的嘴唇略微张开,呈现出他那高产阶级的世界观里特殊的、对任何模样或身份的陌生人都一贯的蔑视神态。他看着她,在恍然大悟、恐惧的空气的包裹下又佯装轻蔑或是疑惑。接着跟在他后面的是一个女人,直到她跟着自己曾为她抛妻弃子的丈夫,完全走进大厅里密度极高的寒冷和阴暗中时,兄弟俩一哆嗦,才清晰地、毫无保留地观察到那熟悉的、像是鸵鸟蛋似的苍白无力的汉族脸蛋,那不遗余力、不留缝隙地裹在高挑的身体上的狐狸皮或浣熊皮大衣,铜绿色的高领毛衣、笔直的西装裤以及银项链和暗红色的耳钉,都不可避免、不容置疑地令他们相信她就是那个给茂巴思指路但冒失地被他偷去金手镯的女人。
他们三人走进大厅里,女接待员负责引领这两个体型相矛盾、通奸几十年的奸夫淫妇走到兄弟俩面前。男司机并没有出现。陶格斯在向他们俩逼近的行进过程中,那潜意识里爆裂作响的恐惧感就愈发强烈地、毫无方向感地在他的体内横冲直撞,他感到手心出了不少冷汗,但在他能够把掌心的粘液在牛仔裤上擦干之前,他背后的、或许已是妻子的女人就超过他,站到兄弟俩跟前。
“是你!”女人的瞳孔缩至豌豆大小,露出一大块和白花花的、诡异的肤色融合到一起的眼白,横眉怒目地瞪着正仰视着她的、体型滑稽且唇缝间微微显露出一点金光的茂巴思。她的声音异常的尖锐,像是在她那纤细的、淫荡的、仿佛是镀金的喉咙里含着一只小铜号,在她喘息的停顿与停顿之间,从胃里涌上来的怨气吹响了它,使她尖锐的嗓音在空荡荡的大厅里的回旋,使她的满身的奢侈品牌的、带有一股尿骚味般的香水味的遮蔽物变得模糊不清。
“这两位是找您的,先生。”女接待员温和地向男人说道。
“我知道,”男人的声音像是在浓盐酸中浸泡过而被残忍地腐蚀了似的,奄奄一息地飘落到他们的视野中,“我很早就认得他们了。你也认得他们吗,亲爱的?”
“只是认得那么简单吗,只是那样吗?”茂巴思突然从座位上站起来,瞪着那个名叫陶格斯、由黄金和性欲制成的脂肪颗粒组成的男人,仿佛是要通过这一经典的、悄无声息的攻击态势来杀死他,烧毁他,埋葬他。
“他偷走了我的手镯!”女人突然换了一张典型的遇难者与受害者们悲苦的表情,而不再是那种例行公事的、房地产经纪人般的脸蛋,她像是蛆虫似的挪动着靠近男人,把虬曲的、瘦得仿佛只剩下骨头的手指搭在男人的右肩膀上。
“我们很感谢你给上午我们指路,但你刚才说的就是屁话,”茂巴思说,“还有,”他转而看向男人,“你应该再清楚不过我们来这里是干嘛的,不是为了来看你和这个浑身尿骚味的、像鬼一样的婊子腻腻歪歪。妈住院了,你明白吗,把钱给我们,我们马上走。”
男人整个橄榄球形的身体突然像痉挛似的颤抖起来,使那些胶状的、储存着难以燃尽的脂肪的肥肉像是泥沼似的吞没了他。在他那鹅黄色的牙齿间,在那神秘的、缺少公开性的、通往他那表面镀了一层动物油脂的心脏的两瓣嘴唇中间,他像是含着某种说不清道不明而又不是声张虚势的化学物质,这种化学物质出现了一种独立于母体的反抗趋势,让他战战兢兢地、仿佛机械运动的功能和语言天赋已经从他体内流失似的站在那里,活像是一个畸形的高脚玻璃杯。任何人都知道他在恐惧,在默默地独享那份愤怒,虽然这种被逼迫的、本应只属于他的矛盾情绪已被那肥胖浑圆的躯体公之于众,但他仍在自以为是地努力着。而女人这时说话了。她很好地发挥出了那身狐狸皮皮草大衣所象征着的所有恶劣的品质,仿佛它并不是对经济利润的崇拜和善心缺乏的结果,而是一种情绪化的产物,是由那酿造和发酵着人类最恶毒、最卑贱、最胆小的品质的神经系统的产物。她狂怒地叫喊,就像是一只咆哮着的、脸蛋五颜六色的山魈似的。
“是吗?”她咄咄逼人的说,“是吗,你以为是这样的是吗,你以为你说他是你们的父亲,你就可以从他这拿走钱了是吗?我告诉你,你们今天还能做的事,要么把手镯还给我,要么就等着进拘留所吧。”
说完她向女接待员使了个眼色。女接待员乖巧地扭着她那丰满的屁股跑向前台,拿起电话听筒,拨通了号码。
“听好,我不会给你们任何钱,”男人说,“这个社会唯一具有实践意义的共识就是,血缘关系应该只是一种封建性质的、落后的、不健康的象征物而已,而不应该是具有成为威胁工具或是攻讦武器的潜在可能。忘掉我们的关系吧,我可怜你们的母亲,但只是这种引起我可贵的、却不值得吝啬的怜悯情结的微弱程度还不足以强到让我义不容辞地掏出钱包,或是拿出银行卡来,把我从每一吨混凝土、每个流血流汗的劳动力的运动中赚来的几毛钱给你们。说实话,刚才见到你们我感到害怕,但是现在我感到无与伦比的振奋与和谐,你们只是两个偶然性的性欲和错误的婚姻的产物而已,而不是我的儿子。你们如果拿了我妻子的金镯子,就赶快还给她,警察来了我会替你们说明情况,不会追究你们,明白吗?我喜欢对人宽容,而不是斤斤计较。”
“我没拿她的镯子。你喜欢宽容是你的习惯,但是你不把钱给我们,你觉得你一定不会后悔吗?”
“怎么可能呢?”
阿尔布古根本没来得及伸出手拉住他的胳膊,他只看到某个煤炭颜色的、像是电流似的影子从他的视野里蹿了出去,撞到他那个具有冒牌货气质的、自诩为某个宽宏大量的知识分子的肥胖的父亲的脸上,只见他腮上那些由脂肪和碳水化合物汇集成的肥肉哆嗦了一下,然后顿时变得淤青,并且那深深地往口腔内部凹陷的嘴角也流下一道玫瑰色的血迹。
“你他娘的。”男人骂了一句,马上便扑到茂巴思身上。他比茂巴思要胖整整一倍,当他与茂巴思的身体接触的那一刹那,茂巴思就注定要狠狠地摔到地上了。他们像是两股纠缠在一起的粗大的麻绳似的抱在一起,在寒意彻骨、销毁了所有飘荡着的热量的水泥地面上滚来滚去,可一个活了约六十年的生命体怎么能抵挡住那来自一个三十二岁的、挥舞着习惯性地攥住缰绳或是扒窃物品的灵活而有力的双手的硬汉的捶打呢,他只能被这个具有硬汉精神的小偷骑着胯部压到地上,任他用拳头打自己那在肥肉的潮汐中若隐若现的下颌骨。这两个基因一致、由一个正躺在白皑皑的床单上冒着脑溢血的风险等着救命钱的女人联结起来的男人突然变成了两个滑稽但敬业的喜剧演员,因为他们的扭打僵持了许久才等待阿尔布古把茂巴思拉开,期间还伴随着女人鬼哭狼嚎的、刺耳的喊叫,像是被人强奸似的发出迫不得已且不自觉的求救声。终于警察来了,他们不得不保持肃静。在公共权力与暴力机关面前,再嚣张和凶猛的恶人也需要做一只被拍死的蚊子就足以安全。
一共有三个警察,两个高高瘦瘦的、三十多岁的男警察和一名身材矮小结实的女警察。他们在茂巴思的内侧的口袋里搜出了那根金镯子,而这时镯子的主人却出奇地安静,仿佛缄默和阿尔布古的生理缺陷突然在那张盖了一层厚厚的粉底液的、鸵鸟蛋壳似的脸上安顿下来,或是钻进血红色的双唇搭建的洞穴中,占据并摧毁了她那没有安装开关阀的声带。她从女警察手里接过镯子,动作温和地把它放进肩上的法棍包中。
他们的父亲,那个穿着双排扣法兰绒外套的、仍紧紧攥住那股贵族气质的胖男人从地上艰难地站起来,用他的两只氢气球似的圆滚滚的手掌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可是那像是镶嵌在腮部并如同绛紫色的、带有抽象化的美术形态的胎记似的的肿块却愈发明显,根本难以从那块凸起来的肥肉上摘除掉。
“孬种,浑蛋,狗娘养的!”他朝茂巴思骂道。
茂巴思和阿尔布古这时已经被警察铐了起来,正走向停在院子里的警车。茂巴思使劲把脸扭到身后,朝他啐了一口痰。
“他是个哑巴吗?”
“他是个哑巴,有什么问题你问我。”茂巴思回答说。
车子的座椅用亚麻布的、曾承受过成百上千个嫌疑犯灌满酒精而恶劣的灵魂和肉体的座套密不透风地包了起来,脏兮兮得且使整个狭窄的车厢里充满了一股变质的酒糟味。警车被发明出来的意义已不再是为了弥补暴力机关中那些穿着制服的执法者们无法剔除掉的、身体内固有的生理弱势,而是为了充当一个具象化的、富有政治意义与威慑作用的潘多拉魔盒,难以清点而只能靠计算机系统记录的、仿佛是被制度与法律条例诅咒了的犯罪者的姓名填充了着车厢的缝隙、钢化玻璃和秘密的弹夹,这下,茂巴思和阿尔布古再一次有幸地进入了这一伟大的、有机会成为社会与新闻焦点的公开性的旅途中,像是两只被猎捕的麻雀似的双臂被金属材质的绳子绑在一起,等待着那私密的审判。
警车路过伊敏河广场。广场上原先灰蒙蒙的色调被落日染上一层艳丽的柠檬黄色,高挑的太阳灯路灯就站在那黄色的雾气中,像是刻意地、为了崭露头角的目的而象征着什么。
“我们的马还在那儿。”茂巴思说,阿尔布古下意识地朝窗外看去。光线很刺眼,而他的脸上脏兮兮的。
“马?什么马?”坐在他旁边的警察问。
“马啊,就是马啊,我们骑在腚下面的马,还在那。”这次他用下巴往广场方向反复撅了几下。
“你们还有机会见到它们的。”
派出所位于阿荣路的南端,紧紧挨着几乎是位于阿荣路与中学街交汇的十字路口上,西侧是几家似乎是被某种深埋在地表之下、往地面上释放着一种病人的气质病菌的矿藏吸引过来的牙医诊所和建筑外观已经被动地、潜移默化地融入到现代社会的堕落中去的中医医院。保安为他们打开道闸杆,警车开进足以抑制它的魔力的院子,在两辆和它一模一样的警车之间的空车位上停下来。茂巴思和他弟弟已经是这种地方的常客,有时候他甚至能机缘巧合地采取一种像受邀参加某种大型宴会的激动态度,通过这种好像是对某种目的势在必得的劲头,使那些把手放在他胳肢窝下面的警察们产生了受虐狂般的、阴谋论者般的疑心,他们的掌心会出冷汗,但是都被俩兄弟的棉织、亚麻或是腈纶面料的袖子给吸干了。所以他们得以用更大而悄无声息的力量抓住他俩,以防他俩像沾了水的并且浑身都是粘液的鲶鱼似的从他们手里溜走。
审讯室比他俩想象的要亮堂,但仍洋溢着一股微弱的尿骚味和之前坐在里面的嫌犯身上滞留在空气中的、湿漉漉的恐惧感。因为阿尔布古是个哑巴,他们就将他俩安置到一块进行审讯。负责审讯的是一个下巴肉乎乎、圆润得像是一口圆铁锅似的五十岁模样的男警察和另一个戴着一副暗灰色玳瑁眼睛的年轻男警察,两个人例行公事、程序化的举止和办事流程使他们像是一对父子,只不过那相冲突的生物基因在构造他们五官和精神状态时完全是按照两个模板执行的。年长一点的警察首先坐下,年轻点的警察随后坐到他身边。
“那是你偷得吧?”中年警察问茂巴思。
“”你们觉得是谁偷得呢?茂巴思反问道。
“你没资格问问题。”年轻警察向他吼道,他脸上显现出了那种娇气的年轻人急于求成、渴望控制和掌握一切的亢奋神情。说话时他的一只因用力过度而虬曲、指骨耸起的手重重地按在那张绿色漆皮剥落的劣质柳木桌上,露出了一只缠在手腕上的银色的机械石英手表,而且在那根折断的火柴似的、弯曲的无名指上还戴着一只铂金裸戒,仿佛是在显摆似的刻意使它暴露出来。茂巴思没想到他已经结婚了,他仿佛总能嗅到那股在他身体里流动着的、那副玩世不恭的流氓劲头,其中还夹杂着一丝硫化物的烧焦味,那是从他胯部枪套里的点三八口径的左轮手枪的枪管里散发出来的。茂巴思直勾勾地瞪着他,任把他所信奉的、程式化的、已被点燃的正义概念释放出来,而茂巴思对此就只能将自己置身于一种猎物的境地,这是除了把手伸向陌生人的财富之外他最擅长也最有信心把控住的。这属于一种工业社会的生物冲动,是脱离不开人类随波逐流的潜质的、基础性的社交天赋。接着他们就被一阵敲门声打断了,年轻警察带有挑衅意味地瞥了茂巴思一眼,然后马上站起身去开门。门外有一个晃动的黑影,但茂巴思只是能从虚掩着的、不到十公分宽的门缝里看到他和年轻警察在窃窃私语,声音微弱,像是两张砂纸摩擦时的沙沙声。
不久后,年轻警察回来了。他又用带有挑衅意味、轻佻且不容置疑的、像是从地痞小流氓那里继承来或是受到传染的眼神扫了茂巴思和坐在一旁、佝偻着高高的脊背的阿尔布古,接着坐下去,朝中年警察耳语着一些私密但马上就会公布的话。
“你知道吗,小子,”中年警察说,“你要和你的弟弟换个环境生活了,不多,就半个月而已,没有人会压榨你们,欺负你们,你们将会比太阳还安全。”
“就因为你怀疑我们拿了个不值钱的铁环?”
“还有你们在过往的日子里硕果累累的战绩,不得不说,既然你是个惯犯,你撒谎的本事可真是一塌糊涂。”
茂巴思这时已经不再向这两个已经摸清他底细的、愈加因那身藏蓝色的制服而显得咄咄逼人的审讯员作出狡辩,他绷直了僵硬如铁块的腰部,坐直身子,使自己矮小的身躯也能够轻松地够到上层比较温热、清新的空气,使自己能够获得前所未有的、超越所有疼痛的精神状态,也许会是一种被重新赋予宗教意义的职业操守。没错,茂巴思总会让自己那双擅长扒窃、沾满陌生人的刺鼻气味、因长期勒紧缰绳而长满老茧的脏手浸泡在宗教狂热的热水中,会把盗贼、小偷一类带有歧视与贬义成分的名词归入职业范畴,且以此自豪,因为他深谙那双没有美感、在道德方面有点缺斤少两、血管间流动着绿油油的脂肪的双手将要伸进哪些卑鄙小人或是隐姓埋名、混迹于各大商场中的电影明星的口袋里,沾上那里面的趋炎附势的把戏与伎俩,沾上成年人群令人恶心的人际关系、代代相传的封建观念以及有关异性胴体的独特幻想,直到他把手伸出来,为自己在这考验中苟活下来而感到欣慰。因此,他把自己归为勇敢的人,为了活下去而不顾一切的人,他是在工作,在实践和提炼职业的价值而不是在犯罪。
“我们不是在犯罪,”茂巴思在和阿尔布谷一同走向关押室的过程,朝他说道,他们身后分别跟着一个魁梧的、不苟言笑的警察,“你要明白这一点,其他的我没什么要跟你说的了。”
阿尔布古的双手被铁手铐钳制住不能动弹,也就无法向他的哥哥展现那魔幻的、诡异的手语动作,但他还能用那长在存有缺陷的食道上的嘴巴,他用含混不清、含义不明、保密性极强的声音叫喊着,这种足以引起怀疑的表现方式却使他成功地传达了意思。只有茂巴思能理解他。这是在那由血缘组成的牢靠基础上建立起来的、目的同一、排除背叛的可能性的合作关系里发展起来的信任的天赋,是一种独立于任何物质载体的、唯心主义性质密码,是这俩兄弟存在过的唯一客观证据,这使得他们仿佛穿梭在某种外星文明之中,以一种表面上具备亲和力而实质上又对外保持排斥的平衡状态来进行生活。所以紧贴在他们身后的两个警察根本无法参与到他们的特殊语言的辐射范围内,而只能像蝌蚪似的游离于这辐射场的边缘,并且为了不能让他们耍什么诡计,他们只能制止他们。他们唯一称得上是武器的东西不是枪套里的、热乎乎的手枪而是身为监管者的权力。
“放心,我们不是在犯罪,我们只是被那个胖浑蛋给害了,我们是在替他顶罪。我们半个月就能出去了,你知道吗,在这段时间先想个办法怎么搞到钱,一出去我们就行动。妈不会有事的,你放心,到晚上我让那老头帮忙打个电话问问,我想他不会没有人情味的。”
“闭嘴吧,快点走。”
两人分别被关在不同的房间。关押室里面被打扫得干净整洁,一张矮小的、像是从水泥地面下浮上来的塑料泡沫板似的行军床摆在墙角,除此之外只剩下一个沾满恶心的、散发着罪恶的骚味的硫磺色尿渍的玻璃钢马桶,没有马桶盖,因此裸露出里面那一小滩水面上漂浮着的不明物质,像是腐烂的牛皮。而就这一块黑魆魆的、令人反胃的近圆形的水面下面,安置着堆满粪便与杂物的、永不见天日的下水道,那是通往自由、通往墙壁之外的唯一没有约束、没有枪口对着你的安全通道,当然也必然会通往充满算计与伎俩的人类文明,这样一看,原来人类的文明是完全建立在尿液、粪便与废水的混合物的基础上的,而他们对此习以为常却又浑然不觉。美好地是,除了马桶以外的其他地方足以称得上是干净而安全,或许甚至还能在混沌度日的虚无之中发现可爱的福祉。
茂巴思躺在行军床上,用手挠着腹股沟的位置。紧接着他从床上跳起来,去敲封闭的、死一般冷清的铁门。门被刚才其中一个押送他们的警察打开了。他那张缺乏立体感的脸像是从抽象派油画作品里割下来的,鼻梁塌陷,嘴唇扁平。茂巴思仰着脑袋盯着他,像是在无边无际的停顿与沉默里和他正进行着无声的秘密交易。
“什么事?”
“老兄,现在几点了?”
“五点半多一点,天都没黑呢。你要干嘛?”
“不干嘛,我就问问。你知道自从时间被发明出来,人就不得不依赖它了。”
“别那么多废话,快回去吧。”
“我能跟刚才审讯我俩的那个人说句话吗,就是下巴圆圆的、年龄较大的那个。”
“他是你亲戚?”
“当然不是。”
“那你见不到他。”
“你看,我这有点钱。”
茂巴思从残破不堪的、棉绒外露的口袋里掏出两张十块钱的纸钞,皱皱巴巴得像是缩水的一坨藏蓝色的羊毛面料。茂巴思把它们放置在粗糙的掌心里,递给那个警察看。他礼貌性地瞥了一眼,露出和审讯室里那个年轻的、不久前携着那股流氓的痞气陷进婚姻的泥沼里的警察一模一样的、充满鄙视而又具有刨根问底的学者气质的眼神,很久之后,久到让茂巴思感到手腕僵硬,感到在血管中汩汩流动的不是热腾腾的鲜血而是剧毒的、冷冰冰的酸性的毒液。之后那一坨钞票终于被拿走了,他看到它们被攥在一个密不透风的、鸡蛋壳似的拳头里,随着拳头钻进空瘪的口袋,然后他就看到了摔上的铁门背面锈迹斑斑的花纹,听到门外插销的滑动声以及从锁芯里发出的咔嚓声,接着四周就沉寂下来了。
大约过了几分钟,他又听到了开锁的声音,那重复的、金属与金属碰撞所产生的清脆的响声。门被打开后,他看到了那个下巴圆润的中年警察,而那个在纠结过后拿了他两张也许不再具有货币功能的纸钞的年轻人则站在走廊上,身体站得笔直,也许他是想用这种带有纪律性与正义成分的外在动作来补偿他所丢掉的、不比那两张皱巴巴的纸值钱的良心。他要找的那个男人站在他面前,不怀好意地微笑着,接着他把门关上,让茂巴思坐在床上。
“说吧,你有什么事?”他问茂巴思。
“借我一部电话吧,我想给我妈打个电话,”茂巴思一边看着他圆润的、弧度完美的下巴一边磕磕绊绊地说着,他已经做好了被这个身材魁梧而脸蛋漂亮的警员拒绝的准备,以及想好了被拒后最具有演员功底的成熟表演,“或者你帮我给她打一个?”
“你有必要孝顺,但我没有必要仁慈。而且论我们这种机关部门的道理而言,我完全可以拒绝你。”
“可是你终究是进来了,对此你是怎么想的?”
“我觉得你对某些令人敏感的东西有所掩饰,或者说仅仅有所保留,是因为你弟弟在,是这样吗?”
“你在胡说八道什么呢,别这样阴阳怪气的。我就想要一部电话,一部完整的电话。如果你不想再进来,你可以帮我们去跟她问候一声。”
这位壮硕的、身形如同坦克似的漂亮的男人没再说话,警帽上那个边缘锋利、象征着某种纪律性与身份属性的、钛合金材质的帽徽悬浮在他银色的、有些营养不良的头发上空,以一种不言而喻的情愫笼罩着这两个缄默的敌人。在这个没有能量来源、没有政治的小型宇宙中,这两个在寂静里互相猜忌的男人像是两颗以引力保持平衡的小行星,他们偶然性的、默契般的默不作声并不是来源于流行学上的概念,也不是因为这密闭的混凝土罐头里滋生了使人变成哑巴的病毒,这沉默仅仅是意识在另一个维度里的扩充与延伸,仅仅是一种自然现象。男警察让茂巴思坐过去一点,好让他坐在床沿的另一边。他坐下来,伸直左腿,从裤子上松松垮垮的口袋里掏出一盒锡箔纸包装的红河牌香烟,以及一根灰色的打火机。
“要吗?”
“我不会。”
他又把两件东西放回口袋里。
“她在家?”
“在医院,人民医院。”
“额尔古纳?”
“要不呢?”
“得啥病了?”
“脑溢血。”
“名字叫啥,我会帮你问一下的。”
“萨日娜。”
这个被关押在制服之中、身材魁梧的中年怪兽从矮小的行军床上站起来,敲了敲锈迹斑斑的铁门,门上顿时洒落下一些橘红色的铁屑来。马上门被那个秘密地接受贿赂的年轻人打开了,他走了出去,只留下了这个整日无所事事、靠一颗烤瓷金牙来招摇撞骗的小偷。茂巴思又想起了那个身材丰满的女招待员,对她还不放弃地抱有没有感情基础的色心。他想象着她那维纳斯式的、具备某些艺术气质的胴体,想象着她那火焰般的、仿佛是丝绸材质的嘴唇,她的身体是海洋,血管是从大脑伸出、通向男人生殖器的错误的航线。可是茂巴思没有船,如果有,他宁可犯错,但现在他连自由都没有。没有自由不是坏事,自由并不是什么值得人类用趋炎附势的技巧去追求、去随波逐流的好东西,自由是诱人犯罪的糖果,是女人手提包里的奢侈品牌的购物清单,是男人意淫时的女人的乳房。自由只是一个被强化了的美学观念,并不比粪便更有价值。
门又被打开了,那个收他二十块钱的警察用一个锡盘子端着晚餐走进来。上面放了一个像是用漂白剂染过的、白得夸张的馒头,一杯热马奶和一小碗羊肉汤,漂浮在汤表面的、颗粒状且浑浊的动物油脂之间还有一些豌豆似的浅绿色圆球。他把盘子递给茂巴思,又从口袋里掏出一把不锈钢的汤匙交给他。
“快吃吧,本来你没有马奶的,”他说,“特地给你弄的。”
“我弟有吗?”
“他也有,他的菜量比你还多。”
“那行,算我那二十块钱没白花。”
接着这位年轻人走了出去。茂巴思边喝着马奶边思考着母亲的身体状况。她的脑袋不行啦,老化的、被病毒侵蚀的血管壁丧失了它们封存血液的特殊功能,随时面临着破裂的风险,这种濒死的、在象征着地狱的白色床单上战战兢兢的苟活状态令那个满脸褶子的农村寡妇整日感到恐怖,感到自己就要不行了。可是住院十天以来她除了因为被吓到精神失常或是歇斯底里地乱喊乱叫以外,并没有引来更多的医生。再这样下去,他们就要交不起住院费了,而这次两兄弟犯下的盗窃罪和与那个肥胖油腻的怪物的会面就与这有关。可是最终他们没有要到钱,还因为贿赂贪心的年轻一代而花掉二十块钱,尽管这种腐败的恶行为他们空瘪的胃带来了更多的猎物。
茂巴思开始啃馒头,并且吃起碗里的羊肉来。羊肉咸得发齁,为了稀释这种恶劣的味觉他不得不喝掉剩下的马奶。他甚至怀疑那些被判无期徒刑或者死刑的人都蒸发、幻化成了盐,是他们这些曾经有血有肉、后来因罪行而变成白色颗粒的人建成了整栋建筑,要不他碗里那些多余的盐分来自哪呢,或者难道是这栋建筑下面是座盐矿?他胡思乱想着,同时艰难地把肉咽下去。他吃完之后,把空荡荡的器皿和锡盘子一块放到门边上,等待着那个中年警察带来消息。可是已经过去那么久了,他胃里的肉和馒头都已经消化殆尽了,那扇门都没有再打开,连来收盘子的人都没有。他又开始猜测,这个小房间外面已经是成片的废墟了,人类都退化成了低级生物或是因地震、传染病肆虐而灭绝了,只剩下他自己藏在这个庇护所里。他那个不会说话而只会像发情的母牛一样哞哞叫的弟弟也死了,也在这场悄无声息地席卷一切的灾难中成了个纯粹的死刑犯。外面天已经黑了,粘稠的、高密度的夜色从墙上正方形的窗户里流了进来,带着一股未经滤嘴净化的、恶意排放的汽车尾气的气味,这气味使他膨胀起来的胃痉挛起来,让那些刚消化到一半的羊肉碎屑和馒头渣像吸管里的果汁似的顺着他的食道往上涌,直到因重力而停留在他的咽喉附近。他就要吐了,那些柴油汽车就像在不住地放屁,而且是像集中营的犯人似的排到一起,朝着他那小到都钻不进一个脑袋的窗户放屁。他趴到床上,把脸紧贴在荞麦皮枕芯的、有点坚硬的枕头上,终于又出现了开锁的声音,门被打开了,他坐起来,看到那个魁梧的中年警察站在那里,身后还藏有一个高挑颀长的黑色身影。
“怎么,你们要把我们兄弟俩安排到一间屋子里吗?”茂巴思说。
中年男警察移开身子,让阿尔布古穿过他进到房间深处去。阿尔布古谨慎地走到行军床边上,瘦骨嶙峋的身材使他像是倚在墙上的一根竹竿。接着那个警察对他说:“没事,坐下吧,坐到床上,和你哥哥坐在一起。”
“什么事?你不是帮我们打电话去了吗,这么久你打了吗?”
“我要说的就是这件事,在我接下来说话的时候你先不要插嘴。”
“呵,那你得快点说,我已经在尽量憋住了。”
这位警官走过去把铁门轻轻关上,门与门框结合时又有一些橘红色的铁屑从门背面飘落下来,顺着门垂直地落到地上,堆积成一条红色的条状物。他就站在那里,因为他没有地方可以坐,如果有茂巴思是希望他能坐下的,不是担心他那处于第六个十年的、一度健硕而如今松松垮垮的雄性身体,而只是嫌他那高挑的身材过于碍眼,这使他们不得不费劲地仰起脖子来注视着他。
“电话我打过了,我询问过萨日娜的主治医生,不幸地是,”他试探性地停顿了一下,“她在今上午过世了,希望你们节哀。”然后他看到阿尔布古突然从床上坐起来,像打鸣的公鸡似的伸长脖子,歇斯底里地开始哮喘,而茂巴思则像没有听到这个悲伤的消息,他镇静而暴力地把阿尔布古拽回来,摔到床上,粗暴地按住他那像是机械臂似的、不停使唤地挥舞着就仿佛要爆炸的两只胳膊,朝他大喊大叫,而叫喊声里的具体内容却没人能听清楚。随后阿尔布古也镇静下来,他那铺设的血管里程过长的身体里已经容纳不下更多的伤痛,负面情绪在他的器官、血液和骨髓里已经达到了饱和,这巨大的重量压垮了他,把他封锁在矮小的行军床上,脑袋上空飘浮着的是茂巴思那已经变成长着利齿獠牙的魔鬼般的、因稳定的情绪突然爆炸而发红的身躯。是的,阿尔布古看到他在发出颤颤巍巍的、氤氲的红光,那是一种血腥的、精神失常的、因长期受到道德压制而崩溃后的余震,是死亡的外延,被虐待狂的另一种表现形态。他仿佛是那种猎食胆小鬼和懦夫的魔鬼似的贪婪地瞪着眼,河网般密密麻麻的红血丝铺在宽阔的眼白上,两只瞳孔对称地放大,而且嘴唇也仿佛在燃烧,使那些将要从嘴角偷偷地流下来的口水瞬间蒸发干净。他把阿尔布古压在床上,用他继承自那个叫陶格斯的、用动物脂肪堆积成的身体,把身下那个体内悲伤饱和、没有语言功能的生物狠狠地钳制住,让他只能呜咽,抽泣,发出嗫嚅的咕咕声而不能动弹。中年警察走过去,一把把茂巴思从床上拉下来,这个身材短小的犯人像是融化掉的冰块似的变成一滩水,奄奄一息地躺在地上,胸脯有规律地、上下起伏着。
“今上午十点三十四分没的,不到十一点,”中年警察说,“你们记一下时间吧,等你们出去后,这几个数字会是些有价值的东西。”
过了很久,茂巴思从地上坐起来,而阿尔布古仍然像是被捆绑在床上似的一动不动,冒着热腾腾的雾气的泪水顺着眼角淌到军绿色的亚麻床单上,形成一个黑乎乎的、不规则的多边形。茂巴思坐在地上,揉了揉有些红肿的眼皮和突兀的眼球,接着又挪动屁股到马桶边,朝着里面擤鼻涕。
“我们的马牵来了吗?”
“已经叫人去牵了,估计等下就回来了。”
“别忘了喂他们,用些好点的麦麸和苜蓿草,黑麦草更好。”
“会的。”
“你知道他们是一对奸夫淫妇,是一个背叛我母亲的混账和一个风骚的、只会张开双腿的婊子。”
“我知道,但是我们管不着这种私事,而且他和你母亲已经通过合法途径离婚了。除非他们之间有人因此而犯罪,否则我们不会插手。”
“哦,你们总是这么正直,正直得让我恶心。”
“别说这些废话了,你现在的情绪我理解,但你该收敛一些,像你弟弟一样。我就不打扰你了,你们本该有机会来互相安慰下,但你们只能等到半个月后了,毕竟你们现在还在拘留期间。好了,我现在要把他带回他的房间去了。”
他把阿尔布古从床上搀扶起来,提着他的一只胳膊。他感到这个骨瘦如柴、只剩下没有营养和脊髓液的空心骨头的家伙比灰尘还要轻,就像是搀扶着一个灰尘与空气的混合物,除了那肿起来的眼皮和清晰可见的泪痕使他显得像是个活人。他们走到门外,中年警察回头看了茂巴思一眼,他的身体还静静地堆积在地上,看着地面,一动不动。
门关了过去。又响起了插销滑动的声音。茂巴思回到床上,躺下,身子压在那一小片湿淋淋的亚麻布上。他深吸了一口气,闻到那股潜伏在空气里、经久不衰的柴油燃烧的尾气味,突然感到非常轻松,甚至感到体内经久不衰地增加着的脂肪正在一点点地、沿着他的呼吸流失到体外,使他产生了上升的、飘浮起来的趋势。接着他开始关注于自己的痛苦,关注于母亲的死本身,关注于与她相关的两个儿子。他开始后悔,认为自己不该对阿尔布古轻飘飘的身体施加那么粗暴的动作,除了后悔本身,他还动用贫瘠的想象力去想象那家伙正在干什么,也许正躺在床上抽噎吧,或者他已经因悲伤过度昏睡了过去,或者那个中年警察还没有离开他的房间,正借助于他所谓的年龄优势和生活经验对他做些必要的心理疏通。他像是在看电影一样在脑袋里播放着阿尔布古的画面。后来他困了,但是那由神经系统放映出来的电影仍在一刻不停地闪烁着,他又想到了那两匹矮小的、健硕的乌审马,想到它们红褐色的毛发;想到了那只像癫痫患者般发了疯的小乳狗;想到那个和他镶了一样的烤瓷金牙的看马人,想到他正把两匹漂亮的乌审马交给几个身穿警察制服的、表面上正义凛然的年轻家伙;想到那个身材丰腴、脸蛋洁白的接待员,想到她小提琴般的悦耳嗓音;想到那个油腻的、有钱的、靠生殖器进行思考的混账父亲,以及想到,和那个混账父亲有关的、披着兽皮的可悲的婊子;他还想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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