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2条《答聂文蔚》(3)
...是以每念斯民之陷溺,则为之戚然痛心,忘其身之不肖,而思以此救之,亦不自知其量者。天下之人见其若是,遂相与非笑而诋斥之,以为是病狂丧心之人耳。...彼将陷溺之祸有不顾,而况于病狂丧心之讥乎?而又况于蕲人信与不信乎?...天下之人心,皆吾之心也。...
...则当时之不信夫子者,岂特十之二三而已乎?然而夫子汲汲遑遑,若求亡子于道路,而不暇于暖席者,宁以蕲人之知我、信我而已哉?盖其天地万物一体之仁,疾痛迫切,虽欲已之而自有所不容已。...呜呼!此非诚以天地万物为一体者,孰能以知夫子之心乎?若其“遁世无闷”“乐天知命”者,则固“无入而不自得”“道并行而不相悖”也。
实在是仰赖上天的眷顾,我偶然间觉悟了圣人良知之学,认为只有良知之学才能使天下大治。我一想到百姓的苦难,不觉就悲伤痛苦,忘记了自己的愚钝,一心想着以良知之学拯救天下,这也是不自量力的行为,和孟子、韩愈等一样。
天下人见我这样做,纷纷来嘲笑和诋毁我,认为我是个丧心病狂之人。呜呼!这何足挂齿?我正感受着百姓的切肤之痛,哪里有空来计较这些讥笑呢?
如果自己的父子兄弟不幸掉入深渊,人们一定会呼天抢地、连滚带爬、不顾狼狈、不在意是否穿衣穿鞋、奋不顾身地沿着悬崖峭壁下去救自己的亲人。
而有些读书人看到这种情况,却依旧自顾自己在一旁故作姿态、高谈阔论,反而以为不顾形象、作出如此狼狈之举,只有丧心病狂者才会如此。大凡看见有人落水,依然谈笑自若,而不去抢救,只有那些没有骨肉之情的路人才做得出来,孟子把这种没有恻隐之心的人称为禽兽。
只要是心存父子兄弟之爱的人,看见有人落水,无不会痛心疾首、奋力狂奔、连滚带爬下去救人的。他们连自己的安危都顾得上,哪里还会在乎别人讥笑自己丧心病狂呢?更不要说去在意别人是否相信自己了。
呜呼!现在的人既然称我为丧心病狂之人,其实也没有错。天下人的心就是我的心,天下有那么多丧心病狂的人,我怎么能不丧心病狂呢?
孔子在他那个时代,有人非议他谄媚、有人讥刺他花言巧语,有人毁谤他不贤,有人攻击他不知礼,有人(孔子的西邻)轻蔑地呼他“东家丘”,有人嫉妒他的才能、并设法阻挠他,甚至有人痛恨他而想置他于死地的。
晨门、荷蒉之徒,都是当时的贤士,他们尚且议论说:“这是要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吗?”“真是没有见识又固执,既然没有人懂得自己,那就罢手啊!”
子路的学问也到了“升堂”的境界了,但依然对老师有所怀疑,有时不赞成孔子的决定,有时认为孔子迂腐。
当时不相信孔子的人何止十之二三,然而孔子依然急急忙忙地奔波于各国之间,犹如急于找寻丢失的儿子,整天在路上奔走,休息的时候,座位还没坐热,又急着起身赶路了。难道孔子这样做仅仅是为了让世人了解他、信任他吗?(明《运甓记》:“孔子异国大夫,列侯汉末郡守,既无讨贼之权,又乏兵车之卫,犹然汲汲皇皇,席不暇暖。”
孔子心怀天地万物一体之仁,对天下人的苦难感同身受,即使想不管却身不由己。孔子是反对做隐士的,他说:“如果我不管世间事,还有谁来管呢?”(《论语·微子》),子路也说:“为了洁身自好,而不顾国家大义,可以吗?”听到荷蒉讽劝的话,孔子说“果哉,末之难矣!”
子击磬于卫,有荷蒉而过孔氏之门者,曰:“有心哉,击磬乎!”既而曰:“鄙哉,硁硁乎!莫己知也,斯己而已矣。‘深则厉,浅则揭。’”子曰:“果哉,末之难矣。”
“果哉,末之难矣。”这句话的解释,众说纷纭。一是“难”作“困难”解,还是作“责难”解。二是“末”作“无”解,还是作“末梢、最终”解。
听了荷蒉的讽劝,孔子是一笑了之,表现出宽容呢?还是感慨行道之难呢?显然,汲汲皇皇的孔子无法表现出洒脱来,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也正是王阳明当前遭遇的困境。
所以,我的理解是,“果”和“难”相对,你荷蒉说得真简单、干脆啊,我最后做起来可没那么容易。“每念斯民之陷溺,则为之戚然痛心”,我怎么能轻易就放弃了呢!
《易·乾》:“不成乎名,遁世无闷。”孔颖达疏:“谓逃遁避世,虽逢无道,心无所闷。”王阳明在这里引用这句话,意思稍有不同,接近于“没世无闷”。
《周易·系辞上》:“与天地相似,故不违。知周乎万物,而道济天下,故不过。旁行而不流,乐天知命,故不忧。”
《礼记·中庸》:“君子素其位而行,不愿乎其外。素富贵行乎富贵,素贫贱行乎贫贱,素夷荻行乎夷荻,素患难行乎患难。君子无入而不自得焉。”
《中庸》:“万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悖,小德川流,大德敦化,此天地之所以为大也。”所谓“道并行”者,天道和人道并行也,知行合乎天理之谓。
呜呼!如果没有心怀万物一体的仁心,谁能懂得孔子的心呢?那些不闻达于世而不烦闷,乐天知命而不忧者,则无论在什么处境下都能心安理得,知行合乎天理,而与万物为一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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