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趁着国庆节假期，潘晓月赶回故乡帮父母搬家，这里是城中最后一片老区，经历过萧条，也经历过复兴，如今城市发达了，它最后的使命就是被林立的高楼取代。
下了公交车，要翻过一座不大不小的土山，山上栽满了枫树，此时正是郁郁葱葱遮盖天日的时节，把老区隔成了一方世外桃源。
秋色稀薄，堆积的枫叶给山路铺上一层红毯，脚踩上去，发出清脆悦耳的响声。潘晓月的童年就是在这里度过的，那时，扑簌簌落下的枫叶，总伴着一群撒欢孩子的叫喊，其中有两个男生，一个是陈清度，一个是许伯达。
陈清度内向乖巧，只征得父母的同意才会出来跟小伙伴们玩。他本就患有先天性哮喘，并不能做剧烈活动，所以大部分课外时间都是在家中写字画画做功课。潘晓月不敢想象，如此大好的天气，如此漫长的时光，陈清度在家中是怎么熬下来的。许伯达就不同了，一直是这帮顽童们的头儿，爬树翻墙，搞恶作剧，都离不开他的带领。潘晓月作为队伍里唯一的女生，对冒险的事都很害怕，许伯达总是不屑地摆摆手，“怕什么，有小爷保护你呢！”
当然，还是有那么几次意外的。比如趁大人午睡翻进邻居家里偷鸡蛋被逮住，偷偷溜进饭店后院偷鸡蛋被狗追的满街跑，抓回一只野鸡等它下蛋却只等到烦人的打鸣……潘晓月很好奇，为什么许伯达对鸡蛋如此情有独钟？许伯达说:“你不懂，有的鸡蛋不是鸡蛋，是神奇宝贝球，你只要耐心等，它就会孵出皮卡丘，小火龙，杰尼龟也说不定哦！”
潘晓月按照许伯达的描述，兴冲冲地从妈妈买回的鸡蛋中选了一枚又大又圆的等它孵化，然而半个月过去了，只等来刺鼻的恶臭。潘晓月追着许伯达满院子跑，许伯达边跑边辩解道:“你那个是双弹瓦斯，双弹瓦斯啊！”
想到这里潘晓月笑了，一阵风吹来，清冷中夹杂着潮湿的味道，这两个男生的名字，她真的记了太久太久。
小学运动会上跑接力，最后一棒的潘晓月在终点前摔倒了，许伯达很生气，因为这一项成绩，班级的最终排名跌倒了第二。“被狗追的时候数你跑得快，真是关键时候掉链子！”潘晓月忍不住哭了，这时作为班长的陈清度出现在她面前，细语轻柔地对她说:“摔得重不重，我送你去医务室吧。”泪眼朦胧中，潘晓月似乎看到他身上发着光，明亮而温暖。
二
时光真是神奇的魔术师，向空中洒下春夏秋冬，就把孩子们变成了大人。
许伯达和陈清度相继搬离了老区，住到了交通更方便的市南区。升至初中，潘晓月和陈清度的交流多了起来，两人开始互相写信，学着文人墨客的方式，用蹩脚的半文言体，诉说着那些在当时看来天大的事情。父母不理解我啦，非要逼着我学钢琴；今天又被罚值日啦，就因为英语作业没有交；小美居然跟婷婷玩啦，她不知道我跟婷婷是死对头么……多数时候陈清度只是作为一个聆听者，开导她，安慰她。她把他当作哥哥，当作知己，当作三毛的王洛宾，刘备的诸葛卧龙，大雄的哆啦A梦，哦不对，陈清度是从来不看动画片的。
每天放学，陈清度骑着单车送潘晓月回家，路上他对她讲爱因斯坦的相对论，讲薛定谔的猫，讲哥德巴赫猜想，讲费马大定理，他知道她听不懂，所以每次都只是点到为止。而潘晓月对枯燥的物理厌烦，却对这个男生越来越感兴趣，他的脑海中是怎样一个宏伟壮丽的王国啊？她坐在车子后座，看着他被风扬起的发，夕阳余晖映着车水马龙，安逸而幸福。
临近毕业告别，陈清度送给潘晓月一张画，是潘晓月的面部素描。他要去省里最好的高中了，那是她无法企及的地方。潘晓月思量一整晚，不知该回他什么，最后决定把她珍藏的枫叶标本送给他。
“这是……这是我们小时候共同的记忆，送给你留念。”
当然，她还夸耀了这个枫叶是多么大，多么完整，以显出它足够贵重，陈清度只是笑着，不断重复着谢谢。
三
天色渐暗，潘晓月不再留恋山上的景色，开始加快步伐往父母家里赶。
高中时，她到了一个既没有陈清度，也没有许伯达的班级，这个年纪的孩子，都对男女之间的各种暧昧和亲昵十分敏感，情书信物，八卦绯闻，在学校里传得沸沸扬扬，到处都弥漫着荷尔蒙的味道。而潘晓月的生活却过得单调简朴，和同学相敬如宾，和闺蜜一起吃饭，成绩不高不低，睡得不早不晚。
只是，那个叫陈清度的面孔偶尔闯入她的梦中，让她醒来后怔坐良久，心中五味杂陈。
一个普通到令人困乏的秋日午后，一声叫喊惊扰了潘晓月。
“潘晓月门外有人找。”喜于看热闹的同学又加上一句，“是个帅哥哦！”
“哦——”班里爆发一阵欢呼。
潘晓月怎么也想不到，找她的人是许伯达，从初中开始两个人就少有联系，以至于面前这位阳光俊朗的男生不开口介绍，潘晓月是绝对不敢相认的。
“好……好久不见。”潘晓月有些尴尬地打招呼。
“周末咱们校篮球队跟省附属有一场友谊赛，在奥体中心，希望你能来捧个场。”
“我？”
许伯达将门票塞给了她，“都是老朋友了，给个面子。”
潘晓月生硬地点了点头，想不通许伯达为何突然邀请她，回到班里，一群女生蜂拥而至将她围了起来。
“哇，他好帅啊！”“看不出来嘛晓月，你跟许队长什么关系呀？”“哎不过你小心啊，听说他女朋友很厉害的。”“开玩笑，咱们晓月还没怕过谁呢！”
潘晓月没有理她们，只是保持着客气的笑容，脑海中浮现出儿时那个整日脏兮兮，调皮捣蛋的许伯达。原来，人真的是会变的。
四
潘晓月接到电话，才得知父母已经把所有家具都运走了，就等她去新家吃晚饭。她站在山上，看着一排排破败的平房，预想它们将在几日后便会化作一抔尘土，只剩经历过的人，念叨着那些关于它们或真或假的记忆。
记忆也会撒谎吗？
潘晓月记不清比赛时到底是谁绊倒了陈清度，他缩成一团，抱着膝盖不断地抽搐，不知是因为疼痛，还是因为伤心。起初看到陈清度走向赛场，她以为自己眼花了，她有好多话想问他，我给你的枫叶还在吗？你的病好了吗？你学习还是那么棒吗？你能再给我讲讲相对论吗？
你，喜欢我吗？
然而他摔倒了，被抬了出去。潘晓月看着这一切发生，什么都没有做，她与他的最后一面，竟是这样的方式收场，一切疑问，也许再也得不到答案。
再有陈清度的消息，是他成为了当年的高考状元，不过那已经跟潘晓月没有半点关系了。
五
潘晓月来到新家，却意外地看到了许伯达。
父母说，多亏许伯达的帮忙，才让他们搬家这么顺利，今天特意留他在家里吃饭。
潘晓月从父母的交谈中了解到，许伯达一直生活在这个城市，并且给了她们家很多照顾。
夜色渐深，许伯达起身告别，父亲让潘晓月送一下，两人走在路上，一时无言。
“天冷，回吧。”还是许伯达先开了口。
“谢谢你。”
许伯达笑了，“谢我，哪一件？”
潘晓月也笑了。
“有件事想跟你说，一直没机会，现在却不知道该不该说。”
潘晓月低下头，并没有回他。
一段沉默之后，许伯达的声音响起。“小学运动会，那次你摔倒了，是陈清度在跑道上撒的沙子。”
潘晓月愣住了，她没想到许伯达会突然说这件事。
“我想你是知道的吧，他觉得这个第一名没有他的半点功劳，从此会在班里抬不起头吧。他宁可让你受伤，也不愿自己丢脸。”许伯达严肃起来，“所以后来那场球赛，我替你还回来了。”
“没……没什么，都过去这么久了。”潘晓月又露出她时常用来敷衍人的笑容，“何况他当时送我去了医务室。”
“你记错了，是我送你去的。”
潘晓月猛地抬头看他，“怎么可能，你还骂我呢。”
“你又记错了，我骂的是陈清度。”
潘晓月摇摇头，“反正他现在不在，没办法辩解，你怎么说都可以。”
“不，晓月，你都记错了，给你写信的是我，送你回家的也是我，你送他的枫叶被他随手扔掉，是我偷偷捡回来一直保留到现在，你对陈清度的念想，全部都是你的一厢情愿罢了。”
一滴雨水打在潘晓月脸上，随后是如注的瓢泼。
“也是我的一厢情愿。”
许伯达走了，带走了她记忆里的一切美好。
六
可能在年少时，念念不忘的总是陈清度，等到长大了，才觉得错过了最好的许伯达。
火车上，潘晓月写下这些文字，把枫叶夹进了本子里。兜兜转转，枫叶又回到她手中，可若不是这凄美的枫叶，她的青春该有多孤独。
潘晓月望向窗外，秋色深了，这是留给少年们最好的纪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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