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上世纪八十年代，王麻子出生在了中国西南的一个小山村。与当今社会之风气相比，这个小山村可是难得的名副其实的小。
清朝时期，宰相张廷玉与一位姓叶的侍郎两家比邻而居，都要起房建屋，为争地皮，发生了争执。张宰相见识不凡，得知家里千里书信之后，立即作诗一首劝导家人：“千里家书只为墙，再让三尺又何妨？万里长城今犹在，不见当年秦始皇。”张家主动把墙退让三尺，叶家见状，也主动退让三尺，成了著名的“六尺巷”的故事。
可这样的故事是断然不会在这个小山村里发生的。建房之地少，村民们恨不得建房时墙能用纸替代，以尽量节省空间。让出去三尺，那简直是要了他们的命。老婆被占可以商量，可地皮那是绝无商量的余地。
这其实能够理解，就好像慈善从来都只是有钱人的游戏。如果你极有钱，即使你只是从九牛身上拔半根毛，那你也算是个慈善家，如果你全身上下只是几十块钱，就算你倾尽所有，把内裤都当了捐款，顶多也就是个好心人。如果张宰相家的地皮少得可怜，恐怕不会大方到让出去三尺，最后全家人连立足之地都没有。
都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小山村的人步调一致、寸土必争，往往头破血流仍不罢休，以充分佐证这句话的正确性。
二
王麻子是在村民们的吵骂声中降生的。据说他出生时一声没哭，似乎是在表达对村民们无休止争吵的无声抗议。不过明显抗议无效，村民们在火速围观刚出生的王麻子后，又继续他们未完成、也似乎永远完不成的事业——练嘴上功夫。国人一向喜欢围观，也就是俗话说的凑热闹，而且一直是以火燃烧般的速度。这足以证明：空虚、无聊、冷的人不少。
王麻子刚出生，脸上就一脸的坑。这下可让恨无话题扯闲淡的村民们着实兴奋了一把，他们本来正嫌吵架单调，无别的话题调剂生活，王麻子的出生可算得上是久旱降甘霖，让他们极度饥渴的心得以缓解。村民们一直坚信，有些事不做是一种罪过，像王麻子这张脸，不取笑一番那罪过大了去了，死后能下地狱的那种。
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村子里什么鸡毛蒜皮的小事从来都逃不过他们的眼睛。群众的智慧是无穷的，在村民们火速围观后不久，“王麻子 ”便成了村里响当当的名号，从大人到小孩，都知道王家添了一个王麻子。后来干脆连姓什么都省掉，直呼麻子。这么做当然不是为了显得亲切，而是为了省点唾沫星子。村民们平时为了点小事都得喷半天口水，正值国家提倡节约型社会，口水资源宝贵，能省则省。
至于麻子的真实姓名，多数村民倒是忘记了。人们都有这样的习惯，别人做了九件好事于他，他很快就会忘记，但凡做了一件对不起他的事，他能记得半辈子。
三
说到麻子的大名，其实是很有来头的。
说来话长。麻子的父母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一年四季就跟自家的一亩三分地打交道。他们除了被村民们取笑之时，基本上跟村民没有啥交流。麻子的父亲叫王老憨，一直是村里人奚落的对象，连教育孩子是说的都是：再不争气，将来定跟那王老憨一样。
王老憨是一脉单传，这也是村里人敢于无限调侃他的原因之一。村子里一向信奉“人多称王，狗多为强”，而能够用来称王的人通常是指男的，谁家不生够几个儿子绝不放弃。王老憨他妈肚子不争气，生来生去，只生了个王老憨这么一棵独苗，还人如其名，这让老憨吃了不少的苦头。只得忍气吞声 ，一心把希望寄托在自己老婆的肚子上。
王老憨夫妻俩虽然老实，但在生儿子的事情上，却是相当的给力。及至麻子出生，已有带把的五人，而且清一色全是，一个都不多余。村民们开始用正眼瞧起了老憨，毕竟不是谁都那么能耐，一连生五个儿子。遇见老憨，村民们都会问一下老憨，算是增进感情：“你家几个儿子？”每当此时，老憨便会一脸自豪地说：“加上我，六个咯！”
只是前四个都跟老憨似的，一个比一个傻，每天除了吃喝拉撒，傻笑之外，就只会挖点鼻屎放嘴里嚼着玩。虽然都是带把的，可是看着一个个傻里傻气的，可是急坏了老憨。
王老憨付出了一只老母鸡为代价，就此事咨询了村子里一位据说“德高望重，精通算命”的老人，前者是据村民所说，而精通算命一事，是据他自己说的。村子里的红白之事都要先请此位高人来上一卦，以求得平安吉祥。不过说来奇怪，他经常替别人占卜求子，自己膝下却无儿无女，想来是看破红尘的缘故。据老先生讲，王老憨前四个儿子之所以愚笨，是没起个好名字的缘故。王老憨一想，自己扁担那么长的一字都不识，是起不出什么好名字，当下感叹老先生果然高人，一眼就洞穿玄机，直佩服得五体投地，恨不得再生一体，六体投地，以示敬佩。
王麻子一出生，老憨又付出了一只老母鸡的代价，求老先生赐名。老先生爽快的答应了这事，只是要让老憨等上几天，说是此事关系重大，须仔细斟酌。
几天后，王麻子的大名一出，老先生更是被惊为天人。村民们暗自庆幸自己文化水准不高，没戴眼镜，否则非掉地上摔碎不可。不过，据老先生讲，王晓山这个名字很有前途，将来定能家喻户晓。
四
说来也是奇事，随着年龄的增长，麻子的聪明程度跟他脸上的坑一样，越来越大。大概是本该属于脸上的营养全都跑到脑袋瓜子里去了。
他没事就喜欢跑到村子里小学的窗边去看学生们上课，一段时间下来，竟能写下不少的汉子，这让村民们诧异之余议论纷纷。
许多村民断言，麻子肯定不是王老憨的。都说龙生龙，凤养凤，老鼠养儿会打洞，没道理老鼠生了个龙。这其实不能怪村民这么说，毕竟，青蛙在井里呆久了，也不相信天会比井口大。可有个人却是例外，一口笃定麻子肯定是王老憨的，此人就是那算命的老先生。他逢人便讲，麻子之所以这么聪明，是因为老憨送了一只鸡，其诚意打动了菩萨。古人闻鸡起舞，菩萨见鸡显灵，可见，鸡的作用当真不可小觑。而且菩萨的胃口似乎不大，一只鸡就能满足其需求。
麻子的聪明，跟王老憨好像除了一只鸡再无半点关系，这让王老憨心情很是不好，为这事没少跟麻子他妈拌嘴，惹得麻子他妈委屈得掉了多次眼泪。想自己清白做人，丈夫却一直怀疑自己做了有伤风化的事情。风化这东西，跟整过容的脸一样，实在是伤不起。麻子他妈要不是看着孩子还小，真想一死以证清白。
尽管麻子他妈一再赌咒发誓，王老憨心里还是犯嘀咕，眉头紧锁，以至于愁到眉毛互相摩擦而掉了不少。好在麻子年纪虽小，但很会察言观色，没事总能逗老憨开怀一笑，老憨的眉头渐渐舒展，剩下的眉毛得以幸存。
五
麻子一转眼到了上学的年纪，可家里实在没钱供他，只得失学在家。其实麻子不算失学，就好像没谈过恋爱不能算是失恋一样。失恋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连失恋的资格都没有。麻子成了一个连失学都没资格的人，内心痛苦极了。每天看着别的小朋友把学校上来上去，自己只有干瞪眼的份。麻子好想失学一次，以证明自己好歹上过学。
更令麻子气恼的是村民对于自己的脸过于热心的关注。一脸的坑，自己都不忍心多看，这帮天杀的村民没事老盯着自己的脸看，不时还阴阳怪气地叫上几声。麻子觉得自己被看的不是脸，而是光着屁股在光天化日之下任人欣赏，只恨自己不会打洞，要不然打个洞钻进去，看这帮龟儿子还怎么叫唤。
人群中偶尔也有人出来替麻子打抱一下不平，结果都被众人喷一通口水，直恨麻子不打个能容得下两个人的洞，以便和麻子一起藏起来。人多力量大，光口水就能淹死人。都说一颗老鼠屎就能搅坏一锅汤，更何况是一锅老鼠屎，一粒粮食要想出一锅老鼠屎而不染，何其困难！可见老鼠屎不论多少，其力量都是巨大的。
麻子没少反抗，与别人争个面红耳赤，大打出手的时候不在少数，可只会换来更猛烈的攻击。就好像屁股后面跟一群狗，你越想驱散，它们越尾随，越狂吠不止。不过这种尾随的群狗有个特点，你不鸟它们，它们便会悻悻然作鸟兽散。麻子颇受启发，对于村民们的取笑充耳不闻，没想到却收到了效果，从此世界清静了不少。
六
麻子十六、七岁时，村子里兴起了一股打工热。整个村子像是瞬时得了发烧型的重感冒，一度热得过了头，许多人不顾一切就往外跑，搞得整个小村子就光剩下些老弱病残。
那时候，谁外出一段时间回来，就侃侃而谈外面的新鲜世界，一个个神气得好像世界都踩在了脚下。所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这些打工人士别了何止三天，留在村子里的人恨不得眼珠子刮出血都不能完全看清。
麻子也决定到外面闯闯，与其在家看别人刮得眼珠子生疼，还不如也让别人刮目看看自己，最好把眼珠子都刮掉。
麻子像是个壮士，一去兮不复还，音信全无。村民们都说，麻子肯定没了，是个屁不闻其声，也能闻其味，好好的一个大活人，怎能一点动静都没了呢，肯定没了。
王老憨夫妻不相信麻子没了，就去找算命的老先生指点迷津，得到了两个更为精辟的字：难说！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只得抱头痛哭。 时间一天天过去，希望变成失望，失望终至绝望。只是村民们似乎适应不了没麻子的情况，嘴痒难耐之时，只得增大吵架的强度，吵架之人每人搬个凳子，坐着对骂一天的情景在麻子失去音讯的日子里时有上演。
七
一晃十年过去。
村子里这两年响应政府“要致富，先修路”的号召，硬是靠人工凿出了一条公路。从修的这条路来看，政府按照一切从实际出发的原则，完全没受政绩的不良影响。大概是考虑目前村民们经济比较落后，短期之内只能买得起马车的实际情况，公路修成了马车路，节约了不少的物力财力。
村民们对这条“马路”甚是满意，长期两条腿作为交通工具的他们，像是一个极度饥饿的人面对一堆吃的，只顾填饱肚子，哪还管口味如何。村里的老人都说，有生之年能过把坐车的瘾，就是死了也值得。能让人甘愿去死，这条路价值可见不一般！
听说年后会动工架设电线，将在最短时间让村民用上电，不少村民自发封锁了这个消息，以防老人们听见后高兴过度，产生不良后果。村民们不禁埋怨政府这利民措施太过及时，毕竟，人们的心理承受能力有限，乐极生悲就不好了。公路刚建好，至于电嘛，再拖个十年也不迟。
八
王麻子回来了！
这个消息如一颗重磅炸弹，瞬间震撼了小山村。不用说，村民们立马火速围观王麻子。村民们本就很是怀念麻子那满是坑的脸，更何况是一个死而复生的麻子。此次的围观，村民们显得更为迅速，只恨自己进化太快，只剩下两条腿行走，要不然四条腿狂奔而去，要是有对翅膀，那是最好不过。一时间，王麻子家里“高朋满屋”。一来房屋低矮，二来实在没地方可坐，村民们都显得特别的高。
村民们都很感谢上天把大家失去多年的乐趣又给送了回来，心想又能重拾快乐爽一把，每个人都不禁开心不少。来到麻子家，只见麻子家门口停放了一辆价格不知几何的轿车，麻子一身正装，皮鞋亮得能照出人影，旁边还依偎着一个露着两条雪白大腿的靓丽女郎。村民们顿时有一种满嘴口痰欲吐不能，只能吞下去的感觉。村民们一时竟不知道说什么好。
麻子很热情地招呼大家，一种无比满足的感觉冲淡了心里多年的介怀。
在麻子的热情感召下，村民们的热情之火瞬间重燃。围着麻子问个不停，恨不得把麻子恋爱的细节也问个一清二楚。大家对麻子的称呼不知何时已悄然改变，小青年们麻哥长，麻哥短，年长者则亲热地叫上了晓山。
村民们在惊叹麻子咸鱼翻身之余，纷纷表示担忧。一是觉得麻子的“暴富”恐怕来路不正，二来都觉得麻子眼光不好，这么好的条件，居然找个看起来这么“不正规”的女人，在大庭广众之下露着两条大腿，走起路来屁股一扭一扭的，让年长者也是想入非非，实在是不成体统。
九
麻子很是感叹小村子的变化之快，房子翻新了，公路修到了家门口，不少家庭都有了自己出行的交通工具，家家户户也都用上了电，村民们对麻子的态度也是让麻子百般受用。村干部们也是确实起到了模范带头作用，开上了好车，房子建的比村民们好了不止一个档次。更让麻子惊奇的，是如今的妇女同志们当真是顶起了半边天，赌桌边上一半以上的妇女，这在十年前可是不敢想象的。
不过麻子还是有些不满意。麻子是第一个对村子里的公路不满意的人。原因之一是路面太窄，车辆相让不方便，行车不安全。其二是路面坑洼不平，颠簸不论，那大小不一的坑，麻子觉得像是在讽刺自己。
麻子不满意的还有村子里的电。那电像极了一个情绪不稳定之人，电压忽高忽低，有时情绪波动大点，十天半个月见不到影子也是常事。
最让麻子不可理解的，是村子山坡上那一片林区，区区十年，已被砍伐一光，只剩下高高低低的树桩在那儿立着，村民们家门口木材倒是堆了不少。
山脚下密密麻麻的小煤窑，如此疯狂采挖，政府居然视若无睹。麻子问过村民这件事，村民直言麻子冤枉了政府。政府的管理其实很科学，很人性化。先让村民们挖一段时间，然后再派一帮人来把窑洞炸毁，而且每次都要在较显眼的地方呆上个把小时，好让挖煤的人有时间撤退，以免引起冲突。
麻子不相信村民的话，想找村干部证实一下，却发现村委会像是一座空庙，庙子在那儿杵着，和尚都不知道跑哪儿去了。据说最近几年村干部集体走起了群众路线，忙着和群众们在赌桌上打成一片，以至于多数干部废寝忘食，多次过庙门而不入，颇有大禹治水时的风范。
麻子忽然觉得村子里其实未曾有过改变，就好像自己，再怎么装扮，还是个麻子，而自己在一片的恭维声中，竟然傻逼到忽略了它的存在，还以为向更多的傻逼证明了什么。
一阵空虚感占满了麻子的心。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