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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丽一大早就起床了。给开元洗脸，刷牙，刮胡须，一套程序完成后推车出了门。
开元一个月不曾出门了，这不仅源于每到周末的雨，也因他越来越对氧气瓶的依赖。这不，出门前王丽还准了一袋氧气，以备不时之需呢。
刚出了单元门，开元缩了缩脖子。一件外套适时地出现后，他回头看了一眼，青紫色的嘴唇一张一合，喉咙里发出的却是滋滋啦啦纠缠不清的声音。
小区门口吃完早餐，穿过世纪大道就是市政广场。诺大的广场被不同兴趣爱好者人为地划分成了几个区域：最东侧楼房阴影下是一群活力四射的水兵舞爱好者；中间一大块是身轻如燕的旱冰爱好者占据的地盘；最西头那片有两拨人，虽然都是六七十岁的大妈，明显看得出在针锋相对，音响的声音一个压过一个。
这里太嘈杂，王丽知道喜欢安静的开元一刻都不想呆，他们习惯于最南边的那片区域。
这片区域规划设计很合理，鹅卵石铺就的小路在绿荫下蜿蜒前行，沿路分布着面积大小不等的小广场、草坪、花苑。这里有零散的器乐爱好者，他们拉二胡、弹电子琴、吹萨克斯，自得其乐。也有小型乐团，吹拉弹唱各色人才都有。跳舞的，玩陀螺的，还有运动器材上锻炼身体的……洋溢着一片祥和的氛围。
他们沿着小路缓缓前行，遇到自己感兴趣的会远距离驻足观望一会。王丽有一次说过，说想走过去听听合唱队唱经典老歌。开元喉结动了动没有表态，王丽知道他的心思，合唱队里有他以前的同事。人家六七十岁的老头中气十足地唱歌，自己一个四十出头的中年人却坐着轮椅，还吸着氧气，这事搁谁头上也不会有好心情。
开元最喜欢去那片“儿童乐园”。小广场最边上摆了一溜桌椅，桌面上放着石膏制作的飞禽走兽或者建筑物。三三两两的小朋友们坐在那里，按照自己的想法给这些东西涂颜色，充分发挥着自己的想象力。还有充气的塑料水池里放着小金鱼，年纪较小的孩子比赛着捞鱼。还有骑电动玩具车的、也有滑滑梯的，这些童真童趣感染着人，恍然间仿佛回到了童年。
“你看，这些小孩子多可爱呀！”他们来到捞鱼的摊位前，王丽由衷感叹道。
“滋滋滋……”开元笑起来像是拉动着一只破风箱，脸上少见地露出了一丝笑容，断断续续说道，“像我、小时候。”
“你比这些孩子调皮多了，扒墙揭瓦掏鸟蛋，为了吃那三两颗青杏受了不少皮肉之苦呢。”他俩从小一起长大，开元的过往王丽一清二楚。
“四十年了……”开元喃喃自语着，神情有些寞落。
这种情况下，王丽是不会接着话茬往下说的，也不会出言安慰。开元心里也清楚，任何语言都是苍白无力的，纵然是神仙妙手也解不开他的心结。
王丽感觉到了轮椅在晃动，这是开元急促喘气造成的，这状况下必须尽快输氧才行。王丽推车在沉默中缓缓前行，她知道，开元那日渐衰败的心肺再也经不起情绪剧烈的波动，而她的内心深处又何曾平复过呢！
自从病休以来，开元的身体眼见着一天不如一天了，最直观的感受来自于对氧气的需求。刚开始两个月一瓶氧气，再后来时间逐渐缩短，到现在一个星期两瓶都不够用。他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了，嘴唇发紫，浑身皮肤像是褪了毛的乌鸡。
这些年去过不少医院，要不是有单位作为坚实的后盾，别说是数次前往北上广，就连去省城治疗的费用也承担不起。半年之前还时不时在医院住一段时间，后来，医生说这种情况就是神仙下凡也无力回天，最有效的方法就是在家吸氧，这样做也无非是拖延时间……
身后传来孩子们叽叽喳喳的笑闹声，王丽不禁联想到了乡下梁上的雏燕，思绪一下子回到了从前……
他俩出生在同一个村子，相差一岁。从小一起玩耍，打猪草，背着书包上学。要不是因为开元随他爸农转非进城，估计他们会在一个学校上到初中毕业。也许是命中注定了不该分开，开元高考落榜复读的时候和王丽又到了同一个班。
虽然没有相互表白，却都了解各自的心声。没有像别人那样花前月下，也没有海誓山盟，跨进高等学府的大门是他们共同的理想。同一个学校，相同的专业，大学四年感情得到进一步加深，他们的结合是瓜熟蒂落，是水到渠成。
由于开元工作能力强，业务水平高，很快被提拔为乡镇财税所一把手。手中有了权力，自然就成了被人注目的对象，时常有另有所图的人围绕在左右。有人递烟，有人送酒，频繁出入各大酒店，有时候请吃的人根本排不上号。
丈夫年轻有为，被人们众星捧月般地恭维着，作为妻子的王丽也觉得脸上有光。原本朴实本分的她，在人们的阿谀奉承中逐渐迷失了自我。因为孩子有婆婆照顾，小两口从来都是无牵无挂，家里基本上不开火做饭，县城几个上档次的酒店就是自家的厨房。
从乡镇回到局里，三年后又到了市局，这每一步都迈得恰到好处，开元的仕途之路就像量身定做的一样。三十出头就坐镇实权部门，谁不说是前途无量。开元势头强劲，王丽也毫不逊色，开元到市局的第二年她也通过遴选到了本系统上一级单位。
来到市局的开元真正算是如鱼得水，在更加广阔的天地里混得风生水起，一些上规模的企业老板可以不熟悉局长，却不能不亲自登门拜会他。他成了班子成员、人大代表，业务上的事和一些社会活动忙得他焦头烂额。很多时候醉到第二天都起不来床，在家躺上半天又强打精神奔赴下一个酒场。
早在前两年，王丽就发现开元的呼吸道有问题，劝他少抽烟，甚至把烟戒了。开元不以为然地说，“教员”和“设计师”一生好烟，不也活了八九十岁吗？。王丽说，少抽一点吧，孩子他爷爷是因为啥病走的，你不是不清楚。“生死由命富贵在天”，“人的生死自有定数、该来的迟早会来”这是开元信奉的理论……发展到这个地步王丽根本不可能再左右他了。
其实每年的体检报告上写的都很清楚，拿到报告后的那几天开元是很自律的，不过一星期就再也无所顾忌了。他说，这不是自律的问题，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啊！我作为主宾，坐在那里不吃不喝不抽，让作陪的人怎么办？那样反而让人家诚惶诚恐地以为哪里做得不周到了。
王丽忧心忡忡地说，你不要总给自己找借口，有些应酬完全可以推辞掉。开元说，真是妇人之见！你仔细琢磨琢磨，哪些情况下能推辞？这个社会到处都是人情网、关系网，有些场面你必须去撑着才行，不然的话得罪了人你还蒙在鼓里呢。有些人为啥总是被人边缘化？归根结底说，为人处事是一门深奥的学问……
一些细微的变化总是被人忽略，直至被人从酒桌上送到了医院，才知道了问题的严重性。慢性肺心病不会立即要命，但是痛苦却在每时每刻。虽然戒了烟酒，情况还是没有好转，住院治疗成了常态化的事。以致后来无法开展日常工作，长期处于病休状态。大多时间往返于家和医院之间，京沪的著名专科也去过好几次，但是都没有效果。
作为妻子，王丽眼看着年富力强的爱人被病痛折磨成了一副病残之躯，心里无限悔恨。她对开元说，都怪我太贪图虚荣，看你被人簇拥着风光无限。早知会是这样的结果，我宁可你做一个普通小职员，健康平安地过我们的小日子。
开元说，不怪你，都怨我被欲望冲昏了头脑。组织把我放在了重要岗位，我却没能守住自己的初心。总认为吃吃喝喝是小事一桩，哪料想喝坏了肝熏坏了肺，到头来自己吞下了苦果……
“走、吧……”开元含混不清地说着，小臂撑在扶手上，挪动了一下屁股，看来是确实有些累了。
“想去哪儿？”开元说话如喘气，一般人难以理解，但是王丽明白他的意图，这也许就是夫妻之间的默契吧。
王丽推着轮椅从休闲广场转了过去，走上了一条傍水而行的林荫小道，沿着小道走一段路左拐就可以到家。
走了一段路王丽就后悔了，因为这条路只能容两人并排而行，一对情侣相拥着窃窃私语，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那幸福的样子实在不忍心去打扰。王丽尽量和他们保持着距离，看到不远处有一条岔道，她打算从那里过去，免得这温馨的场面在开元的心里引起波澜。
“跟在后面、走吧。”一直沉默的开元低声说道。很显然，他揣摸到了王丽的心思。
沿途流水潺潺，花香四溢，却怎么也不能也引不起王丽的兴趣，目光总被那对情侣的背影所吸引。说是怕开元触景生情，实际上她却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了。看着曲蜷在轮椅中的开元，不由得暗自叹息。
突然，响起了一串清脆婉转的鸟鸣，余音回荡在林间，那脆生生的感觉挑拨得人怦然心动。小情侣驻足四下张望着找寻那个隐蔽在某处的精灵，就连开元也一下子打起了精神，挺直身子一扫颓废之态。
王丽也停下了脚步。她还清楚地记得，当初买房的时候，这片区域才刚刚开发。到处尘土飞扬，林荫小道沿途还是些幼小的树苗。每天上下班从这里经过，却没有关注过它。以至于看着这个绿荫蔽日鸟语花香之地，竟然有些恍惚。她在脑海里搜索着，怎么也找不到一家三口在这里漫步的记忆。
小情侣似乎察觉到他们缓慢的速度已经影响到了别人，于是加快步伐从前方另一条小道去了溪水边。
“去那边坐坐吧。”眼看着左拐就是回家的路，开元指了指正前方。那是不久前才改造好的，时下称作“口袋公园”。
“你不累吗？要么回家休息，晚饭后再推你出来……”王丽弯下腰对在开元的耳边，轻声细语地问道。
“没事。”开元间断地回道。
“好吧。”
口袋公园里人不多，没有那么嘈杂。舒缓的旋律伴奏下，喷泉变换着不同的形态起起落落。几个孩童拿着水枪打水仗，浑身湿透了却全然不顾。周围放置着许多休闲椅，坐着闭目养神的老者，还有埋头刷视频的闲人，也有摆了棋盘来回厮杀的棋友……王丽看到还有一张空椅子，恰好被斑驳的树影笼罩，就推着开元坐到了那里。
“现在的小孩子太幸福了，他们总有各式各样的玩具。我们那个时代男孩子用玉米杆做手枪，好一点的能有个弹弓打打鸟。女孩子除了玩沙包，就是跳皮筋……”王丽看到开元的注意力一直在打水仗的孩子身上，就提起了这个话题。
“滋……”开元喉咙里又拉起了破风箱。
“想起啥可笑的事了？”王丽好奇地问道。
“玉、玉宝娃，咳……那一次要、不是……”开元急着想讲述小时候的趣事，憋得上气不接下气了。
“我知道，你说过多少遍了。那次要不是你出手相救，玉宝娃早就没命了。可那次也太危险了，你本来也是个旱鸭子，也险些儿把自己的命搭上。三米多深的水坑，一旦陷在淤泥中就完了。你妈吊起来揍你一点儿也不过份……”王丽看他说得费劲，赶紧接过了话头。
“想不到、同龄人……走得最……早的人，还是我……”本来在回忆过去的趣事，他又想到了不愉快的方面。
“瞎说！你这好端端的……”王丽喉咙里像是堵住了，后面的话竟然说不出来了。
“老婆，如果、假如有来生……一起、要好好的……”开元说着话，握住了王丽的手。
“来生？先把这一生过好再说！我不会让你离开我……”王丽泪流面面，拥着开元的肩膀，两手紧握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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