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水镇是铁路旁的一个小镇。镇上有两个火车站,一个属于地方,另一个属于科研机构。这也是这个镇子之所以存在并且曾经一度非常繁荣的缘由。
上世纪50年代,党中央毛主席一声令下,十万大军开进大漠戈壁,秘密建设科研基地。为了运送物资和人员,决定建设一条从基地连通到全国铁路网的内部铁路。两条铁路交汇节点所在不能是大城市,但是又不能走太多弯路,符合这两个条件的唯有清水镇。从那时起,人员物资进出都要在清水中转。从基地到清水的铁路完全是在戈壁滩上,每几十公里建有一个小点号,里面住着三四个护路人员,他们是沿途唯一可见的活物。
哪里有人,哪里就有生意。因为进出人员多,这个原本荒凉的小镇渐渐热闹起来,最多的是卖牛肉面和家常菜的小饭馆、年轻姑娘花枝招展的理发店和假冒伪劣商品琳琅满目的小卖部,尽皆都是平房。镇子不大,只有丁字形的两条街,这些经营场所知道来这里的人都只是临时停留,并无气力和心情长途跋涉的逛街,于是全都扎堆在一起,就显得这里物丰人旺。
基地在清水镇建有一个招待所,一个小院里一圈平房,条件不算好。墙皮斑驳脱落,每个房间里摆着几张木板单人床,扔着几个印有红双喜或傲梅喜鹊的搪瓷脸盆,那些脸盆还都散发着可疑的尿骚味,但好歹有屋顶和四面墙,能提供个遮风挡雨之处,最重要的还不收内部人的钱。基本上基地的人出来都住在这里。
招待所离两个火车站都不算近,中间要经过两条废旧铁路,一个垃圾场,还有两边堆满柴火垛的一条小径。东西带得多能把人累死。我去基地报到的时候东西就带的太多,还主动帮助同行的一个美女拿行李,虽然一路显得很轻松,但后来我的两条胳膊抖了好几天。还有心也凉了好几天,火车到达基地的时候,她指着站台上的一个男子说她老公来接她了,她就先走了。有老公了你不早说,结婚了你长那么好骗的样子,简直没有天理。
清水镇的衰败始于基地的逐渐开放和离它不算远的一个城市开通了去基地的长途汽车。那是一个地级市,虽然算不上车水马龙,但和这个小镇子比起来却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每天有4趟公共汽车来往基地,每一趟要5个多小时。在路途时间上,内部的火车和公共汽车是差不多的,但汽车更为方面。同时,作为要进基地的人来说,这个城市算是尘世间最后的念想,他们一旦进去可能一年半载都没有机会再出来;对于要出来基地的人来说,先在这个小城市适应一下城市的喧嚣,再回老家更大的城市,就不会显得那么手足无措。
到清水中转的人越来越少,随之商家也纷纷撤离。和尚走了庙还在,不过全是无人照看的兰若寺。都说人会破坏周遭环境,其实没有了人一切败落的更快。不到一年时间,那两条路的路面就变得凹凸不平,满是沙尘泥土和动物粪便。以前的小饭馆理发店小卖部,铁将军把着门,但玻璃全都碎了,里面的墙上画着各种抽象画,还有用粉笔或土块写的骂人的话。几个门口有破旧自行车,日晒雨淋几乎散架。街边有的地方甚至长起了草,一人多高的芦苇顶上挂着不知道从哪里吹来的黑色塑料膜,在寒风中呼啦作响。街上几乎见不到几个人,尤其是在冬天。这里简直就像是世界末日之后的空镇。
基地的招待所还勉强运行着,因为时不时的还有物资需要从这里中转。没错,还有我这样只愿意坐火车的人。
我不愿意走市里到基地的那条公路。因为我父亲在那条路上出车祸去世了。他是搭了便车来基地看我的。司机在下一个高坡的时候把车开翻了,父亲被甩出去老远。到现场后我软着腿连滚带爬的跑了好久才到他身边,看得出来他特意换了干净衣服,还刮了胡子,泥土和血把他的脸和衣服都弄脏了。后来我也试过坐汽车走那条路,一上车我就开始发抖,尤其是到事故现场附近的时候,整个人会几乎呼吸不了,父亲的惨状总会清晰浮现脑海。我再也不敢走那条路了。我只坐火车。
记得很清楚,那是我工作的第三个年头。我休假从外面旅游回来,凌晨1点多在清水镇下了火车。正值寒冬时节,气温在零下二十多度,火车站候车室里有两个流浪汉在暖气片下面躺着,工作人员在暖气房里打盹,留下危险品检验设备在嗡嗡旋转。为了省电,他们只开了寥寥几个灯管,有两个灯管还忽明忽暗的闪烁着。感觉像是在一个气氛诡异的梦里。
我从候车室一脚踏进茫茫黑夜。回头一望,恍惚间看到流浪汉和工作人员都面色乌青、七窍流血,满候车室很多若烟似雾、或黑或白的影子飘来飘去。我吓了一跳,加快脚下的步伐,转了一个弯便再也看不到候车室虚弱的灯光。那似乎是这里唯一的灯光。
那天正是朔月,天上没有一点光亮。我还没有手机,况且彼时的手机也还不具备照亮功能。我把背包往上推了推,裹紧衣领,双臂抱在胸前,凭着自己的记忆摸黑前行。风不小,吹着塑料袋在空中一团团飞舞着,柴火垛上挂了很多破旧塑料膜像是迎风飘扬的招魂幡,不远处一只猫尖锐的叫声在空中回荡,垃圾堆和草丛中悉悉索索的不明声响也让人毛骨悚然。我已经跨过了一条铁路,却怎么也走不到另一条铁路,路上的破砖烂瓦和啤酒瓶子好几次差点歪到我的脚。我记得很清楚,从这个火车站到招待所在不拖着行李的情况下只需要走10分钟左右,可20多分钟过去了,我还在黑夜中徘徊。跨过第一条铁路再往前走的正确方向怎么会是一堵墙,而且是一堵从未见过的很高的墙。
莫非是遇到了传说中的鬼打墙。我用手使劲搓着头发。曾经听老人讲过,鬼魂最怕手和头发摩擦发出来的常人看不见的火光。走了好几圈,墙还在那里。我决定返回火车站重新走起,或者大不了在火车站暖气跟前坐几个小时等天亮。天亮了就好了。
摸黑走了近半个小时,却发现自己在原地打转,我彻底迷路了,在这个破败的小镇。我听到许多细微的笑声,周围一定有很多东西正在盯着我,可能是牛头马面,也可能是什么飞禽走兽,它们都等着我冻死在这里,然后把我的魂牵走,把我的身体分而食之。
我捡起踩在脚下的一根木棍,紧紧握在手上,朝笑声传来的方向大喊道:“来呀,来呀,你们吓不倒我的,有本事就出来,别当缩头乌龟!”
喊了几声,周围一点动静都没有。
夜越深,气温越低。我能感觉到我身体的热量正在迅速流失,这样下去我肯定撑不过天亮前的几个小时。我突然想到背包里还有一套换洗的秋衣,套在外面兴许也能起点作用。在我把背包卸下来,准备要找出秋衣的刹那,看到不远处亮着一盏灯。我已经没有时间去想为什么我刚刚没有看到这盏灯,为什么凌晨2点多还会有灯亮起,我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奔向那盏灯光,路上好几次差点摔倒。
那是一户普通的人家。房子和这边的大部分人家一样是红砖砌成的平房。大门为木质,上淡蓝色漆,大门上的漆经日许久,有些地方已经打卷,有些地方已经脱落,露出下面暗黄色满是虫洞的杨木。与别家不同的是,大门左上角钉着一块纸板,上面歪歪扭扭的写着两个字“宾馆”。给我重生希望的那盏25瓦白炽灯泡就悬挂在那纸板旁边。提供住宿服务那就最好了,作为一个性格内向不善与生人交往的人,让我敲开陌生人家请求借宿,还是会有些心理障碍。当然了,今天晚上这种情况,心跳到迸裂也得要发出请求。
我轻轻叩了几下门,等了一会没有反应。用了更大力气狂拍三下,终于听到里面传来脚步声,似乎穿的是拖鞋,有擦着地的声音。门内传来拔插销的声音,紧接着“吱呀”一声门开了,一个女人探出头来有点疑惑地望着我。
我挤出一个微笑,问道:“这里能住宿吗?”
她点点头。示意让我进门。门内也亮着一盏灯,一进门是一个通道,左手边有一个亮灯的房子,门口挂着很厚的门帘。
她插好门后说:“跟我来,登记一下。”
我随着她走进亮灯的那个房子,房子里很暖和,火炉呼呼散发着热量。双人床上一个小孩正在熟睡中,奇怪的是那个小孩像是刚从戏台上下来,脸上搽着白粉,毫无血色,嘴唇却涂得鲜红。
女子在一张简陋的桌子边坐下,说:“给我你的证件看看。”
我把证件给她。她细细看着,并未往登记本上抄写任何信息。
这是一个大约30岁左右的女子,身材微胖但皮肤白皙、面容姣好,身上散发着淡淡的香味。她应该就是那个孩子的母亲。她还在看我的证件,口中念念有词。我听到有女子唱秦腔的声音,虽然很远,但那尖细的声音非常有穿透力,似乎是一出苦情戏,女子唱的凄楚悱恻,中间还夹杂着悠长的哭声。
“这么晚了还有人唱戏?”我忍不住问道。
她抬头,像是被我惊到一样,然后侧耳听了一下,浅然一笑道:“应该是哪个客人在听收音机。走吧,我带你去房间。”
她打着一把手电,我跟在她后面。
“院子里的灯坏了,只能用手电,你慢点。”她回头道。对我态度比刚开门的时候要好很多。
院子一周都是客房,她带我到其中一间,里面只一桌一椅一张床,墙角摆着一个脸盆。
她径直走进去,摸了摸暖气片说:“温度还可以,冷的话我再给你拿床被子。”
我连说不用,我是个不爱麻烦别人的人。
她又说:“条件不是很好,将就住吧。”
我问她住一晚多少钱,价钱必须要先说好,要是住进黑店可就麻烦了。
她答:“五块钱,明天再说。”
价钱倒也公道,甚至有些低。
“你带杯子了吗?”她问。
我从包里拿出杯子,她说一会给我提一壶开水来,喝点热水暖暖身子。出门前对我又是嫣然一笑。笑得我有点心旌摇曳。难道我今晚受那么多苦,会有一个香艳的补偿。我摇摇头笑自己,真是饱暖思淫欲,十几分钟前还要死要活的,这会儿竟是想起了那等好事。
左等右等不见她来,我想她大概是忘了要烧热水这回事,我已经困得受不了了。我锁上门,准备睡去。刚要脱衣服,有人在外面敲门。
她的声音随之传来:“睡了吗?开水来了。”
打开门,她提着两个暖瓶走进来,是那种塑料暖瓶,一红一绿。紧跟在她身后的是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穿着一身崭新的深蓝色中山装,他提着一桶水,显得有些吃力,我连忙上去要接过水桶,老人说不用,不用。坚持把水桶提进来放在墙角。女人正在往我的水杯里倒开水。
“这个暖瓶里的水是喝的,地上那个绿色暖瓶里的水可以兑着桶里的凉水简单洗漱一下。”女人温柔地说。
我连忙向她道谢。再转向老人致谢的时候,发现他正盯着我看,目光阴悚而尖锐,配上他苍白而布满皱纹的脸,恍若一个千年老妖凝视着他的食物。发现我正在看他,老人目光有些慌乱,冲我点点头转身便走。
女子笑的粲然:“那你洗洗,早点睡吧。记得喝热水,祛祛寒气,别感冒了。”
我今天晚上一定会梦到她的,我当时心想。喝了几口她亲手斟的热水,一股热流从胃里洋溢开来,弥漫全身,感觉暖洋洋的。我掺了热水,坐在床上泡脚,还回味着她的一颦一笑,真没想到在这样偏僻破败的小镇,还会有如此出色的女子。一想到几个小时后又能见到她,心里还有些激动。明早起来,一定要好好洗漱一番,刮个胡子,让她见到我最帅气的一面,绝对不能是今晚这样落拓狼狈的模样……想着想着我就那样直挺挺仰面睡了过去,脚还在水里泡着。我想我应该起来把脚擦干净,把袜子洗了晾在暖气片上,再关了灯才应该睡觉。可是我怎么都起不来,觉得身体轻飘飘好像不是自己的。我就那样躺着,眼睛睁不开,脑子还能动。我可能已经睡着了,现在的一切都是梦境。
飘渺玄远的秦腔声音越来越大,戏中的女子似乎已经唱到了高潮部分,那是透彻心扉的凄冷和不甘,好像全世界都有负于她。突然,我听到钥匙插入锁芯的声音,紧接着门开了,那个女子进来了,她身后除了之前那个老人之外还有两人。一个中年男子,身体非常健壮,同样着深蓝色中山装,胸口戴着一朵白花。还有一个驼背老妪,穿着一身白衣服,脸上涂着白粉,嘴巴抹的鲜红,两腮也涂成红色,感觉非常吊诡。几个人都是轻手轻脚。
“放心吧,早睡着了。”男人说。他并没有压低声音。
女子推了那男人一把:“你小声点。”
女子轻轻走过来,俯下身子,低声叫着:“睡着了吗?醒醒呀……小韩,真睡着了吗?”
我想醒,可是醒不来。在梦中总是这样的。
“肯定是睡着了,这药绝对没问题。”中年男子说。
老人对老妪说:“小伙子长得精神,身高不错,还很有眼色。”
“还是个大学生呢。”女子已经开始给我擦脚,她的手很暖很绵。
那老妪跪在床上,趴在我脸上细细端详一番,之后点点头:“真的挺俊。最重要的是生辰八字也合。”
她起身,长叹一口气:“娟子有福啊……”说完抹了一把浑浊的老泪,与那个老人相扶而出。
中年男子从外面拿进来一个包,从里面掏出一身西装。那是一身崭新的杉杉西服,从质地上看应该不便宜。女子将我扶起来,他俩合力把那身西装套在我身上,竟是相当合适。男子架着我走出房间,院子里的灯此时已经亮了。他架着我走到院子角落的一个大铁门前,用力一推,门开了。里面像是一个灵堂,又像是一个婚礼现场。灯光昏暗,正中间的桌子上摆着许多水果,两支白蜡烛光摇曳,桌子上方贴着一个用白纸剪成的大大的喜字。两边墙上靠着许多花圈,录音机里正放着我之前听到的秦腔。之前到过我房间的两个老人端坐正中间桌子两边,他们右侧稍前站着一个清朝宫女打扮的中年妇女,一脸威严地看着我进来。桌子正前方摆着两个蒲团,他俩扶着我过去,让我面对老人跪在左边的蒲团之上。女子依旧扶着我,以免我睡倒在地。
男子走到角落的一个冰柜前,把里面的人拉起来扛在肩上走过来,放在与我只有半米之隔的右边蒲团上。我偷偷看了看,那是一个非常美貌的女子,长发如瀑,五官玲珑,裁剪修身的大红色套装显现她完美的身材。她闭着眼睛,没有半点血色苍白的容貌让我知晓她是一个死去的姑娘。我能感觉到从她身上传来的阴冷寒气,适才暖热的身体,现在又变得透凉,刺骨地冷。
宫女打扮的中年妇女望了望泪流满面的两个老人,他们向她微微颔首。她关了录音机,清了清嗓子。
“结拜仪式现在开始。”声音高亢而嘹亮,还拖着长长的尾音,感觉像是在唱戏。
“一拜天地……”
女子和男子分别按下我和身边姑娘的头。
“二拜高堂……”
又是一个叩头,这次他们几乎把我俩的脑袋摁到地上,而且久久不拉起来。我听到那个老妪的哭声,悲痛欲绝而又强忍压抑。他们把我和那姑娘连同蒲团一起转了向,现在我俩面对面。她的正面更加精致可人。
“夫妻对拜……”
第三次叩头。
“送入洞房……”
他们扶着我和那姑娘到了院子里的另一间房。这是一个比较大的屋子,里面非常冷,四面墙上都贴着大红喜字,双人床上的被子床单全都是新的,上面印着鸳鸯戏水图案。我和那姑娘被并排放在床上,那女子把姑娘的手放在我心口。
“一定要算好时间。”女子说。
男子点点头。他俩关了灯携手离开。
我盯着身边同床共枕的美丽姑娘,美则美矣,只是身上散发的腐尸味道让我几欲呕吐。我想拿开她的手,回到我的房间,可是我如何挣扎都动弹不了。看看墙上的表,已是凌晨4点。这可真是一个奇怪的梦。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我睡在我的房间,并且还盖着被子。两个暖瓶和水桶都不见了,脸盆也摆在墙角原来的位置。我不知道前晚的一切到底是梦还是现实。我去退房的时候女子已经梳洗打扮完毕。
“睡得还好吧?”她微笑着问我,一如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是你给我盖的被子吗?”
“没有啊,我怎么能进你的房间。”她的表情显得非常诧异。
“我昨晚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没事,我也经常做梦的。欢迎下次来的时候还住我们这儿。”她说着,找给我5块钱。
我在进基地的火车上又梦到了那个姑娘,梦中,她在东海龙宫跳舞,衣袂飘飘、环佩清鸣。
当晚洗澡的时候我在胸口发现了一个乌青的手掌印,怎么洗都洗不掉。半个月后,那掌印才渐渐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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