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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组有关童年记忆,已有听雨、放驴、学炊、挑灯四篇。均已发在简书,敬请朋友们指教。
很早就喜欢“闲敲棋子落灯花”这句诗。若说其中有什么独得之悦,不如说作者和读者的心意,因灯花一落而别开一番境界,无关夜雨,无关蛙鸣,也无关棋局,有些像雪夜访戴的那种“兴”,乘兴而等,兴尽则罢。后来见到“事来心兴,事去心止”八个字,如果兴总在事上,倒也好说。但你知我知,很多时候并非如此。
梅雨时节池塘边青草里,此起彼伏一片蛙声,如今还多有这样情景,但烛花却很少见了。以前点烛燃灯,或因为油里有杂质,或因为捻上积灰,火焰里的烟气会慢慢地凝集在灯芯上,遮得光渐渐暗了。要拨一下才好,星毫样的火花溅开,灯烛骤然亮起来,再徐徐恢复如常。也不尽然都是拨,还可以剪,比如“烛花不堪剪”,“烛花频剪欲三更”。而不论是拨还是剪,总归人在灯前是不眠的意思。试想烛光渐昏昏,睡意由浅而深积累得深重,若非心里清炯炯横亘着什么,不妨就势入睡最好。心醒着,自然另当别论了。
烛花,其义有三:烛夜花、烛光、灯花。
烛夜花是一种能自行酿酒的花。《太平广记》有载,“其花四出而深红,圆如小瓶,径三寸余,绿叶形类杯。”美酒自酿,瓶杯自带,妙哉,这要比蕊里熏茶、含蜜更胜出许多,只可惜是传说。也可以说烛夜花是烛光里的花,古人秉烛夜游或也要赏花的。2013年元旦刚过,水仙花三五出苞,含而欲开的样子,刚好放在锦鲤缸旁边,我特意关灯、点了一支烛,欣赏过别样的鱼影和花开。
至于烛光,大多是那时做中学生的记忆,夜读总会遇到好些停电。我有一只半个桔子大小的白瓷碟,寸半直径,不深不浅,搁在火炉上烤热,把残蜡一点一点融化进去,比如短蜡烛头、蜡烛上滴下来的凝蜡、药丸壳子上的封蜡,再偷偷倒一点清油,用棉线捻个灯芯放在碟口,慢慢就有一汪儿潋滟,等凉下来,便是一个烛碟。那时候的中成药大蜜丸,是封装在圆柱形小纸盒里然后蜡封,我喜欢把那些蜡刮剔下来。而清油是胡麻籽榨的。一开始土油坊压的炒菜时烟大,后来机械榨的味道也偏苦,但无论如何,燃起来总有醇香,很好闻。食用油照明并不过分,诗云“木槽压油三石余,半为灯火半煮蔬”,只我是玩罢,便显得出格一点儿。
一旦逢着停电,内心简直有一种激动。往往是冬天,半夜北风吹得窗玻璃颤,又或者电线上风一声声尖啸旋起,心里都紧。甚或大雪纷纷,偶尔枯树枝折下来也听得见,就认真地点这个烛碟。划过火柴,瞬间黑暗里如豆一点火,蓝幽幽,慢慢亮起,变得黄红,又暗下来,火焰才算稳定了。而一两毫米灯芯尖已成灰,需要等、等待烛碟里蜡全化开了,才能挑一挑捻子。有个谜语:白蛇过江,头顶一轮红日,谜底就是灯芯,只这蛇不见长,越来越短。挑,是挑灯看剑的挑。我用一柄小铜剑拨火,原是两寸长的双剑玩具,龙头剑柄,可以在指间游戏。只铜剑鞘和另一片早就丢了,余下这一片正好派这个新用场。
烛火是有诱惑的,即便是小小一苗,火焰摇曳,火光宁馨,有安全、温暖、神秘的感觉。我那样凝视火苗,焰型、色彩、热度,倾听燃烧的声响,有被启示的感觉。白瓷碟,浅黄的蜡油,红火苗、蓝焰心,在一个少年的眸子里,必定是极热切又极沉静的。
每当这时刻,风雪夜,大雪遮覆的山野溪谷与一个少年、一点灯火,气氛便是如此。一首诗里写到灯油,说“别有煎忧一寸心”,好句。天气似乎很冷,我正在一个多愁善感的阶段,直觉得世上真是孤独。寒风在外面吹,心里紧得身体里似乎酸酸的,而凝视烛火,好像多少可以宽松疏解。紧接着孤独的想法,就是决不能泯灭于那孤独,纵然它滂沱,纵然它磅礴。还是少年心热,依如今的我说,孤独何曾滂沱或磅礴或呢?孤独只一丝一毫、一星一点就很够了。
人对于火有本能的、写入基因的亲和与敬畏,看一盏灯一支烛,就像守一堆火,一堆从远古时期的山洞、半穴居草屋里一直燃到如今的火。或许大家和我一样,对怎样钻木取火、怎样使用火镰火石、怎么点起篝火,都有着孩童般的热忱。后来看到烛台,甚至是西洋式烛台,不论悬挂的还是搁置的,亦或是阿拉丁神灯那样造型的,锡制的,镀铜的,都好看,甚至松明火把,也觉得有吸引力。有时候,看到古装电视剧里一段灯影绰绰背景里的故事,可以耐心看完。遇到蜡烛火柴,总想买,总觉得用得着的。有时候,还会想起来蘸蜡,这是一种自制蜡烛。
腊月间准备年货的时候,父亲砍来一种荒草,把圆直的草茎截成等长,有一百支或两百支,再用薄薄的棉花紧紧裹好大半截。旁边铁罐子里,敲碎大块的石蜡,加一些清油,已在火上融化,温度正好。拿起草杆儿,把缠棉花的部分浸入蜡油里,轻轻捻,转两三圈儿,再晾在木盘里。然后下一支,然后下一轮,逐渐地,橙黄色的凝蜡在所有棉草杆儿上丰满起来,身胖尾细,如今想觉得有点黄油鸡腿的意思,醇厚的油香在房子里萦来绕去,我都要流口水了。最后,用刀旋割了蜡头,露出浸透油的棉杆头当作芯,再一正一倒收在盒子里,明光澄黄油亮亮的蘸蜡实在是好看。过年时,祭祖拜庙时都用得着。年俗是从除夕夜到正月初三,桌案上香火要接续着,营造出一种宁肃安和的氛围。而村里的山神庙,从除夕到元宵更是香烟袅袅,烛架上烛光烁烁,各家的蘸蜡、小蜡烛有的才点上,有的已燃到将尽,大小不一的火苗或摇曳、跳跃,或安静、寂寞,很能吸引凝视。
要说灯花,这种蘸蜡的芯粗,燃烧快,不大会结。而我的烛碟,因为蜡杂油多,所以往往烟大,很容易结。要结灯花时,火焰会跳动,许是什么阻碍了燃烧,突然噼啪一响,光线会猛然间闪亮一下。古人说烛爆灯花是吉兆,就是说这种情形,这时大红对烛就最应景。还有一种情形,灯芯上凝结了烟气,越积越大,一豆儿大小,被火焰燎烧得通红,或者焰里焰外黑红变幻,却不会爆响,轻轻一挑就拨去了。
古代的书生夜里做功课,也会像我一样偷闲看灯花吧。或仔细剪去,或急忙拨开,但火不同其它,自然是小心的,很少燎到青衫或在布衣上开个小洞。但功课之苦,总能从烧灰的几丝头发上知道一二,也能从天明时发现的两鼻孔黑上晓得。灯花那一种烟,是极其细腻的墨,收集起来和胶做墨,说不定比松烟墨好得多,可惜总是太少。
如果有风,就不容易结灯花。那时候有一些雨夜,窗户开着,我在蜡烛摇漾的光线里,向那一朵火焰凝视。它总是一边晃,一边“哭”,虚弱成一个丝白绮罗的泪人儿。这让人不知所以,曾经这样写,“我想找你,如果你是优秀的诗人,请为我凝固那种感觉,我不想让它重演。”重演与否,怎么说呢?有好多年很少很少用蜡烛了,有好多次想到写到光,往往才要动心起念,就会想到少年时那一点光焰。
太多分别能够毫发毕现,是因为见光,这光从外面来。太多努力能够取精用弘,是因为发光,这光从内在来。虽则内在之光,不论别人的,还是自己的,都不容易看得清楚。之前还写过一句,“丢失了灯的人,不成眠。应是双眼,只为看透黑暗。”今夜已深,是为挑灯记。
——2020年5月14日,如兰之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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