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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上大学的时候，我跟班里的女生关系都挺好的。全班共三十一人，只有六个女生。我的个头倒数第三，高考成绩倒数第一。我班女生中最霸气的姓宋。她的家境最好，她家离学校最近。她经常朗声大笑，声音清脆带糖；她很漂亮，眼睛超大不近视，皮肤白里透红，长相立体，个头也高。
她常常肆意调侃班里其他女生，大家觉得有趣，被调侃的人也跟着开心。但有时，说起外班女生就有点不客气，她比较护着“自己人〞。她父母常来看她，带来好吃的，宿舍全体共享。有些家在农村的同学，生活费周转不过来时，她会解囊相助。那时，同学之间互相借饭票，借钱，都很平常，没有人赖账不还。
起初，她很喜欢我。宿舍轮流做值日，其中一项是把大家的水壶都打满。打开水的地方距离我们那栋楼比较远。别人一次能拎四个水壶，我体格较弱，只能勉强拎两个。我有一次拎了四个水壶下去，回来的路上感觉很费劲。正在吃力的时候，发现宋同学走过来，笑着叫我的名字，说：“给我吧！”她是特意过来接我的。
那是一种什么范儿呢？别担心——姐姐罩着你——那种感觉。她的确也比我大一岁。
她的学习能力也强。一起做作业的时候，总是很快就做完。她也跟我分享如何做得快的秘诀。
她所获得的信息也多，她家不少亲戚在香港。那时候我们还没听说过互联网。
她有许多奇思妙想。第一学期期中的时候，有一天晚上睡得正香，被惊醒。窗外很亮，亮得不正常。宋姐大喊一声：“外星人来了！”走廊里都是杂沓的脚步声。我赶紧穿衣服，生怕错过跟外星人的会面。我们几人还没跑到跟前，就知道了真相——四食堂着火了。看见许多男生都是带着脸盆过来的。火最后怎么被扑灭的？已经忘了，只记得那一声——外星人来了！
某天，全校停电了。斜对面环工系的男生楼忽然有人唱歌，宋姐说我们跟他们打擂台吧。于是，我们宿舍全体唱起了我们的舍歌《爱的路上千万里》：
……
有困难我们彼此要鼓励
有快乐要珍惜
使人生变得分外美丽
爱的路上 只有我和你
……
当初这个舍歌，也是宋姐提议的，我们五位一致同意。别的宿舍就没有什么舍歌。
我们唱完之后，对面的男生鼓掌。他们接着唱……就这样你来我往，成就了一个单纯浪漫的“黑夜〞。
第一学期圣诞节之前，宋姐悄悄跟我说，我们去弄一颗圣诞树……反正，听宋姐的就好了！那天我俩没上晚自习，在校园里寻摸。终于找到一颗满意的矮松，两个人就把它挖出来，抬到了宿舍里。我们叠了很多小星星，每一颗星星上都写着男生的名字。圣诞树上挂满了星星。
别以为我们是在膜拜男生。我们还写了很多小纸条，小纸条分两堆儿。一堆儿写着地点，所有可以想到的地点；另外一堆儿写着在做什么，所有能想到的怪诞行为。然后大家就玩摘星游戏。效果如下：张小明在月亮上吃狗屎；吴大帅在考场上大喊我是傻子……每摘一颗星星，就带来一阵爆笑。那天晚上玩得非常开心。宋姐给我拍了很多张照片，恣意舞蹈的我，在桌上写字忽然抬头微笑的我……那些照片我很喜欢，都是放松自然的状态。我平时拍照的时候容易紧张。
第二天晚上，我俩又悄悄地把那棵矮松抬到原处，用土将根部埋好。
我跟宋姐是什么时候交恶的呢？还不是因为一个男生，一个班里最高最帅成绩好又有才华的男生。叫他帅弟好了，因为他是班里年龄最小的，入学时未满十七岁。那时，在自习室里，他经常坐在我的前排，扭过头来，让我唱歌给他听。起初我也没觉得有什么，因为唱歌让我快乐。后来有一次，他带着他的同乡学长——学院里的红人之一，光临我们宿舍。学长打量了我之后跟别的舍友寒暄起来。我当时正在吃饭，抬眼看了看我班帅弟，他正在看我，并且一直看我，他的眼神……他什么话也没有说。我也没多想，帅弟本身就很羞涩寡言。
他要追我这件事情，我是最后一个知道的。在这之前发生了许多奇怪的事情。在宿舍里她们会说一些奇怪的话。有一位女生对宋姐说：“你太强了，所以男生觉得不可爱……”她们会说含沙射影的话：文绉绉的……装什么装……说话太酸……有一次全体女生在人工湖边坐着晒太阳，我感到后背被击打，猛然一惊，我转头看见宋姐的脸，落寞恼怒中带有恨意。我不明白为什么，虽感受到不友好——玩笑比较过分，仍柔声说：“你再这样，我就生气了！〞可她仍然将手里的石子又一次掷向了我……
某天，学习委员在我下晚自习时，突然从旁边暗影里窜出。之前，他告诉我，让我晚自习等到最后，他有关于考试的事情跟我说。自习室剩下我一个，他也没出现。在回宿舍的路上，本来就很紧张的我被吓了一大跳。
学委叫我离开大道，到一边的树影下。他说：“你小心点，有人在打你的主意！〞
“打我的主意？什么意思？”
“学校其实跟社会一样……〞他高深莫测地说。
这句话就更让我莫名其妙了，我的精神已变得极度紧张，可能有点发抖吧。社会是我所不了解的。
“那怎么办？”
“反正你小心一点……〞学委严肃地说。
有人在打你主意……小心一点……满脑子都是这几句话在循环。第二天要考党史，本来想回到宿舍，再好好捋一遍，党史考不及格可太丢人了。宿舍里大家都在看书，背诵。我的脑子却一点也集中不起来。
我吓得一晚上没睡着，蒙着被子哭，第二天考党史没考及格，57分。过了两天考高数，我又没及格，52分。我的心情糟透了。这天傍晚，生活班长来女生宿舍找我，说让我去学校北门一趟，那里有人找我有要事。我过去了，片刻之后，帅弟走过来，低着头，轻声说：
“一起去看电影吧……”
我当时就很生气，说：“我高数都没考及格，你还要让我陪你去看电影！！”
他说：“就是看你不开心，想让你去散散心嘛……”我忽然想起学习委员说的️——有人要打你主意，就更来气了。感觉自己被算计了，我扭头就走了。
这个帅弟同学，的确很帅。一米八三，高鼻深目，脸颊瘦削，长相很欧式。刚开学不久，有一次他在前面走，我班最高挑最妖娆最聪明的女生——不费多大功夫考试就能拿高分的人——跟我在一起。她有点娇羞，神情可爱，嗲嗲地对我说：“他怎么长这么好看？我们去看看他要去哪儿……〞
这种事儿若是我自己，断然不会去做的，况且我当时心里装着一个从高中以来就心心念念的人。但我还是陪着她跟踪帅弟，追随着帅弟的背影，直到他出了学校南门。
知道帅弟追我之后，宋姐一个人躲在宿舍里抽了一包烟。她平时并不抽烟。从此，我就成了被全班女生排挤的对象。
帅弟在学期末放假回家之前，交给我一封信，留了他家的地址。我回信拒绝了他的最后请求——认我做姐姐。我说：“请以后不要再找我了，你已经严重影响了我跟班里女生的关系！”
帅弟后来真的没有再找我。他开始谈恋爱了，对象一个个地换，不同类型的女生，并且都是外系的。
而我跟同班女生的关系并没有改善。她们变本加厉地折磨我。比如我去晨跑回来，不给我开门，让我无法及时洗漱，上课迟到；有一次我在换内衣光着上身的时候，一位我曾经在她生病时守了一夜的陶姓女生忽然打开宿舍门，朝门外大声说：“快来看呀！”又转头对我说；“你不是想给人看吗？”
当时，楼道内人影憧憧。我们那楼是跟男研究生混住的，对面就住着四位男生。她是从何说起呢？我平时穿衣服保守极了。
高考前体检的时候，有一项检查，大夫必须要触摸腹部，我的手不由自主去阻止她的手，因为在此之前、青春期之后从未有人触摸过我的身体，所以我极度不适。她一生气，一下将我的内衣掀得很靠上。我说不出来的愤怒和委屈，回家哭得很伤心。我妈罕见地温柔地问了我情况并安慰了我，并且她还要我爸爸去找那位大夫。我爸说：
“没法儿找，人家也只是正常工作……”
其实那大夫跟我们家关系还挺近，是我爸的广东老乡。在我考上大学的时候，他们夫妇俩还来送了贺礼。看到她来我家，我就进了里屋，爸妈也没有让我出来跟他们照面。我心里一直对那位女大夫讨厌至极，觉得她一脸凶相。
陶姓女生的举动和她说的话，对我来说就是奇耻大辱。但我当时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我根本就不会吵架。我能做的，就是迅速穿上衣服，走过去把门关上，昂起头，不看她，也不跟她说话。从此，我再也不想与同班女生一起做任何事情。我的好友都是外班的。
她们联合起来整人的本领还挺高明的。聪明妖娆女生时不时地还会对我友好，有一次她对我说：
“你都不知道二班男生都怎么说你呢？！”
我们是一班，我当时先后喜欢过两位男生都是二班的。从高中时期我暗恋比我大四岁的同住一个家属院的男孩——因为他我才选择在这个城市读大学。开学不久我的梦就破灭了，因为得知他在大学已经有女友了。短暂的失落难过之后，我就将他从心中剔除了。其实，他谈恋爱很正常呀，他是青年的时候，我还未成年。更关键的是，在上大学之前，我同他一句话都没说过，他也并不知道我的心思。我伤心的时候，宋姐还陪伴我安慰我。我当时在日记里写：“你失去了一颗大海的珍珠，失去了山顶的宝石，失去了雪峰的莲花，你早晚有一天会后悔。哼！”这句话在我毕业后分配到跟他在同一个城市的时候，得到了部分的验证——他喜欢上了我。至于别的自夸的话，那都是少年意气的自负。现在想来，十分好笑。
妖娆聪明女生说二班男生编排我的话，写在二阶梯的课桌上。愚蠢的我真的就去找了。从第一排到最后一排，每张桌子上，都刻着许多字。我费了许多时间，终于从比较靠后的挨着过道的桌板上看到了一首打油诗，大意是：这个女人长着一张桃型嘴，其实就是个狐狸精，一身骚气。刻在课桌上的字体还挺漂亮的。
二班的男生，谁会这么恶毒呢？
我当时愤怒到已经出离愤怒了。不是说我喜欢给人看吗？好的，我就给所有人看，看我的——灵魂。从此，我在课间，在任何空闲时间，我歌唱，唱那些美好的歌，大多是台湾校园歌曲。一方面排遣我的孤独和忧愁，另一方面可能也真的让大多数同学感到愉悦。我不再关心她们五人怎么看，怎么想。我对所有人微笑，露出最美的笑容。我与最善良的人为伍，在身边聚集能量。我让二班最优秀的人成了我的男朋友。我的成绩也突飞猛进，拿到了奖学金。
在我的恋爱刚刚开始尚未公开时，建工系的一位同乡一而再地来找我单独说话。她说她的一位同班男生在自习室观察我很久，想同我交往，如果我愿意的话，就在这天晚上七点去二阶梯，他会来找我。我没有去。后来这位同乡又来找我，说这位同学的爷爷是某省的副省长，毕业分配不是问题。我还是没有去。后来我跟男友出双入对，有一次在校园大道上，看到跟我的女同乡走在一个方阵的一群同学里，有个穿米色风衣的男生，投来别样的眼神。
在大学毕业的时候，我的留言簿上，出现频率最多的词语是：纯真，圣洁。
多年后的同学返校聚会，一多半同学从四面八方回来了。帅弟同学也从悉尼专程赶回来。我先生没有来，他担心有他在，大家都不能愉快地玩耍了。当年他同我谈恋爱，几乎被全体男生孤立。
宋同学是第二天才赶到的，我主动跟她打了招呼：“你好啊，宋～，还是那么漂亮！〞
“王～，你一点也没变！”她热情回应。其实我知道我变了，我更喜欢现在的自己。大家习惯夸赞很久没见的人没有变，认为这是一种巨大的赞美。
“我们就不要商业互夸了，哈哈哈哈……”气氛很友好。
聪明妖娆的女同学，在这次聚会之前，她到北京给孩子看病，我们已经聚了一次，尽释前嫌。
而那位陶姓女同学，在毕业六、七年之后，因病去世了，十分遗憾。
那个惊吓到我的学习委员，在我拒绝了帅弟半年之后，屡次给我写匿名信，第一封信是左手写的。因为确实不知道是谁写的，我猜来猜去，就有了另外一段缘分。其中一封信还约我在黄昏时分去学校假山，并且还要我独自去。我当然是拉好朋友一起去的，写信人没出现。最后知道是这位学习委员写的，方才恍然，从此对他十分厌恶。
在我谈恋爱之后，他还试图将我们拆散，说一些阴阳怪气的话，比如，“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诸如此类，都是不看好我们恋情的话。大约毕业十几年的时候，他不知道哪里打听到我家的电话，说：“听说你在某某报社工作，害得我天天去买某某报……”第一次我还挺客气，毕竟是老同学。第二次他又打来电话，问：〝他对你好吗？〞我语气不友好：“他对我很好，以后不要再给我打电话！〞我说完，就把电话挂了。
其实帅弟是一个老实单纯的人，可能当初太不会掩饰心思——也可能不想掩饰，以至于人尽皆知。有人给他出主意，有人帮他，可是，未必起到好作用。而有的人在阴暗处用心不良，无意中给我造成很大麻烦和困扰。但我又何尝没有伤了他单纯的心思呢？他很好，但我的确没有爱上过他。
几年前，当我被拉到大学微信群的时候，看到许多认不出的头像，我哭了半宿。在深夜写了几句话，发到了群里：
本来不喜欢向后看的，不喜欢回忆的，疏于跟同学联络的，……
岁月是……
岁月是……
我不知该说什么
只希望每个同学都对自己的人生满意
感谢每个曾经帮助过我的同学
感谢每个让我成长的同学
我曾经骄傲任性说话随意
伤害别人却不自知
谢谢你们曾经包容我
我爱你们[玫瑰][玫瑰][玫瑰]
最后，还说一句：谁也不要理我！
这个群是一班和二班的共群，群里没有学习委员。几个月之后的聚会，学习委员也没有到场。
聚会结束，临别之际，宋姐喊着我的名字，就像她当初走来替我拎水壶时，那样笑吟吟的。她喊我名字的时候总会吞掉中间那个字的音，显得十分亲切。她说：
“王～，到上海找我玩儿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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