隧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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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吴昕又开始做那个梦了。

梦里他行走在看不到入口也看不到出口的隧道里。隧道阴冷潮湿、烟雾缭绕。湿哒哒的衣服黏在身上，黏糊糊的头发贴着头皮。他不知道自己在隧道里已经走了多久，还需要再走多久才能找到出口。只知道眼下又饥渴又乏累，想停下好好休息休息，更想安安心心睡一觉，最好是睡醒的时候，发现天蓝地阔，美景无限，他已经脱离桎梏。但是眼下的处境却是脚下有蛇，身后有狼，停一停都是妄想，更别说睡觉和休息了。

走下去可能会死，停下来则必死无疑。死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等死。但是梦里真的会死吗，死了还能回到现实吗？吴昕不知道，他还没有这样的经历。他的经历很简单：出生、上学、工作、结婚。人生该有过程基本都有了，只是事业没有大起大落，生活也没有大悲大喜，活得平淡无奇。但是那又怎么样呢，大家不都是这样活着吗？吴昕只求，父母健康、妻女平安，有点余钱。这些足够了！

当然除了这些，吴昕还有个不大不小的愿望，也可以说是计划。吴昕老家附近有座山，山不高，有花有树有溪流，山中央还有个山洞。吴昕希望在风和日丽的天气里，带上一二个好友，到哪里轻松一天。白天就随意走走，晒晒太阳吹吹风。晚上在山洞宿营，燃一堆熊熊的篝火，烤上几个和玉米充饥。如果有一轮明月在山洞外皎洁，再有三四点星星在月亮周围闪烁，就再好不过了。他们吃着玉米和红薯，聊着工作和家常。说困了，就在篝火旁抵足而眠。睡到自然醒来，醒来时阳光正暖、东风正柔，春景无限。

但是眼下吴昕身在梦中，梦里没山洞，却有封闭的隧道；梦里没有红薯和玉米，也没有月光和篝火。只有迷雾、隧道、毒蛇，还有，那头狼。那头狼是吴昕的心头大患，第一次梦见隧道的时候，它就在身后。如今已经不知是第几次做这个梦了。狼，每次都在。吴昕怕蛇更怕狼，狼和蛇怕火也怕光，隧道出口有阳光也有火源，但是吴昕却陷在隧道深处，找不到出口。

“有人吗？”隧道里没有时光流转也没有空间变换，回应他的，除了萦绕身边的迷雾就是脚下传来的窸窸窣窣的恐怖。

“有人吗？”吴昕的求救纯粹是尽人事听天命，这么幽深的隧道里，除了他怎么会有其他人？

没有出口，走下去还有什么意义？如果早晚都是恶狼的美食，还不如早点被它吃掉，也免去提心吊胆的烦恼。他知道狼成心与他玩猫捉老鼠的游戏，吴昕已经快崩溃了，今天他就想孤注一掷：他不走了，停下来等着那头狼走近。左右都是一死，那就让逃亡结束吧。但是世间的事儿就是这么奇怪，往往在你不抱希望的时候，希望自己从天而降。

“吴昕，是你吗？”一道红光出现在前方，熟悉的声音在红光后面闪烁，吴昕扣扣耳朵，怀疑这是错觉。

“阿昕，是你在那里吗？我是吴刚啊！”从希望到绝望千里万里，从绝望到希望却只有一句呼唤的距离。吴昕喜极而泣，吴刚来了，所有的问题就都不是问题了。

“刚子，是我！我在这儿！”吴昕跌跌撞撞向红光所在的位置跑去。红光是火把，火把在吴刚手里，吴刚线条分明的脸被火光映照得有点扭曲。希望被重新点燃，吴昕忘记了刚才的孤注一掷，浑身充满了力气，冲刺一样向吴刚跑去。但是奇怪的是无论怎么努力，他总是与吴刚隔着几步距离。

吴刚在摇曳的火光中，显得非常不真实。他轻不可闻地叹口气说，吴昕别费力气了，先抽颗烟缓缓吧。吴昕疑惑地接过吴刚隔空递过来的香烟，他奇怪自己接近不了吴刚，却能凑近火把点烟。但是死而复生的快乐令吴昕忘却很多反常和疲惫。他猛吸一口一烟，还吐了一个幸福的烟圈。但是烟圈还没有消散，他就被眼前的景象惊得目瞪口呆：火光的映照下，吴刚的脸被拉长，嘴巴前驱，眼睛变绿，绒毛滋生，一张呲着白牙皱着鼻子的狼脸近在咫尺。

吴昕连连后退，指着吴刚哆嗦着没有说出一个字。狼头凶光毕露，呲着白森森的牙齿，向吴昕扑去。

“啊~”吴昕一声大叫，满脸汗水地从工位上抬起头。办公室一片寂静，十多双眼睛像十支利剑扎在身上。部门经理徐陈良的目光格外凌厉。他从办公室尽头走过来，目光如炬，定格在吴昕身上。

吴昕的工位前，徐陈良停下脚步，却半天不说一句话。吴昕额头上布满细密的汗珠，脸色非常难看。终于徐陈良有了动作，他屈手成拳敲击吴昕的工位。吴昕的心脏随着徐陈良手指的敲击声，一阵阵抽搐，抽搐到恶心。噩梦造成的冷汗还没下去，热汗又被催逼出来。

“吴昕，你还真是对得起自己的名字。整个设计组都在等你的方案，你还能睡得这么香，这定力不是一般地强啊。”徐陈良的声音不高，吴昕听不出是责备还是调侃。无论是责备还是调侃，于吴昕而言都是沉重的负担。刚刚冒出的热汗，又一点点缩了回去。

“最晚周一，我要看到你的方案。”徐陈良不再墨迹，甩给吴昕一个冰冷的后脑勺，挺着满是怒气的脊梁，走向自己的办公室。囊橐囊橐的皮鞋声在技术办公室不大的空间里回荡，直到他“咣”地一声关上门，吴昕才长出一口气，端着的肩膀顺势垮了下来。

但是“隧道”和“方案”两个词却开始在他的头脑里反复碰撞，碰撞，碰撞成一张无形的网，把他网在里面。吴昕拼命挣扎，但是越挣扎网得越紧，他几乎窒息。

吴昕的胃里一阵翻腾，仿佛吞吃了一个苍蝇。他也暗骂自己，怎么能说睡过去就睡过去了，这状态越来越严重了。也许真应该听从吴刚建议，找那个什么权威好好看看。

吴昕站起来走去洗手间，打算洗把脸精神精神。但是洗完脸起身的空，那种被窥视的寒意忽然爬上后背。吴昕装作漫不经心地回转身，对上了一双熟悉的眼睛，是吴刚！他暗暗舒了一口气。

吴刚扬了扬手里的烟盒，吴昕会意，这才放下心来拿纸巾擦了擦脸。

02

吴昕和吴刚是堂兄弟，他们的父亲是亲得不能再亲的双胞胎兄弟，一个叫吴一帆，一个叫吴一舟。两兄弟秉承大多数双胞胎的生活习惯，成长的过程尽可能同步。同时上学、同时毕业、同时结婚、同时生孩子，他们孩子的出生时间仅仅相差一个小时。早出生的叫吴刚，是哥，晚出生叫吴昕，是弟。吴刚蚕眉豹眼，话不多，总是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感觉。不过鼓捣中草药和各种机动车的时候，脸上的表情就丰富多了。吴昕虽然也不善交际，但是细细长长得眼睛似乎总是含着笑意，不像吴刚那样显得冷漠，比吴刚随和很多。吴昕最喜欢的事就是吃和玩，整个一个二世祖的感觉。

吴一舟和吴一帆合伙经营一家连锁超市，名字就叫“兄弟文教用品超市”，俗话说兄弟同心，其利断金。“兄弟文教用品超市”初起时只有一个店铺，两年后就有了七八家分店。生意一帆风顺，兄弟俩也踌躇满志，计划着把生意范围扩大到下面的城市。

但是天有不测风云，吴刚和吴昕全力备战高考那年，吴一舟夫妇却去世了，吴一舟和吴一帆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没有在人生进程中同步。

吴一舟夫妇的去世据说是个意外，那天他们去外地开发经销商，回来的路上出了意外，汽车翻进路边的深沟，夫妇俩当场身亡。

噩耗传来，吴刚和吴一帆都到了现场。交警给出的结论是吴一帆疲劳驾驶，误把油门当刹车，最终酿成惨祸。因为是单方面的责任，没有太多手续可走，尸体很快入殓并下葬了。据说那天吴刚在现场和交警有言语和肢体上的冲突，还是吴一帆又是道歉又是认错，交警才没有追究吴刚的过错。

吴一舟夫妇下葬的时候出了个小插曲，这个插曲是吴刚引起的。

由于吴刚父母不是正常死亡，吴一帆找了个风水师看风水。风水师说死后第三天入殓，可以保后代子孙健康平安。

出事那天是半夜，不到十二点，算一天；第二天交警介入，办各种手续就忙活到很晚算第二天；尸体运回来是第二天半夜，按风水师的说法，再等三五个小时就得下葬。时间紧迫什么都来不及准备，亲朋好友也都没有通知。风水师的说法，吴刚坚决不同意。他说最起码也要通知亲戚朋友，让大家送父母一程。吴一帆说，吴刚啊你的心情我理解，但是逝者已矣，这么做不也是为了晚辈的幸福吗？吴刚冷笑，后生晚辈只有我和吴昕。你和婶子活得好好地，吴昕自然没事儿。况且冤有头债有主，我爸妈怎么能不明白这个道理。你说对吧，叔叔！

吴一帆被吴刚抢白，很尴尬。但是想想去世的是吴刚的父母，也就不和他计较。于是赶走了风水师，开始通知各地的亲戚。

亲戚上门，吴刚礼仪周到，情绪冷静，完全不像是高中三年级学生能做到的。但是当外公从外面踉跄进来的时候，吴刚终于忍不住号啕大哭。老爷子痛失爱女，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心情无以言表，爷孙两个抱头痛哭。那天，外公和吴刚在房间里谈了很长时间。第五天，吴一舟顺利下葬。

埋葬了父母，外公又把吴刚拉到寂静的地方好一番嘱咐才离开。头七之后，吴刚突然拉着行李来到吴一帆家。说父母不在了，一个人待在房子里也害怕。既然叔叔还是我的监护人，我住在叔叔家里可以吧，吴一帆能说什么呢，兄弟去世，他们早该把兄弟的孩子接过来。现在孩子自己来了，他们再说啥都显得苍白了。

吴昕的母亲忙不迭要去给吴刚拾掇房间。吴刚说不用麻烦了，我就是和吴昕住一起。马上也要考试了，住一起方便复习。这事儿就过去了，吴刚似乎一下子就从失去父母的悲痛中抽离出来，开始专心复习。但是好几个晚上吴昕却发现吴刚不在床上，最终他在房顶露台上发现了吴刚。吴刚坐在露台的椅子上，望着茫茫黑夜，一支接一支吸烟。

03

高考结束吴昕问吴刚打算报哪个学校，吴刚说你报哪个我就报哪个。

“那怎么行，你的志向不是医学院的药学专业吗？我的成绩与那种学校无缘。”吴昕的质疑，吴刚并不反驳，他笑笑不说话。

吴刚对中药的情结缘于他的姥爷。吴刚的姥爷算是中药世家，开一家中药铺。药铺传到姥爷这儿，已经第三代了。老爷和善，姥姥慈祥。吴刚不知道为什么对药材情有独钟，寒暑假基本都是在姥爷家度过的。吴刚住外公家，吴昕也跟着。吴刚喜欢姥爷的药铺，吴昕痴恋姥姥的餐桌。假期一过，吴昕不出意外总能胖几斤。而吴刚却在流连药铺，废寝忘食。吴昕能胖几斤，吴刚就能瘦几斤。

吴刚最终以超过600分的成绩和吴昕就读了本省的一所二本院校的室内设计专业。毕业后又进了同一家公司同一个科室，从事同样的设计工作。吴昕也曾问过吴刚，明明你的分数可以进双一流的医学院了，为什么偏偏跟着他进二本学装潢？

吴刚说，父母去世让我明白一个道理，就是活着比啥都重要。他们不在了，你就是我唯一的亲人。我们两个在一起，方便互相照顾。

吴刚确实对吴昕照顾有加，无论是在学校还是在公司还是吴昕的婚姻大事，吴刚都不遗余力。

大学毕业后，吴昕四处投递简历，最终进入了现在就职的公司。吴刚一份简历也没投，吴昕被公司录用之后，吴刚直接找到公司人事部，与人事经理一番详谈之后，公司当天就和他签了合同。不但如此，公司还计划送他出去培训。

培训的机会不是每年都有，也不是每个人都有。不说百年难遇，肯定是非常难得，但是吴刚却很淡定。他说培训可以，得带上我的兄弟吴昕。公司不同意，说吴昕的天赋与吴刚没法比，这又不是买一送一的商业游戏。吴刚说吴昕不去我也不去，机会给别人吧。也不知道公司出于怎样的考虑，最后居然同意了。兄弟俩出去半年，回来后同时荣升为高级设计师。

吴昕学设计其实是不得已，因为高考成绩并不如意，除了室内设计这个专业也没有其他更好的选择。好不容易熬到毕业，没想到还真找到了专业对口的工作，还意外地混了个高级设计师的头衔，只是他这个高级设计师却做不了高级设计。

好在公司对他要求也不高，只要能做基础、简单的设计即可，重要的工作也不用他做。吴昕很满意这个状态，工作不累工资却不低。但是吴刚却不满意，硬要把他带进公司新组建的“A设计组”。自从进了A设计组，吴昕的身体每况愈下，精神状态也越来越差。

A设计组是专为公司承接的一个高端楼盘的装饰设计项目服务的，这个高端楼盘致力于打造全市的顶级富人区，从基础建筑到配套设施以及室内整体设计，都要求最好的。

吴刚在设计组，吴昕不在。吴刚希望吴昕也能进A组。吴昕不同意，公司也不同意。

吴昕知道自己几斤几两，进A组也是丢人现眼。吴刚说，你不来爸妈的医药费怎么办，欣欣的奶粉钱怎么办。吴刚这样说，吴昕立马没了脾气。吴昕的父母一年前得了一种怪病：四肢瘫软身体无力，检查的结果是肌无力。

得病不奇怪，奇怪的是两个人同时得病，得的还是同一种病，这就不能不令人怀疑了。但是事实是他们衣食起居一切无常，唯一的不同是来省城参加了吴昕的婚礼。参加婚礼和肌无力没有任何关系，所以至今他们得病的原因还是一个谜。

吴一帆夫妇同时住院，连锁店的生意疏于管理，出现了各种问题。吴一舟去世后，他们的股份全部转入吴刚名下。说到底吴刚也是股东之一，只是不参与管理。现在吴一帆有心无力，吴刚有力无心，就商量着把店转出去。这样既解决了医药费的问题，也不至于因为管理不上负收益。只是转让的大红贴纸就贴在大门上，转让的信息也天天在网上发，一年过去了，还是转不出去无人问津。

吴刚和吴昕的工资给吴一帆治病所剩无几。但是屋漏偏遭连阴雨，吴昕的女儿也在不久前出生了。孩子出生本是件高兴的事，但是一来由于她出生在一家人最困难的时期，大家本就心情压抑！二来吴昕妻子奶水不足，全靠奶粉喂养，这又是一笔不菲的支出。第三也是最主要的一点孩子先天不足，是个兔唇三瓣嘴。产妇本来就敏感，再加上孩子这个缺陷，吴昕的妻子就得了产后抑郁，天天哭哭啼啼的。

吴昕怀疑自己是不是触了霉头，这一年所有的霉运都找上门来。

唯一令人宽慰的是，能够进A设计组的设计师工资翻倍，奖金待遇也比普通设计师高很多。但是设计组高负荷、高强度的设计任务令吴昕疲于奔命，很难应付。他的方案没有一次性通过的时候，每次不经过吴刚的修改都过不了关。

受打击之余，吴昕也很疑惑：怎么说自己也是科班出身，虽然没有吴刚优秀，应对平时的工作绝对没有任何问题，更何况还参加过公司的培训。但是事实就是事实，不但工作难以为继，身体还每况愈下，最近更是噩梦连连。

吴刚帮他分析，说可能是心理压力太大造成的暂时性灵感缺失，慢慢应该可以恢复。但是三个月过去了，不但设计灵感没有恢复，烟瘾却越来越大了。

吴昕染上烟瘾从进入A设计组第一阶段提交方案那天开始的。A组一共七个人，六个的人方案都审核成功了，只有吴昕的始终通不过。眼看时间一天天迫近，离最后的日期还差一天了，徐良晨拍了桌子，还说明天交不了合格的方案就滚蛋。滚蛋不可怕，可怕的是尊严扫地，自信消失。吴昕也想过甩袖子辞职，但是思前想后最终还是放下面子找吴刚帮忙。

可气的是吴刚看了一眼吴昕的方案，说没有可取之处，直接就删除了。从晚上六点到十点，一个全新的方案新鲜出炉。署名、提交、成功。吴刚关闭电脑，往椅子上一靠，顺手从口袋里拿出香烟点燃，潇洒地吐一口烟圈。之后，看了一眼旁边失落的吴昕，犹豫了一下说，不然你也来一颗吧，解解乏。

解乏？乏的是吴刚不是他。吴刚四个小时就能做好一个方案，他四五天都不行。能力被赤裸裸地碾压，吴昕心情低落到了极点。

接过吴刚递过来烟，猛吸一口，辛辣的感觉从咽喉一直到冲肺里，吴昕痛苦地咳了起来。不得不说，有时候身体的痛苦，可以减轻精神上的折磨。虽然轻松过后心情反而更沉重。但是吴昕还是秉着轻松一时是一时的态度，得过且过。

世间事总有规律可循，一般有了第一次，接下来的第二第三第N次就成了顺理成章的事。

吴昕渐渐对烟产生了依恋，没事儿找吴刚蹭烟。但是他在家一颗都不敢吸，孩子小，妻子烦。吴昕只能上班的时候躲在洗手间解解馋。

但是现实问题不会因为他麻痹了自己而自动消失。父母、妻子、孩子、工作、生活这一切没有任何起色。吴昕的精神越来越差，搞到后来不但困顿乏力而且噩梦连连。他觉得自己似乎走进了一个怪圈，像梦里的隧道，进去了就出不来。

04

“我已经帮你做好了方案，一会儿拷贝给你，你署名之后提交就行了。”洗手间里，吴刚弹出一根烟给吴昕。提到方案，吴昕似乎又看见在网里徒劳挣扎的自己，赶紧深吸一口烟压下不舒服的感觉。

“我帮你约了刘毅，晚上下班之后我和你一起过去。”吴刚捻灭烟头，也不看吴昕，又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递给他。吴昕接过来点燃，慢慢吸一口轻轻吐出烟圈。烟雾袅袅上升，钻进了排气孔。

刘毅是第五医院的神经内科医生，很权威。第五医院是精神病院，大家骂人精神不正常的时候时常说，是不是五院的门没关严才被你跑出来了？

刘毅有自己的工作室，他的工作室位于这座城市最豪华的别墅区。别墅是刘毅的私人财产，据说价值千万。

其实刘毅长得不难看，除了身材瘦长，面皮白净给人一种心胸狭窄狡诈阴暗的感觉之外，他的五官还是比较耐看的：大眼睛、高鼻梁、厚嘴唇，又颇有阳刚之气。只是他的白脸有点长，堪比足球守门员的脚。阳刚的五官配上阴柔的白脸，是难以承受之重的违和。更夸张的是一副大大的黑框眼镜生生遮住半张长脸。如果忽略他的白大褂和劳力士金表，刘毅就是传说中的外星精灵。

吴昕虽然精神状态不佳，但是他自认为记忆力还算可以。眼前这个瘦高的中年医生令他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但是他把朋友同学亲戚过了遍，也没有关于这个形象的记忆，按理这么有个性的长相，如果他们有交集应该不会忘记。

“刘医生，这是我弟。他最近状态不大好，还经常做噩梦，麻烦您给检查检查。”吴刚毕恭毕敬。吴刚知道吴昕精神恍惚，随时随地都能睡着，吴昕却没有告诉他自己总做噩梦。

刘毅不说话，透过镜片看吴昕，吴昕只得和他对视。镜片在吴昕眼中一圈一圈荡开去，像水中的涟漪。晃得吴昕晕头转向，赶紧错开了视线。

“吴昕，你不介意把噩梦的内容告诉我吧。”刘毅的声音让吴昕心里一动。

“我不记得了。只记得是噩梦，每次都被吓醒。”吴昕不知道为什么不想告诉他噩梦的内容。

刘毅透过镜片看吴昕，“跟我来吧，我先帮你做个身体测试。”吴昕吴刚随着他走进一个房间，房间有张单人床，床边安放着一个仪器，仪器体积庞大，很多条线从顶端垂下来，千丝万缕。刘毅让他平躺在床上，把那些仪器上的线一根一根连在吴昕的头上和身上。

吴昕有点紧张，感觉自己掉进电线织就的网里。刘毅说你放松，什么也不要想。既来之则安之，吴昕就真的什么也没有想。什么也不想的时候上下眼皮就开始打架。刘毅和吴刚的影像慢慢变得模糊，仪器哒哒哒的声响听在耳朵里，也如同隔着地表的岩层，有点虚无飘渺，吴昕一歪头睡了过去。

隧道，迷雾，毒蛇、恶狼。吴昕求救的声音回荡在隧道里，吴刚出现了，递给他一支烟。吴昕借着火把的光亮发现吴刚变成的狼头张开大嘴向他扑过来，吴昕连连倒退，后背抵到了隧道的墙壁上，墙壁冰凉滑腻，吴昕退无可退，他闭上眼睛。

“适可而止吧！”这一句话格外清晰，把吴昕吓一跳。一激灵醒了过来，只是眼皮很重，好像一座山压在上面。

“适可而止”，就是这四个字，就是这个语气，吴昕之前听过一次，在去年自己的婚礼上，吴昕想起来了刘毅。

05

吴昕的婚礼也出现了个意外，这个意外也是吴刚有意为之。

吴昕的婚事是去年办的。其实吴昕当时也没有结婚的打算，但是吴刚说了，你也老大不小了，再不行动好女孩都被别人拱了。吴昕说你怎么不行动，吴刚说咱俩不一样，我想结婚就说分分钟的事儿，只是不帮你完成人生大事儿，我不放心。于是吴刚牵线，吴昕和材料员李娜牵手并结婚。

婚礼的所有程序都是吴刚一手策划的，从请客吃饭拍婚纱照，到预定婚庆公司、确定司仪主持，从选择酒店到给亲朋下通知，吴刚全部大包大揽。结婚当天的各项流程也都是吴刚亲自对接，时间精确到分秒。其中包括新娘子几点上车，路线行程如何，几点到酒店几点奏乐几点放鞭炮等等，事无巨细安排得妥妥贴贴。仿佛他才是家长，而吴昕的父母只是摆设。

对此吴昕有那么一点疑惑，但也只是一个闪念就过了。也许是一直扮演被照顾的角色，吴刚不太符合常理的操作也被吴昕看作兄弟情深而自然消解了。

如果吴昕知道他哥哥费心劳神的最终目的不是为他铺就幸福之路，而是挖掘痛苦的坟墓，事情会是另外的结果也说不定。可惜温水煮青蛙，吴昕到底没有逃出麻木的惩罚。

意外发生在新郎和新娘给双方父母敬酒之后。其实这个意外也不算什么，只不过在正常的流程中增加了一个内容，虽然这个内容不在计划之内，但却非常令人感动。

新人拜过双方父母，收了改口费，接下来本应该是拍照的环节，但是摄影师和司仪并没有出现在舞台上，音乐却还是按时响起，播放的却是很多年前流行的《父亲母亲》，吴刚边走边唱，唱得非常有动情。宾客不知道流程，掌声雷动。

吴刚这是玩的哪一出？站在台上的吴昕有点懵。流程里没有这个内容啊！吴刚双目含泪，走到吴一帆夫妇面前，缓缓跪下。“叔叔、婶子，今天是我们吴家大喜的日子。我爸妈活着的时候，最疼的就是吴昕。这样的日子他们肯定泉下有知，保佑和祝福他们。借今天这份热闹，我敬爸妈和叔叔婶子一杯，愿他们安息，也祝叔叔和婶子健康长寿。

一个身着伴郎服装的男人走上舞台，手里举着个银色托盘，托盘里是四个装着红酒的玻璃高脚杯。酒的颜色非常鲜亮，灿若桃花，艳如鲜血。吴刚拿起两杯递给吴昕父母，又把另外两杯拿起来，郑重地向西南方向拜了三拜，把酒洒在舞台上。然后转身面向吴一帆夫妇。不知是灯光太过耀眼还是吴刚眼里噙着泪水的缘故，吴昕看到吴刚转身的瞬间，眼里闪过一道寒光。吴一帆夫妇一句话也没说，举杯一饮而尽。台下掌声雷动。

伴郎走下舞台之前，路过吴刚身边，轻轻地说了句：适可而止。声音有点沙哑，那个“止”仿佛是咬着舌尖说出来的。掌声淹没了伴郎的话，但是吴昕离吴刚最近，伴郎的话，吴昕一字不落地听在耳里。

吴昕对婚礼当天那个插曲记忆深刻一是因为他知道母亲酒精过敏，他没有想到吴刚突然加了这么个敬酒的环节。看见母亲举杯，他正想过去阻止，但却来不及了。那时候他正好走到吴刚身边，听到那句话。二是那个上台送酒的伴郎得太特别了：大眼睛高鼻梁厚嘴唇镶嵌在一张比足球守门员的脚还长的脸上，虽然化了妆，虽然戴着黑框眼镜，虽然他只是露了那么一次头。

伴郎就是刘毅。刘毅和吴刚早就熟悉！这个发现令吴昕的心一下子沉入无底深渊。

06

刘毅的身份曝光，吴昕一下子想通了很多事。他想赶紧起来，偷偷走掉，但是连接身体仪器的报警灯突然开始闪烁，鸣叫声同时响起。杂沓的脚步声从门外传来，沉重的呼吸声就到了头顶。吴昕一阵眩晕，再次进入沉睡状态。

隧道、迷雾、毒蛇、恶狼，再熟悉不过的场景。吴刚变成的狼头张开大嘴向他扑过来，吴昕后退，脊背抵在隧道的墙壁上。退无可退之时，隧道的墙壁豁然洞开，吴昕一下仰倒在地上，一道耀眼的强光瞬间。他想抬手遮挡，但是身体却没有一丝力气。

“阿昕，回家了。”唤醒吴昕的是吴刚的声音，这声音温润深厚，以前有多安心，如今就有多惊心。

吴昕慢慢睁开双眼，入目是熟悉的房屋，熟悉的陈设和不太熟悉的父母，这是父母的卧室。原来真的回家了。

父亲和母亲并排躺在欧式大床上，双眼空洞，身体干瘪，如果不是眼珠偶尔转动一下，他真以为那是两具干尸。

吴昕想掐自己一把，证明不是在梦里。但是双手如同煮熟的面条，软软地垂在身体两侧。他这才发现自己原来置身在一张轮椅上，除了头部的所有功能都在，身体毫无知觉。

“爸、妈”吴昕轻唤，但是吴一帆夫妇没有任何反应。

“啪啪啪”吴刚一边拍手一边从轮椅后面走了出来。

“吴刚，你把我爸妈怎么了？”

“阿昕，别担心！他们没死，只是不能动而已。”吴刚的语气轻松随意，任是谁也听不出他说的是沉重的生死问题。

吴刚把吴昕推到床边转到床边，恭敬地弯下腰笑眯眯地对吴昕的父母说：“叔叔，我把吴昕带回来了，从此你们一家人可以天天相聚了，我是不是很仁慈！你们看看吴昕，你们的儿子，他很快就会和你们一样躺在床上享清福了。”

吴一帆看着吴昕，闭上眼睛，泪水从眼角流下来，浸入枕巾，没了痕迹。

吴刚，我们为什么不能动？你对我们做了什么？

吴刚平静地说。“吴昕，你该不会忘记我的高考志愿吧，虽然最终没有进医学院，但是让人肌无力不过几味中药而已。当初放弃自己喜欢的专业，和你一起去学什么狗屁设计，为的就是这一天。你结婚那天给吴一帆敬的酒里，买给他们的补品和水果里，你每次吸烟的烟丝里，哪一样没有我的心血。哈哈哈！”

吴刚敦厚的面容在吴昕面前渐渐变得模糊，与隧道里狼头的形象再次重合，吴昕觉得自己的心正被一片片撕裂。

“吴刚，为了今天这个结果，你处心积虑这么多年，到底为什么？”昨天还是疼他爱他、对他照顾有加的哥哥，今天就变成了恶魔。这到底是为什么？

“为什么？这得问你的爹娘。吴一帆夫妇，叔叔，婶子，你们告诉他这是为什么！”吴刚表情狰狞、目眦欲裂，状若癫狂，他没有给任何人机会，自顾自地说下去。

“你们告诉阿昕，是怎么在你双胞胎兄弟车上做的手脚，让他们刹车失灵翻进深坑的；你再告诉阿昕，你们又是怎么买通交警把明明是谋杀定性为疲劳驾驶的；你再告诉阿昕，为了霸占我父母的股份，你们又是怎么做的假账。你们告诉你的儿子啊，啊！”

吴刚越说越激动，吴昕却越听越心惊，这怎么可能：正直的父亲，慈爱的母亲，敦厚的哥哥，他吴昕的全部亲人，今天全都变得了吃人的恶魔，是世界错了，还是他吴昕错了。

“伯父的车祸是意外！爸，妈，你们快告诉他！”吴昕感觉自己已经是在咆哮了，但是只有他自己知道这咆哮里含着怎样的心虚。他的父母依然瞪着无神的双眼望着天花板，毫无反应。

“吴刚，我爸妈现在不能说话，当然是你说什么就是什么。证据呢？证据呢？吴刚，把你的证据给我？”吴昕心痛到无以复加。吴一帆的反应已经让他猜出了答案，但是他还希望那些都不是真的。

“吴一帆”，吴刚提名道姓，“你如果想把哑巴装到底，我也无能为力。不过你也看到了你儿子现在的状态。他还没有达到全身肌无力，真到那个时候，神仙来了也没有办法了。如果你们想救他，今天就说实话。吴昕的身体状态到底会到哪一步，全看你们今天的态度。告诉我，当初是不是你在我父母车上做了手脚，让他们最终出了意外的？为了赖掉我父母的股份，是不是又去找地下会计额外做了一本黑账？”

吴一帆闭上眼睛眼皮都不动，真像死了一样。

“不说是吧。”吴刚伸手入怀，拿出一个很小的透明塑料袋，袋子里是一种粉末状的物质。“这些药，是你们两个人一年的量，今天你不说实话，我就给吴昕一次性吃进去。你们一家人就在这里自生自灭吧。至于吴昕你的老婆和孩子，放心我肯定照顾好他们，就像吴一帆照顾我一样。”吴刚说着就薅住吴昕的头发，吴昕不自觉仰头张嘴。

“我说，你放过吴昕！”吴昕的母亲突然开口，随着她的嘴一张一合，口水源源不断淌在枕头上。

后记：

吴刚的父母埋葬在一座不知名的小山，山上没有奇石怪树，没有恶狼野兽，只有满山青草和各种野花。这天风和日丽、天高云淡。吴刚和吴昕坐在半山腰的一处松树下，不远的处是那两座旧坟，只是旧坟上刚刚被填了新土。

吴刚，你说这座山上有没有隧道......

吴昕，没有走不出的隧道，只有走不出的心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