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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风语阁文苑》主题作业“一张老照片”。
01
接到奶奶去世的消息时,北京迎来了2022年的第一场大雪。冷风从窗户缝隙中往屋里吹,窗户上是层层叠叠的雾气。雪花落在玻璃窗上,还没有来得及扎根就被屋里暖气烘烤成水珠滑落只留下一道浅浅的印痕。我站在窗前,眼前是高高低低的白,混杂着黄色,黑色,白色,灰色。再望远一些,就是白茫茫的一片了。
“我从来没有见过雪。”
奶奶的声音从记忆里拉扯出来传到了耳边。我觉得人真的是很神奇的物种,能够在特定的时间想起一些事,还没有刻意去悲伤,眼泪就自然掉落,一滴一滴,汇聚成河。手里奶奶的照片仿佛着了火,灼烧得心里疼痛。
“下雪冷,你身子受不住。”那个时候我是这样回复的吧?或许不是,但肯定说了冷,或者还炫耀了什么?记不太清了,只记得奶奶说从没有见过雪。这种记忆就像读书时候课本上描述雪一样:“洁白的雪,银装素裹,大人和孩子穿着厚实的棉袄,他们堆雪人,他们打雪仗,他们拿着扫把和簸箕扫雪。连平日里不爱扫地的小孩,也干得热火朝天。”
我应该是兴致勃勃给奶奶打电话描述了我眼前的一切,那一步一个脚印的世界,那手指勾勒的线条,那一晃动树枝就掉落的雪花……
“你奶奶走了。”妈妈的声音突兀地出现,将脑子里的记忆驱散。她是悲伤的吧?好像是。
我手忙脚乱地拿出手机订票,赶最近的航班回川。
其实死亡是有预兆的,前两个月就说病重。也是没有在意,觉得路途遥远,工作繁忙,回程便一推再推。前几天一直心慌,以为自己工作压力大没有休息好,也没有往这方面想。出来工作时间太长了,长到所有的人际关系都开始淡漠了,长到每次回家都像一位客人,腼腆地笑,礼貌地点头,插不上话也就显得格格不入。
上一次见奶奶还是2019年,这都三年过去了。时间过得真快啊。
02
19年回家的时候,我专门去了一趟奶奶家,不知为何,奶奶总是不愿意跟随爸妈搬到城里住。奶奶住在一个人很少地很广的乡村里,我小时候经常待在那里,听奶奶讲故事。
神仙的故事,城里的故事。
途中要先坐公交车,再转大巴车,接着换类似拖拉机的柴油载客车。上车就一股混杂着泥土草木香的屎味。据说不赶集的时候,这车是用来拉猪的。我没有见过,从闻到的气味中相信了这个说辞。车子两侧是木板,中间空置,放着赶集的人堆放的背篓。我坐在靠里的位置,扶着身后的车厢,妈妈坐在我旁边,跟车里的人聊得火热。
车里的人我一个都不认识,下车的时候,他们都认识了我。因为每个人都对着我说:“这女娃才乖哦。”我只能站在那里笑,用力上扬着嘴角,多少有些牵强。妈妈就很高兴,一边谦虚一边炫耀地说:“就剩下长得可以了,懒得很哦。”
下车后还要步行一个小时才能抵达。爸爸沉默地背着我带来的礼物:一包蜂蜜蛋糕、一袋北京烤鸭、一盒包装精致的稻香村糕点以及一件轻薄保暖的白鸭绒羽绒服。我拎着手提包,穿着及膝的黑色长靴跟在身后,看着妈妈跟路边所有认识不认识的人打招呼。
每个人都用羡慕的语气对着我妈说:“你福气才好,女娃那么乖,还得北京上班,好能干。”然后就能看见爸爸妈妈从内而外散发出来的自豪。想象如果丰富一点,就能看见他俩头上站立着两个小人儿,双手叉腰,笑得前俯后仰。
奶奶是党员,一直都积极响应国家号召。妈妈说,因为我是超生要罚款八百元,当时村里超生的人多,大家都统一抗议,就奶奶一早瞒着家里人去给我交了罚款。妈妈说这话的时候,脸色耷拉着,很是不满。当时的八百元,可以过一年了。
奶奶从来没有跟我提起过这事儿,在她看来,给自己孙女交罚款应该是理所当然的。不过这也是我心里自己想的,原因其实不重要。
03
奶奶信佛,每逢初一十五都会带着我去庙里吃斋饭,在我的印象里,庙里的小葱拌豆腐最好吃。庙里有着自己的规矩,比如香至少要点三根,蜡烛要成双,记录香油钱必须要是男人执笔。
这个位于半山腰的庙经常是砸了又修,修了又砸。小道消息说是这个庙挡住了某个大老板发财之路,所以大老板就雇人把庙砸了。
一次在残败的佛像前,缺少一个记香油钱的人。奶奶写的一手毛笔字,却无法代替执笔。只得临时找了一个男人,奶奶写在白纸上,男人抄录在红纸上。
我不懂,站在那里闹:“这多费劲儿,让我奶写呗。”
“小孩子懂啥子,一边玩去。”周围人拉着我到一旁,不让我说话。
奶奶坐在案前,一笔一划地写,我看得无聊了,便去找附近的小朋友一起玩。
那天很冷,风刮得很大。四周都是被砸坏的圆柱,褪色的红漆像是在哭泣。我裹着棉衣站在那个看似空荡实则满地残骸的破庙,看着佛的信徒一点一点搬运和修缮,有那么一瞬间的恍惚,好像看见了神佛驾着云彩而至。
下山的时候,奶奶牵着我的手。
“囡囡冷不冷?”奶奶的声音很是温柔,她不像爸爸妈妈那般唤我“丫头片子”,也不与旁人那样叫我“小千金”,她总是温暖地喊我“囡囡”。
“不冷,我玩了老半天呢。”我伸出冻得通红的手,手舞足蹈地讲述我和旁边小伙伴玩了泥巴,用碎瓦片当餐具玩过家家。
奶奶只是揉了揉我的头,站在石阶上眺望远方。
我问她,在看什么?奶奶说,看雪。
“什么是雪?”
“就是漂浮在空中的绵冰,很细,很轻。”
“那又是什么?”
“就是一种洁白的,能够覆盖整个城市的东西。”
“奶奶见过雪吗?”
“没有。会看见的。”
那也是我第一次对雪有了想象和憧憬。
看着手里的照片,奶奶的眼里的温柔,嘴角的微笑,应该和那个时候一样吧,眼睛里应该带着怀念和憧憬,对陌生的事物。
照片是我缠着奶奶拍的,在我一个人出门的时候,奶奶就顺从地听我指挥,站位,角度还有微笑。
04
还没走进,远远就看见院门口站着一位纤细的老太太,双手背在身后,在看见我们的那一瞬间,急促迈步往前。
奶奶看起来很是单薄。我第一次对单薄两字有了深刻的印象,我实在想象不出来人怎么会瘦成这样。骨头架子支撑起来的身子,走两步就感觉会散架般。奶奶又瘦了,怎么也养不胖。
前些日子有偏方,吃鸽子能好,爸爸四处收罗鸽子炖给奶奶吃,也看不见效果。奶奶从没有在意,还嫌弃爸爸瞎折腾。脸色看起来确实红润不少。
我快走几步迎了上去,搀扶着奶奶,生怕她摔着。
四川的冬天是真的冷,比北京的零下还冷。风刮在脸上,从衣襟灌进身子里,会不由自主地缩成一团。屋子里和屋子外一样冷。爸爸把我带回来的礼物摆出来,说我特意带给奶奶的,奶奶笑得温柔,直说自己有福气。
我坐在屋子里给奶奶描述北京的暖气,室内只需要穿轻薄的睡衣。我不自觉带着炫耀的语气,奶奶的脸上有着向往。
“囡囡,你回来的时候北京下雪了吗?”奶奶问我,好像雪比暖气更吸引她。
“没有下呢,这个下雪时间不固定,有时候早有时候晚。”
“你之前跟我说,下雪的时候就像书本描述的那般,满眼都是白,是这样吗?”
“是的是的。奶奶你看,这是我之前拍的照片。”
我翻出手机里拍的雪天的照片,奶奶戴上老花镜看得仔细。
我一直不明白,为何南方的奶奶对北方的雪景那么痴迷。想到就问出了口:“奶奶,你为啥这么喜欢雪?四川几乎没有雪。”
奶奶沉默了半响,她低头看着手机里的照片,眼角有些湿润:“说来话长了。”
“要听要听。”我抱着奶奶的胳膊撒娇,从小我就与奶奶亲近。
也许是我长大了,也许是这个秘密藏在奶奶心中很久很久了,奶奶没有拒绝。曾经我也问过,奶奶总是笑而不语。
奶奶还年轻的时候,是村里数一数二的勤快人。性格温和,手脚麻利。按照村里的习俗,奶奶应该在十七八岁的时候,与媒人介绍的男人,门当户对,结婚生子。但是那年,村里来了很多外来人,据说是城里下放到农村来的。
就在那个时候,奶奶认识了一个北方的男人。奶奶笑着说,那个时候自己没有听过北方的口音,觉得他的声线异常好听。而那个男人言行举止都与周围人不一样,格外彬彬有礼。奶奶说,她觉得那个男人长得好看,声音好听,看见他心跳都会快很多。
喜欢男人的不止奶奶一个人,还有同村其他女孩。她们都对他很好,其中不乏家境好的。奶奶觉得自卑,家里贫困,不敢接近。
有一天,奶奶去后山挖野菜,在半山腰休息的时候,眺望整个村庄的风景。
“那天的风特别轻柔,吹在身上很舒适。头顶的蓝天白云把整个视线覆盖。我躺在那个草地上,直到耳边传来他的声音。”奶奶说着的时候,脸上也笑着,褶皱的脸掩盖不了她的温柔。
“后来呢?”我忍不住地问道。
“后来呀,我们就认识了。”
原来男人也在后山,他看见奶奶挖野菜,也看见奶奶躺在草地上看天。他觉得好奇,就走了过去。
“你在看什么?”
“啊,没什么。”
问话就是拥有交集的开始,从一开始奶奶的逃避,到后来心里隐隐的渴望。转变在于这个男人一次又一次的接近。
男人给奶奶讲了很多,关于他的故事,他家乡的故事,他看见过的故事,这些故事对于从未离村的奶奶有着致命的诱惑。
空气中柳絮漫天飞舞。奶奶站在半山腰看着空中的柳絮说:“真美啊。”
“嗯,像雪一样。”
奶奶并没有明说自己与男人之间的故事,但是从她的语气和神色来看,对于那个男人,奶奶是怀念的。
如同她想看的雪一样。我把包里随身携带着的奶奶的照片掏了出来,递给奶奶,嘴里说着:“奶奶年轻时候一定很美。”
奶奶手指摩擦着照片,笑了:“是了,他也说我美。”
05
我把脑子里的回忆用力甩掉,强制镇定地坐车。爸爸说,在奶奶老家安葬,因为奶奶走前说要落叶归根。
我试图去做些什么,包里奶奶的照片被我护得死死的,我不用看都能知道她穿什么颜色的衣服,站在什么位置,身后的那片大山,以及奶奶脸上恬静温柔地笑。
回到那里我是茫然的,也是无措的。所有人都哀戚着一张脸,除了哭声还是哭声。真的悲伤也好,假的也罢,至少看起来大家都是严肃的,悲伤的。我这样想着,眼泪并没有流下来,反而像一个外人,在看一场默剧般,站在那里,久久没有挪动脚步。
那个一直守在院门口张望我的奶奶,没有了。
我第一次深切地意识到这一点,不同于电话里听见的死亡消息,那么空洞。我只是站在她惯常站立等待的位置,目光向着村口的方向,向着北方。我的视线一片模糊,我看不见,也不敢动。
不知道过了多久,爸爸站在了我的身旁,他喘着气,原本挺直的身躯突然佝偻了许多,双眼通红,嘴角的胡茬已经好几天没有刮了。
他陪着我站了很久,直到暮色降临,才堪堪开口:“去看看你奶奶吧,走之前她就一直念叨你。”
我说好,然后一步一步往里走。
我不知道我是怎样走到灵堂前,又是怎样跪下,或者还曾哭得撕心裂肺。
记忆好像把那段时间都抓取干净了,只留下苍白的隐含着悲痛的时间。
等奶奶的墓碑坐落在她时常挂念的山坡里的时候,亲朋好友已经陆陆续续地离开。我坐在墓碑前,给奶奶说这三年自己的事情。
“奶奶,你看,你孙女出息了,工资涨了一大截,房子也买了,厉害吧?”
“以前总说让你来北京玩,顺便看看大雪,你总说有的是时间,现在好了,看不了了吧。”
“爸爸很伤心,他都好多天没有开口说话了,你也不知道劝劝他。”
“妈妈一直很能干,把来的人照顾得很好。”
“哦,二姑家的表弟有些过分,他居然骂我。”
“我在北京很好的。”
“奶奶,我很想你。”
我不记得自己到底说了多少话,好像有一肚子话要说,说得语无伦次,说得颠三倒四。墓碑上奶奶的遗像是用我给奶奶拍的那张照片做的。
我把包里的矿泉水瓶还有奶奶的照片拿了出来,水瓶里面有着半瓶开始泛黄的水,我拧开瓶子,把水倒在墓碑前,看着手里奶奶的照片说:“奶奶,雪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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