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爷

九爷其实并非行九，只因九乃是阳数之最，他阔气时嫌大名陈广胜板固，自作主张让大家叫他九爷，渐渐地传开后，江村人倒是忘了他原本的名字，凡见面都是九爷九爷地称呼了。

九爷现在的媳妇叫慧娘，是九爷四十来岁上头娶的第三任，差着九爷十五二十来岁。九爷本质上就是个大老粗，性子里还有匪悍之气，慧娘却是水一般的人儿，就像古时大家族里的少奶奶，端庄隽秀、温婉柔顺。这一对的结合基本无人看好，但十多年过来，九爷在外面还是那么粗野，讲起义气来嗓门震天，在家脾气却罕见柔和克制，慧娘也不管别人说三道四，安心地相夫教子，两人是更加夫妻相得了。

据祖辈人说，九爷是个命硬的，十三岁时陈老爹带全家去探丈母娘，回来路上遇到山体滑落，陈老爹夫妻和年幼的女儿都死了，只救回九爷一个。陈老爹祖辈有德，累的家业产业在江村也算是丰厚，少年的孤儿继承了家产，免不得被宗族惦记，可他愣是一个人在虎狼环伺的情况下，守住了他爹的基业，不过却因行事手段激烈和宗族交恶，互不往来了。盖因年少失怙，看惯人情冷暖，九爷便养成疏离淡漠的性子，为人处世爱憎异常分明甚至有些极端，对于善意几倍回报，不喜拖欠人情；对于恶意，果断直接地报复回去，因而在江村，九爷的名声，差不多是毁誉参半。

说九爷命硬，还因为他经历变故强势起来后，前后张罗娶了两任媳妇，然而奇怪的是，两个进门后都在一年内故去了，并未给九爷留下一儿半女。之后，和九爷有过节、看他不过眼的人便开始传，九爷是个命中带煞的，克亲克妻，如此，媒人也不敢给他说人了。

或许九爷也觉得邪乎，为了不祸害人自己也便歇了娶妻的心思，打算以后领养个孤儿培养出来承继家业，给自己养老送终。

故事发生变化是在一个寒冷的冬天，那还是上世纪九十年代初，一群十来个人的逃难队伍来到江村，据他们说是山里的一个小村子，因为泥石流被埋了，生还的这十几个人相携翻山越岭本想绕路出山，结果不知怎么来到江村。

彼时，这一群人又累又饿，衣衫破破烂烂，快赶上走街串巷讨饭的乞丐了。九爷那会儿觉得自家需多积福祉，且家大业大，力所能及做善事很容易，加上遭遇类似，九爷就暂时收容了这一群落难外乡人，把他们安置在自家，他家房子是南方的大院，房间多富余，本是为他的义气哥们串门子方便留宿建的，正好可用。之后九爷在乡里收罗了别人家闲置的冬衣，请人来家做了饭招待。

等他们缓过一天，九爷就问他们有何打算，一群人对愿意援手的九爷感恩戴德，便也没藏私，说大家合计去城里讨生活，为难的只有一个李阿婆带着孙子，再就是一个美貌妇人慧娘和她生病的女儿不知如何安置，老的老，小的小，病的病，家里顶事的都遇难了，其他人面对未知前途也不愿捎带上她们做拖累。

九爷原是不知有人病了，一听说赶紧带到赤脚医生那里先看病要紧，幸而只是连日惊吓受凉引发的感冒，医生开了药吃了一剂，小姑娘仍是恹恹的没精神，只是看着却不能再辛苦赶路之类的了。

九爷想了想，和众人商量，阿婆孙子和这一对孤儿寡母就留在江村，他自家一向请的人做饭，阿婆可替了做饭这事，然后帮着稍微收拾洒扫之类的，九爷就帮着抚养小孙子直到他能自力更生；至于慧娘，安排在村里久久小卖部（九爷是老板）看柜台卖杂货，九爷供吃住，每月给工钱，众人自是没意见，尤其是李阿婆，热泪盈眶叨叨念着九爷是大好人大善人。

就这么慧娘四人留在了江村，她们在九爷家选了偏院住着，一心照顾孩子和做事，慢慢从伤痛中恢复，她们都明白，人总归是要向前看的，且要惜福，此般有着落不容易。

九爷事务繁忙，且很多时候需去镇上县上盘桓办事，其实不常在家，所以和慧娘她们交集并不多，这也是九爷为她们考虑，他是助人却并非全是施舍，李阿婆和慧娘都是自己卖力气养活自己，九爷只给予便利，也不希望携恩要求回报的。不过，九爷发现，自己的生活质量却是有提升，以往都是包饭，在家就请邻居大娘做，月底按数量给钱，现在完全不需要自己操心，自会有阿婆做好热饭热菜，家里也收拾的齐整了，以往要是半月不回来，桌上凳上铁定落了灰，有点久未有人住的感觉，现在有人气烟火气了。自家里生了变故后，宗族亲人欺压，九爷已经很久没有一种家的感觉，阿婆她们却让九爷感受了久违的温暖，因此九爷对两个孩子倒是越发用心，出门也偶尔会带些小礼物回来。

慧娘在小卖部做的很妥帖，因这是需和人交道的工作，慧娘也渐渐和江村人来往起来，偶尔不忙的时候，村里很多妇人会在小卖部旁边的大树下闲嗑聊天，慧娘原本就是温婉的性子，遭逢大变更是多了分沉寂，大多数时候是听人说，自己并不插话，被问及时，能答则答，不便说的便笑笑过了，不与人口舌，也不与人为难，在江村人心中留得很好的印象。

因慧娘长相标致，也还很年轻，等慢慢熟悉起来，有热心的便想为她作介绍说人家了，有鳏夫，也有因工作蹉跎了亲事的正经青年看上了慧娘，并不介意她带着孩子，只是探口风的时候，慧娘都委婉表示拒绝。人们想她许是忘不了前头的丈夫，许是为了孩子，有些劝过一两回，后来见慧娘坚定不改嫁也便罢了。

如此不咸不淡过了两三年，慧娘和李阿婆已经融入了江村的生活，仿佛她们自来就是这里的，李阿婆疼爱的孙子顺顺和慧娘女儿菲菲都已经上小学，每天里和村里孩子玩成一团，曾经村里尤其顽劣的孩子笑话菲菲没有爸爸，恰好被九爷瞧见就教训了那小子一回，回家还被自家爸妈训，便也老实了。

这年，九爷过了四十五岁大寿，照旧是叫了一大帮人来家吃饭，李阿婆和慧娘帮着整治五六桌席面，很是劳累了一番。九爷的朋友倒是发觉今年的不同，都说家里有女人便是不一样，笑侃九爷赶紧成家，九爷心内有些觉得对慧娘不住，只当人喝多了说玩笑话，没放在心上。

九爷过完寿就出发去了临县进货，却不想出了意外，回来的路上翻了车，许真是命硬，九爷幸运捡回一条命，只压断了腿，在医院住了半个月，九爷实在不能忍受被医生各种禁忌，自顾自办了出院回家休养了。

九爷这一休养就养了三四个月，期间本是阿婆照顾着，只是李阿婆毕竟上了年纪，且有孙子要看顾，精力有限，少不得慧娘需要上前帮把手。这么着，慧娘往正屋去得多了，九爷因为行动不便的缘故，有时便心情不好，脾气一上来就容易控制不住，偶尔不顺心了冲着慧娘吼，慧娘也不在意，仍细心伺候着，还特地问了医生注意事项严格遵照着来。九爷每回发脾气后都后悔，自觉惭愧，像是在欺负弱女子不地道，且人家还是好心，所以事后又免不了一番道歉，慧娘也不计较，久而久之人们发现，因为生病九爷脾气倒像是好了许多，实则是九爷有意识克制了许多。

不知怎地，江村却开始起了流言，说是慧娘原是看上了九爷的家财，想着做九爷的续弦，这才拒绝了别的求婚，这不九爷一病就让她找到机会登堂入室了。有人说慧娘是心机深沉，打算精明；也有人说九爷定不会被人唬弄，说不得很快就把她们赶走也不一定，众说纷纭，纷纷扰扰。慧娘是知道流言的，来小卖部的人或多或少都有眼神变化，言语中有些人也会带出来，在某些人躲闪不及的闲聊中慧娘听了个正着，不过可能经历过生死大难，慧娘对这些都不放在心上了，自持无愧于心，想着公道自在人心，那些说闲话的，却再不热络相交，对于九爷，仍是尽心尽力，有节有度。

九爷知道流言却是好了之后，伤筋动骨一百天，九爷原是在家久待不惯的，这伤了一回憋狠了，一朝伤好如被解放，依他一贯的脾气，请了江村交好的人来家喝酒。喝酒吃菜之余，人家一个劲问他几时再娶几时办酒，九爷觉得奇怪问下去才知道流言的事情。这回闹得九爷火大，直接把人拽出门，那几个估计也是喝高了，并没发现主人家不高兴，相携着自回家去，留下九爷一人在厅堂想了好久，才草草回屋睡下。

第二天九爷碰着慧娘，有些不自在，吞吞吐吐似乎有话要说，慧娘忙着去小卖部没注意，九爷叹了口气，顿了顿自出门去。

过了一天，九爷特地把李阿婆和慧娘都叫到厅堂，直接开了口，“阿婆，您做个见证，慧娘，我想娶你，你愿不愿？”

起初慧娘惊呆了，“九爷，你……”转头想了想，“是因为最近的流言吗？没关系的，我并不在意她们说什么。”

“是，也不是，我直接说吧，你们应该也知道我前头有两个妻子，大家都说是我命硬克死了，本来想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为了不害了别人我也不打算再娶，现在我们也算得上相互帮持，你是出于真心帮我照顾我，出了流言，我内心很觉得对你不住，你要是愿意，咱俩也就定下个名分，免得别人说三道四，如此，阿婆就当你的娘家人，顺顺和菲菲都记我名下的孩子，我会仔细教养他们长大支撑门户的。再者，我自小没了父母亲人，你们来了之后和养伤的这段日子，我就像又有了家和亲人一样，我觉得很好，我想给你们一个真正的家，也想你们给我一个家，你看可行？”

九爷难得说出这么一番恳切煽情的话，本是看着慧娘的，不一会儿就不自在地转开了眼。

“九爷，我没办法马上回你，我需要想想。”慧娘想了想回答。

“好，你仔细考虑。你若不愿，我自会想法子把流言破了去。”

九爷是个行动派，既然有了想法便想要一击即中，他请了泥瓦匠，规划在自家院邻近的地方再建一栋二层小楼，而且是马上动工的那种，别人问他建来做什么，九爷只是笑道“以后你们便会知道。”

私下里，九爷还找了顺顺和菲菲，和他们打商量：“若是咱们像一家人那样生活你们愿不愿意？”

“现在我们不是一家人么？”菲菲很奇怪。

“当然是，只是伯伯说的一家人，就是一家里有爸爸、妈妈、婆婆这种，菲菲妈是妈妈，我是爸爸，阿婆是婆婆，你们愿意吗？当然，我就是当你们的爸爸，会像爸爸一样照顾你们，你们要是不喜欢叫爸爸，和原来一样叫我伯伯。”

“我想要有妈妈，也有爸爸，这样学校再也不会有人敢说我是没爸没妈的孩子了。”顺顺先开了口。

“我也喜欢伯伯做爸爸。”

“都是好孩子，不过菲菲，我们还需要妈妈愿意才行。”

相对于江村的人，慧娘自然信任共患难的李阿婆，慧娘感激九爷危难之时收留援助了她们，心里一直将他看做恩人，也没有贪图九爷的意思，她以前一心只想着将女儿抚养长大，并无旁的心思，这回乍一听九爷竟是想娶她，心里也隐隐觉得九爷是个可以依靠的，不过还是难以下定决心，只好和李阿婆说道说道。

“慧娘啊，你是好孩子，菲菲还小，你也年轻，你早该再找一个依靠才是，我看着你一个人抚养菲菲吃了不少苦，我们相处这么些年，九爷是个好人，虽然年纪大点，却是个值得依靠的，他对孩子你也能看到，阿婆我就托大做一回你的长辈，你就应了九爷，咱们一家人快快活活地过，好过你一人天天辛苦筹谋，还得为菲菲以后打算呢。”

“好，阿婆，我听你的，只要菲菲也愿意，我便应了。”那当然是没问题了，我们高瞻远瞩的九爷早把小丫头搞定了。

九爷新居落成的时候，也是九爷和慧娘的婚礼，九爷邀请了全村人，做足了三媒六聘，风风光光把慧娘娶回家，说以后新居便是慧娘的娘家。

有些心里酸的，又说起九爷命硬，不知会不会什么时候就克着这种看笑话的话，不过没掀起什么大浪，九爷与慧娘和和美美，八卦也便过时了，在江村，永远都不会少新鲜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