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开始,我们都相信,厉害的是自己;最后,我们无力地看清,强悍的是命运。”

当我以打狼的姿势开着一辆城市越野穿过大半个城市终于来到紫陌告诉的地方时,双腿已经木了,踩油门和刹车的右脚自然是因不停倒腾累散了架,闲置的左脚因为紧张也一直绷着,此刻酸痛无比,感觉双脚已无法落地。
我已经好几年不开车了,自从在单位旁边买了房子,我和孩子们就围绕着家方圆三公里活动了。每天早起先给老大做了早点安顿好去上学,然后顺路把老二送到幼儿园,再去上班。
单位是一个有着三流生源的高中,但领导满腔热血想要考出二流的成绩。于是我们每天像打了鸡血一样一头扎到工作中干到下班。传言一个人在朋友中消失了有两种可能:一种是死了,一种是当高中老师了。既是高中老师,还生了二胎的我从朋友中消失很久了。所以今天接到紫陌电话时我有点意外,我们已经好多年没见面了。
紫陌和我是高中同学,她五短身材,圆脸小眼,皮肤白净,轮廓就注定了与时下审美相悖,做美女是无望了。而我高个细腰长腿,但皮肤基础差底子黑,偶尔起几颗豆子就凹凸不平了,云盘大脸上天生一双死鱼眼,属于从后看想犯罪,从前看想后退的类型。我们都不是美女,但我们成绩都好。
我俩的不同是我虽然成绩好但一直不自信,上课回答问题声音细小,眼神躲闪,双腿打颤,老师不到万不得已懒得叫我;而紫陌落落大方,吐字清晰,思维敏捷,是老师们的宠儿。人一旦自信就美丽了,紫陌便属于这一类,年级里有几个男孩子对她有好感。
我们住同一个宿舍,床铺紧挨着,睡觉前她经常会挤着小眼睛悄悄对我说谁又对她示好了,我便跟着偷笑。不久她就和邻班的宏晨出双入对了。受了爱情滋润的她容光焕发,白净的脸上经常泛着红晕,人越来越美,只是成绩越来越差。
那年高考紫陌落榜了,我去取大学录取通知书时,听到几个同学传言紫陌和宏晨分手了,他们说分手前一天晚上紫陌兑了两种完全不同的酒把宏晨灌醉到不省人事。后来我和紫陌通信,她说自己当时连杀心都起了,但最终没有下手。原来在紫陌高考分数出来的那一天,宏晨就提出了分手,他说自己的家庭不允许他处一个农村的对象。
我在信中劝紫陌复读,她拒绝了。她说要凭自己的能力干一番事业,让宏晨刮目相看,人一旦带着赌气做决定便容易失去理性。于是她只身来到我们现在生活的城市,开启了自己的打工之旅,那时我还在另一座城市读大学。
大三的一天,我中午放学回宿舍时看到了紫陌赫然站在我们宿舍楼前,见面的一刹那我差点没认出她。她的小眼睛大了一些,神奇地变成了双眼皮,眼睛上面那一双原本像营养不良的稀稀落落的眉毛如今转换成两条黑布条贴在脸上,白净的皮肤变成了浓妆白,身材也高挑了。
我们一起去外面吃饭,路上她告诉我她怎么开眼角、拉双眼皮、纹眉;怎样在一家高级饭店从服务员干到领班的……饭是她请的,我翘了一下午课听她讲故事。我们像高中时那样,说到高兴处便哈哈大笑。
后来她问我找对象没,我老实回答长相太安全,目前没有。她便又笑,然后便说她自己正在和一个老板热恋。“他对我很好,去美容院的钱都是他出”,她抬起脚,晃了晃那双带着水钻的高跟鞋接着说,“这双鞋就是他买给我的,480元!”我记得那时我歆羡了很久,480元差不多是我一个学期的生活费。但紧接着她的话就让我不安了。
“那是我一个人去流产后,他补偿给我的。”她说完这句好像感觉有点失言,看着我尴尬地笑了一下,但很快就释然了。“我已经为他流产三次了,看!”她指了指耳朵里塞的棉花说,“我刚前天流产完,这次我连工作也辞了,他如果不离婚娶我,我就让他再也见不到我。”她可能看出我的眼神由歆羡变为惊异,面孔也板了起来,她了解此刻我要发表言论了。就一把捂住我的嘴说:“你别教育我,等到你工作就懂了。”
大学毕业后我也去了紫陌呆的城市工作了,只是非师范毕业的我闯入了教师队伍,虽然每天忙得焦头烂额,但最终也体会不到紫陌所说的不得已。后来的一年我去紫陌做老板娘的地方看她。
那是一家五金店,店面迎街,大约六七十平,店里东西纵横交错,左脚迈进去后得找右脚放的地方,她把我招呼到里边,一个布帘子隔出的一个空间,像仓库一样堆满了货物,但在货物间还放着一个沙发。一个墙角放着一个简易衣柜,另一个墙角堆着一个电炒锅和几个碗。
紫陌口中的老板瘦小枯干,大约四十岁左右,光头,穿一件夹克衫,热情地招呼着来来往往的人,我进去时,向我招招手算是打了招呼后就继续忙碌起来。柜台边还有一个十二三岁的男孩子,见我进来,怀着敌意瞅了一眼便把头转向一边。在我们聊天过程中他踩着货物出出进进好几次,不断听见他脚下的东西不堪重负地发出呻吟声。“老板”严厉地警告了几次后,就听见一个清脆的巴掌声,男孩丢下一句脏话便跑出去了。
紫陌在这种嘈杂中竟然能一直笑着和我拉家常。原来“老板”到底还是和妻子离婚了,房子和存款判给了前妻,他留下了这间店面和儿子。现在他们三个人就挤在这间房子里,晚上沙发拉开就是他俩的床,沙发底下的行李取出来铺在帘子外面的纸箱子上就是男孩睡觉的地方。
“你们结婚了?”我问。“没有!”“为什么?人家可是因为你离的婚?”我压低声音,唯恐外面听见。“不是我不领证,是他”,她朝男人的方向努了努嘴,“离婚后他变了很多,经常喝酒,不高兴就打人。”她撸起袖子让我看她胳膊上的伤,“这是他前两天把我推到那个尿盆上磕的”,离炒锅不远的地方果然放着一个便桶,桶有点浅,边缘破了一角。
客人渐渐多起来,“老板”偶尔招呼紫陌从里边取货,紫陌显然对这一切轻车熟路了,笑着招呼着顾客。我们的谈话断断续续,后来我借口下周有公开课得早点回去备课就离开了。
再见紫陌时,是在我的婚礼上,我谈了一次恋爱就成功把自己嫁出去了。婚礼结束后她留下来帮我招呼老家的亲戚,一直忙到晚上才离开。我在典礼结束后匆匆和她交流了几句,她说她想离开“老板”了,“为什么?”我在忙乱中问,其实并没有心思听答案。
“他不在的一天,他儿子爬上了那个沙发!”我一惊之下,踩到婚纱的下摆差点摔倒。她第一次眼里噙着眼泪说的这句话,但很快就又笑了,“你大喜的日子不要说我的破事!”我确实没有时间再和她深谈,我们就那样匆匆离别。
以后的十来年我们少有联系,只知道她换了好多工作,一次不如一次,感情生活也并不如意,最近看到她在做微商,我配合地买了一大堆东西,虽然大多用不上。只是我们很少再推心置腹地聊天了,我这么多年教书,在课堂上变得异常活跃,在生活中却越来越不会和人聊天,俨然是当年的大反转。
今天休息,一大早晨本来要带老二去学舞蹈,但紫陌打来了电话,她声音急促,让我开车过去帮她一个忙。我把家事丢下,试了试家里的那辆城市越野,这么多年没开还能分清刹车和油门,于是在老公担心和唠叨声中开着导航晃晃悠悠就走了。
这是一片正在拆迁的地方,到处尘土飞扬,我把车停在路边,想等着双脚恢复正常运行再下车。隔着玻璃窗和灰尘我一眼就看见了紫陌,她又恢复了五短身材,正斜靠在一个比仓库略大点的房子前,脸色青白,眼角挂着泪痕。我一路上就想到,她如非迫不得已,一定不会给我打电话的。
我顾不得脚麻,踉踉跄跄地跑了过去,她一看到我竟然放声哭了起来,我一时间手足无措,只能拍着她的后背,静静地等着。她眼角已经布满了细细的皱纹,皮肤松弛,那两条黑布条褪色成灰色,我们把青春留给了这座城市,不知道紫陌的记忆中还有没有宏晨?不知道她还记不记得自己的初衷?
过了大约一刻钟的时间她平静下来,我才知道这个地方是她住的地方,也是她做微商货物堆放的地方,现在要拆迁,她本来想赖几天要一些补偿钱,但今天房东通知她,已经签了拆迁合同,她的房钱不要了,让她马上搬走,否则损失自负。
我们打包了她的东西和货物一起放到车的后备箱里,我歪歪扭扭开着车拉着她,在这个城市找着下一个落脚的地方……此刻太阳西斜,秋风正紧,落叶满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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