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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八九年深秋十月,落日的余晖把一望无际的田野染成了橘红色——
田里的庄稼都已经收割完了,在地里忙碌了一年的农民犹如冬眠的动物一样,带着丰收的粮食,暂时离开他们热爱的土地,回到安乐窝里准备享受冬闲的喜悦。秋风卷起干松的沙粒打在脸上酥酥麻麻的,风不大,天也不算冷,但深秋傍晚的那股清凉还是让人不由得缩起了脖子,拉高了衣领。
五六个孩子分散在一大片红薯地里,正在收集结成块的土疙瘩,它是今天这场盛宴的主要炊具。一块已经被平整过的土地就是今晚的舞台,空地上早已有一堆大大小小的土块,大的有碗口大小,小的如鸡蛋大小。
“好了,土坷垃差不多够了,改棉,你领着拉弟儿去薅点毛毛草,看看还有没有落在地里的长果蔓(花生蔓),如果有就捡一点回来。”我哥边说边用手指了指正从衣襟里往下倒土块的改棉。“老货你和陈坡去那边树趟子里捡点枯树枝,粗细都来点,太细不耐烧,太粗不好着。”“小丽,你给我递坷垃,我垒窑”我哥晓辉此刻像中军大帐里的将军,有条不紊的指挥着这场战斗。
晓辉哥是今天的技术担当,红薯能不能烤好,最关键的是垒窑,他让我把土坷垃分成四类,为一会儿的垒窑做准备。只见他用手指在已经平整过的土地上划了一个正圆,用最大的土块来打地基,在正北方向留下一个两拳大的豁口,然后围着地基一层层向上垒,在一层豁口的位置蓬上一块砖,像盖房子时门口位置的过梁,一边垒一边往里收口。
土窑建好了,自上而下的土块由小到大排列得错落有致,外表看上去松散透气,实际却利用土块之间的凹凸不平犬齿交错地咬合在一起,让土窑的稳定性得到了保障。远远望过去,土窑像一个硕大的松塔,土块间的空隙看上去呈深黑色,像嵌在松塔里的松子。我们像一群勤劳的小松鼠围着自己的劳动果实载歌载舞。
捡柴火的几个人都陆续回来了,辉哥抓起一把松软的毛毛草放到窑口,右手轻轻划着一根火柴,左手呈半握状,防止火苗被刮过来的风吹灭。松软的毛毛草瞬间在哥哥的手中跳动起了火苗,待火苗着旺了陆续放入长果蔓、细一些的树枝、粗一些的树枝,不一会儿土窑就被熊熊的火光照得非常亮堂了。
橙红的火苗顺着窑壁一路向上,从土块间的缝隙蹿出来,碰上迎面来的秋风,发出呼呼地吼叫声,仿佛要与秋风来一场殊死搏斗。略微发潮的土块在火苗的炙烤下,冒出一丝丝的热气,像是啦啦队在给双方加油打气。一阵更猛烈的风吹过,刚刚还身姿婀娜的雾气一下子被吹得形神俱散,只看见吐着长舌的火苗舔舐着土块之间的缝隙,不一会儿周围就被熏得漆黑一片。
树枝在窑炉里发出啪啪的炸裂声,如战场上嘹亮的冲锋号角。小一些的土块被烧成了红色,像是要化了一般。“好了,差不多了,陈坡你和老货赶紧把红薯拿过来。”辉哥一边招呼着他俩,一边用两个筷子粗细的树枝把土窑最上方的土块慢慢的夹下来,等开窗的位置能放下一块红薯的时候,把一个红薯竖着扔进火里,顺着把刚刚夹下来的土块也扔进了火里。
就这样,放几块红薯扔几块窑土,直到红薯和窑土纠缠在一起,分不清彼此。辉哥用铁锹铲起一些细土把土块和红薯都埋起来,让它们在里面谈一场暖暖的恋爱,接下来长达四十分钟的等待着实让人煎熬,在漫长的等待中硬邦邦的红薯在土块的温暖的怀抱中慢慢的熟透、变软。
一丝微微的香甜气息被我的鼻腔敏锐的捕捉到了,它就像一个报信的使者,告诉我红薯快变熟了,让抓耳挠腮的我们更加的迫不及待。渐渐的香甜气越来越浓,不一会儿浓郁的红薯的香气就把我们包围了。早已饥肠辘辘的我们氤氲在这一片诱人的气味中,忍不住咕咚咕咚地多咽了几口口水。
轻轻用小铲子刮掉覆盖在表面的泥土,像考古工作者一样,用树枝从外围一点点的撬开泥土,一边撬一边把散土和烧得黢黑的土坷垃扒拉开。这时候的红薯已经熟透了,非常的脆弱,一不小心就会被树枝扎破皮,沾上土。
土窑的余温还是非常高的,把我们的小脸烤得通红,不一会儿鼻尖上还冒出了细密的汗珠。古灵精怪的拉弟儿使了个坏,朝着中间使劲吹了一口气,带着热浪的泥土被吹得飞了起来,温热的泥沙打在脸上,吓得大家齐声大叫。我和改棉距离地面最近,被烫地缩起了脖子,一层浮土和脸上的汗水沾到一起,让我们变成了两个名副其实的“土地婆”。
这时硬邦邦的红薯已经变得非常松软,像一只只温顺“皮老鼠”被我们左手倒右手地从滚烫的火堆里拿了出来。红薯瓤似乎是缩了水,像一个偷穿了大人衣服的小孩,蜷缩在松松的红薯皮下。里面的糖浆被火炙烤到了红薯皮外面,用手摸上去黏黏的,把黏糊糊的手指送进嘴里,带着甜甜的糊味。
迫不及待的剥开红薯,咬上一口红薯瓤,烫得舌头使劲在口腔中搅拌。又软又甜的红薯味蕾带来了最大的满足感。也有一部分红薯烤糊了,这丝毫不会影响我们的食欲,把糊掉的部分扒开,剩下的部分吃到嘴里依然是甜甜的,嚼到最后稍微有那么一丝带着烟火气的苦味,那也是别具一番风味。
今天我走在大街上,对面“树上坚果”的商铺里飘出阵阵烤红薯的甜味,让我忍不住驻足进店。一块精致的烤红薯被服务员小姐姐放到了一个精致的纸盒子里,还贴心帮我放了两幅吃红薯的小叉子。
可以看出,红薯进烤炉之前已经被精挑细选、仔细的清洗过,从里到外都散发着一股精致的气息,像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公主。迫不及待的吃上一口,甜甜的糯糯的,比我小时候吃过的红薯更加软糯香甜。
论口感和卖相,今天的红薯远胜我当年吃的那些黑黢黢土窑红薯,但说来奇怪,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觉得少了些什么味道,再也吃不出当年的幸福感。我一路走一路想,最后我终于想明白了,它少了当年的烟火气,少了自己动手的快乐。我抬起头,目光穿过眼前这片金黄色的银杏树林,林子的尽头似乎有一群活泼的孩子,正围着土窑烤红薯,那是我心里一片永远也不会被污染的净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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