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我陪着你

作者: 醉眠芳草间 | 来源:发表于2022-04-01 05:28 被阅读0次

    风经过这里时,总是不走直线,像被人扭了一股劲,打着旋地转圈刮,那些正在犹豫的树叶被裹挟进风中,发出浮在风上面一样有些干燥的声音,刷啦啦,刷啦啦。我脚下踩着躲闪不及的树叶,听到了它们轻轻呻吟,它们刚从母亲的身体上摇摇摆摆地来到地面,还有些恐惧,有些不知所措。可是它们注定是要腐烂成泥的,我知道它们将来的命运,也就对它们没有怜惜之意。

    这个山坡对于我来说,此时此刻类同于一座城堡。城堡就在父母家的后山。这是一个缓缓抬升、土质肥沃的小山坡,坡上有栗子、核桃和榛子等多种树木。这座由乔木和灌木组成的城堡,住着我,还有几只小松鼠。为什么是几只呢?因为除了每天打卡的四只深棕色小松鼠外,不时还有灰色的、黑色的和带着条纹状的小松鼠也来这里作客,而原有的四只小松鼠,两大两小,我想当然地把它们看作是一家人,是一对父母,带着两只小宝贝?我把这四只深棕色的小松鼠叫作常住民。

    我正在农大读书,所学的专业是食品科学与工程,生物工程、食品质量与安全都是我的学习范畴和专研方向。因为众所周知的原因,我回乡看望父母被留滞在家,暂时不能返校。马上就要毕业了,对前途的未知和眼前的惶惑,许多同学都散发出一种茫然的情绪,我极力地表达出一种乐观给他们,他们也很羡慕我,当下在父母家的一亩三分地里,自由自在的,俨然是一个国王。是的,我把自己封为国王,我的臣民是山上的小松鼠。我从见到它们第一眼起,就被它们的灵魂附体,坠入了一个新奇的松鼠的世界。

    我是这里的国王,我要了解我臣民的喜怒哀乐。我是什么时候把自己与小松鼠融为一体的?

    秋风起时,先是穿着绿纱裙的榛果换上了黄色的丝绒一样的秋装,穿上这身秋装,它们离开枝头的日子也就越来越近了。在它们成熟的美艳之余,还透着几分不舍枝头的妩媚。我很喜欢这带着风情的秋色,每天都在它们之间流连,忽然有一天,我惊讶地发现,在离树身不远的地方,有一小堆一小堆的榛果皮。丝绒的衣装还在,可是它们的主人却不见了。我要搞清楚它们去了哪里,我便在天气晴好的时候,静静地坐在大板石上蹲守。

    刚刚成熟的榛子果是最好吃的,我在很小的时候就知道这一点。那时候没有人工栽植的榛子,都是去成片的野榛子丛里寻觅采摘。摘了满满的一小筐,在往回家走的路上便迫不及待地开始想吃。把筐放在山间小路上,拣两块能拿得住的小石头,一个做砧板,一个做锤子,敲一个又一个,敲出的水瓤赶紧填到嘴里,上下牙齿相碰间,甜香的滋味就溢满口腔。任凭秋阳发出余威把身上烤得冒油,也全然不顾。我就在想,是谁和我一样,也爱吃这种新鲜的榛子瓤呢?是不是为了吃到这口新鲜,也在奋不顾身呢?

    那是一个艳阳高照的初秋之日。我带着捉贼的好奇坐到山坡的一块大板石上。大板石被阳光抚摸过后带着温热,坐在上面人就感觉懒洋洋的。昏昏欲睡之际,耳畔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循着声音找过去,就见榛子林与几棵松树接壤之处,一只深棕色的小松鼠正在聚精会神地忙活呢。

    我偷偷地盯着它看。它用左边的小爪子摁着那件黄丝绒外皮,右边的小爪子向皮里一掏,一粒米黄色的榛子就从衣服里脱身而出,它随即将榛子塞进嘴里,很快硬壳就被吐了出来。我在侧面看着它的两颊处忽然鼓起又忽然瘪下去,小嘴没有张开,却在不停地嚅动着。它是何时从树上把这一朵朵榛子剪下又运到这里的?我竟一点没有察觉。它此刻脸上的安详和满足,与我全情投入吃榛子瓤时的模样是不是相同呢?我好像看到了另一个我,我不是在捉贼,我是发现了一个同类,一个息息相通的可爱的朋友。

    我看它的脸腮处不再一起一伏,估计是停止了这一轮的饕餮,想凑近一点去看它,蹑手蹑脚地直起身来。明明没有发出声响,却被这只松鼠发现了。它一跃而起,窜出去能有十几米远,那根长长的尾巴如一支舵浆,牢牢地把控着它出离的方向,在尾毛飘起的瞬间,它灰白的肚皮让我一览无余,它已找到了落脚的枝干,把自己的身体稳稳地安放到了就近的松树上,在我眼睛还没来得及眨一下的工夫,它又纵身两连跳,又攀上一棵更高的核桃树,把大尾巴向后背上一翻,尾巴尖儿就搭在它的额头处。此时它的嘴角紧闭,瞪着圆圆的大眼睛,警惕地与我对视。

    我丝毫没有责怪它的意思,仰头冲它友好地微笑,甚至不自觉地向它挥了挥手,然后向它刚刚吃榛子的地方走过去。是不是觉得被人发现偷嘴有些难堪,它在树尖上又是一番辗转腾挪,倏忽就跑远了。

    我到了它“作案”的地方,不仅暗暗称奇。它嗑出的榛子皮都整齐地堆在一个地方,非常集中;有两粒没有来得及吃的榛子,看上去圆圆鼓鼓的,我把它放在石板上用脚一踩,噗的一声闷响,这是两粒没有果仁的样子货,显然这是被小松鼠淘汰甩出来的。

    刚刚成熟的榛果,品质稍差一点的,都不会轻易脱下它的丝绒裙状,强行脱下的,总要带一点衣服的残片在坚果的身上。小松鼠剪下的这几朵榛子,每朵子房里都有四五粒榛果,大部分都是饱满而成色最好的,因为榛皮的里面一片光滑。它的目光多么敏锐,它一眼就能看出要获取食物的品质优劣,它轻易不出手,一出手就能干出漂亮的活儿。

    与小松鼠相比,我真是自叹不如。因为我喜欢吃榛子,但是如果不敲开果壳,只能看出它的大小个头,去哪里判断这榛子瓤的好坏?不单是我,那些种商品榛子的专业人士,到最后不也是用最笨的水漂方式来进行筛选,将好的榛子沉淀下去、瘪瘪瞎瞎的顺水流走?如果人有了小松鼠这种本事,可以省去许多麻烦。

    我为自己的发现有些欣喜雀跃,我经常跑步的两条腿结实而有力,小腿肚子的肌肉自带弹力,就像此时的小松鼠。可是小松鼠与我第一次相见,它还有些陌生,有些不好意思与我亲近。我在这山坡上遭遇过蛇,发现过刺猥,惊闻过野鸡扑噜噜地起飞,也在芒种前后被布谷鸟催促着起床。可是它们都没有让我有这种熟稔亲切的感觉,我知道这就是所谓的缘分,有了缘分,我们迟早是要相遇并且有心灵沟通的,那么我们就好好做一个同呼吸共命运的朋友吧。

    秋意渐浓,榛子不采摘就要全部落地,小松鼠来这里的频次低了下来。它们有了更好的去处,去到栗子树下。那天我拎着一只篮子沿小路上山,刚走出几步,那只棕色的小松鼠就从有些衰败、绿和黄间杂的草丛中一跃而起,窜升到一棵栗树枝上,离它不远处,另几只也发现它摆尾向它们发出的危险信号,也纷纷跳到了树上,惊魂甫定,把目光齐齐聚焦在我的身上。

    其实它们躲在草丛里,我是看不见的,但它们出于天然的自保能力,还是三十六计走为上。

    早晨吃饭时,父母和我聊天,说以前根本没有这么多松鼠,现在它们不知从哪里迁徙而来。是的,它们从哪里来的,为什么来这里安家呢?

    我发出轻轻的呼唤,我相信它们已熟悉了我的气息。果然,它们定下神来,发现是我又在城堡里巡视,卸下了警惕的铠甲,从高高的树上向下降落。我看它们的四只小爪蜷曲在前胸,大尾巴又直直地伸开,像降落伞一样飘飘忽忽,带着自己的身体稳稳地落到了地面,然后它们四散开来,自如地觅食去了。

    四只深棕色松鼠中有一只离我很近,我继续向它的方向移动,它一点没有惧怕,而是用温和的眼神看着我。这眼神让我想起了我的女朋友,她也有一双圆圆的眼睛,在我们彼此愉悦时,她也是这样一副神情。我越来越相信我和松鼠的缘分了。

    我们能清晰地闻听到对方恬静的气息,那一刻,魂灵之间已搭建起桥梁,它好像就在等待与我交流这一刻。

    我问它:你们拉家带口,从哪里来的?这个城堡下面就是一条马路,有车又有人,你们是生活在大山里的精灵,不嫌这里吵闹?

    这只小松鼠明白了我的询问,圆圆的大眼睛里流出一丝无奈:唉,我们原来住的地方离这里很远,在砬沟里的大西山,那里有成片的野果林,后来被人承包了,原来的树全部砍光,重新栽上了新品种的大榛子。我们栖居在那里的松鼠们都以为也要和人一样,过上现代文明的好生活了。

    我说是啊,你们守着几十亩的榛子林,可以不愁吃食,比你们漫山遍野去采摘野果方便多了啊?

    它把眼睛闭上又睁开,看着我说:

    “谁说不是呢。那个秋天,我们高高兴兴地去囤积过冬的坚果,我们虽然体重不过一斤左右,但架不住我们腿快啊,我们一家人一趟趟艰难地向目的地搬运。我的孩子们力气小,叼不住,就把坚果先含在嘴里,到达我们商量好的存储地点再吐出来。搬运到一定数量,我的孩子们就跑到四周打掩护,装模作样、胡乱挠一个坑再填好;我们大松鼠则用前爪刨出坑来,把集中起来的坚果埋起来,用草叶做好伪装。”

    “冬天到了,我们用草把树洞口堵好,非必要不出去。只在嗅到阳光的味道之后,才去到储藏点拿出坚果来吃,吃饱了稍微活动一下,再回到洞中抱着自己的尾巴取暖,慢慢等待春天的到来。这是我们族类传统的生活模式,可是在那个冬天,情况发生了变化。”

    “先是两只年纪大的松鼠,不知怎的忽然不受控制胖了起来,身材臃肿的不能行走;接着是我的小女儿也和他们一样,无休止地变圆,外面的毛皮就要裹不住它了。它们是最老的和最弱的,我忽然就想到了我们的食物。”

    我瞪大了眼睛,和松鼠一样,只是没有它的圆而已。它的叙述让我感到吃惊:“是不是它们的身体弱,抵抗力不行,对于食物不适应呢?”我这样说。

    我朋友的目光里透出幽怨:“我也是这样想的啊。因为在秋天,我们吃那些新鲜的坚果时,就感觉出了不对劲。以往我们采集的野果,果仁紧实浓香,别看颗粒不大,但吃一点点,就能挺上一整天。可是这些人工林里的果实,我们吃不出过去那种香味,虽然大致口味对路,但总觉得有些泄口,且吃完过后没有多长时间,肚子就又开始咕咕叫了。”

    它稍一停顿,嚅动了一下空荡荡的嘴,接着看向我:“但不论怎样,我们少去了辛苦,有总比没有强吧。可是老老小小的一发病,我就想到有问题了。我们的小肠胃,适应了大自然的馈赠,人为干预过多的坚果,可能真让我们消受不起啊。”

    “我们一年四季都在这山上,看到了春天他们在果园的树根下撒上一堆堆复合肥,果树发疯一样,不久就长得枝繁叶茂,比山上那些没人经管的野树提前进入了生长高峰。”

    “我还看到它们在榛子树上雌蕊刚刚拧开深红色的小嘴、等待风把雄蕊的花粉送进它们的嘴里时,就有坐果灵之类的药也一同而来;接下来是扑面而来的叶面肥,还有一遍遍除虫除菌的各种农药,吓得我们当时不敢再去那树上觅食小毛毛虫了。”

    “等到那榛果刚一睁眼、露出白白的果壳时,就听到一群人吵吵嚷嚷的又来了,从他们的对话中,我得知它们是去喷洒膨大剂的。膨大剂能让榛果的个头又肥又大,同是一粒果,平白就能多出一些分量,我们就想这人可是真有办法啊。”

    “终于等到果实成熟了,我们一家人欣喜地去搬运。人们可能认为我们不劳而获,可是事实上,我们的胃口极小,消耗不了多少坚果,相反,我们选择多个地点储藏食物,倒是变相地埋下种子,为树木、植物的繁衍生息默默地做了贡献。”

    它此时把毛茸茸的大尾巴倒卷在后背上,尾巴尖正好搭在前额头,它的这一动作让我在不自不觉间抬手去摸自己的前额,那里光秃秃的,甚至有点油腻,我有些讨厌自己,在心里倾慕起朋友的美貌。

    我说可能有的人急功近利,有些短视,但我们要想办法自救,总不能躲在舒适圈里,不考虑以后的生活吧?

    我的朋友说,那不是舒适圈,那是一个不能再做家园的地方了。老松鼠在弥留之际也意识到这个问题,和我说,让我领着我的儿女离开大西山,另辟一个新的田园。

    “你有几个孩子呢?”我好奇地问。

    “四个呀。”它随即有些哀伤地说,“我的小女儿在老松鼠去世不久之后也死了。”

    我在这边长叹一口气,接着听它说道:“它们死后,我知道我们储存的那些坚果不能再吃了,再这样下去,我们也可能小命难保。”

    “所以你就背井离乡,来到这里?”我接着问道。

    “说来话长啊。虽然我们对于哪里有食物,嗅觉比较灵敏,可是要选一个有品质的地方安下身来,绝非易事。”

    “我们先是向大西山的深处进发,但这几年生态恢复的不错,有许多野生动物在那里出没,一个不小心,我们就可能成为人家的蹄下之鬼。”

    “我们就一路考察,一路寻寻觅觅,来到这里。我们和你想法一样,也觉得这里是一座安全的城堡。这里虽然毗邻马路,但噪声是在远离我们身体的地方,而这里的食物,又让我们吃出了那种仿佛很遥远的感觉。这里的人对我们也很友好,我们在这里很自由,很放松。”

    看到朋友的脸色由阴转晴,我也很高兴,我顺手从地下拣起一个栗子。我从小就喜欢吃生栗子,又甜又脆,还带着一点点香味。我觉得鲜榛果和生栗子一样,刚从树上摘下,就是它们味道最好的时候。

    我的朋友眼睛一亮,身上的皮毛在我眼前闪出一道光芒,然后拂过我的身体,向林中的边缘地带蹿去。我懂了它的意思,随即跟进,去到那棵矮拙的栗子树下。这时我看到,几只小松鼠都坐在这里,大尾巴舒服地摆在身后,两只前爪捧着一颗栗子,嘴巴都在咕哝着,紧着忙活吃呢。

    噢,我想起来了,以前妈妈告诉过我,说山上的一大片栗子树,只有这一棵结出的果实最好吃,像熟蛋黄一样的栗子肉,生吃如苹果一样甜脆,如果蒸熟了,则是甜甜面面的。离家多年,我都忘了这些栗子之间的差别。我很佩服我的朋友,它们初来乍到,竟选到了这最好的一棵。

    我和我的朋友一起,也坐下来吃栗子。它们锋利的啮齿,需要不断地进行磨耗,不然它们会越来越长;它们嚅动的频率很高,我也在它们的影响下,咬开一颗栗子皮,把果肉吞进嘴里,然后闭上嘴巴,如小松鼠一般,用力地开始咀嚼。大家边吃边不断通过眼神,传达着彼此的满足和快乐,这是一种久违的感觉,是在我记忆深处向往已久的感觉。

    小松鼠们吃饱了。那只与我聊天的松鼠,向我凝视了一会儿,我仿佛明白了它的意思,拾起一颗油栗,拿在手中晃了晃,然后又向它的身前撇了过去。它似乎很高兴,长尾巴在身后像旗帜似地摆了起来,然后张开它的尖嘴巴,叼起一个栗子,往生长着稀疏杂草的地方奔去。其余的小松鼠,效法着它的样子,也开始了搬运栗子的浩大工程。它们要为过冬准备食物了。

    夜幕将要降临之时,小松鼠们要回家了。这时它们的家建在高高的枝繁叶茂的大树上。那是一个用茅草和树枝组合而成的房屋,是它们夜晚用以栖息的宫殿。它们喜欢在阳光下出来活动,它们与我有相同的喜好,夜晚静静地呆在家里,不再四处游走了。

    我也把自己的笑容变成一弯月牙儿,让月牙儿伴着我进入神奇的梦乡。

    我要走了,来城堡里与我的朋友告别。常住民与我心有灵犀,早早知道有这样的一天,齐刷刷地蹲在树的枝杈上,或高或低。

    我说我要走了,去做我的事情。我要用我的知识,生产出不再让你们受害的农药,要让你们和人一样,都能吃上既安全又有营养的食物。

    我似乎从这些松鼠的眼睛里看到了晶莹的泪,它们和我们一样,都是有感情能交流的生灵,只要我们彼此付出真情,我们就是毫无阻隔的同一个空间的生命。

    我恋恋不舍地走了。我回到了我求学的城市,把我这一段与松鼠相处的经历讲给我的女朋友。我说我看到了松鼠那超萌可爱的神情、尤其是那对会说话的大眼睛时就想到了你;她说我要是一只松鼠就好了,每天在没有拘束的空间里,没有各种压力和负担。我说那是你不了解它们,它们也有属于自己的使命和责任,也有自己的悲痛和喜乐。

    以前那些令我讨厌、常常是为了应付考试而学的科目忽然与我有了亲近之感。我知道我在学什么,我学习的目标是什么。我在努力,要兑现对小松鼠的承诺。我知道我必须努力,要让我的子孙后代和小松鼠一样,能吃上那些带着自然基因的安全食物。

    夜深人静时,小松鼠常常跑来和我对话,那充满灵性与安慰的眼神,是无可比拟的催眠曲。每当我有些烦躁不安时,我就会觉得尾椎之处长出了一条毛茸茸的长尾巴,它抚去了我的浮躁,让我也有了稳稳的落地感觉。我陪伴了小松鼠只有一段时间,可是它却在我的心里,与我长久相伴。它甚至给了我一股前行的力量,我对它们心存感激。

    (图片来自网络)

    相关文章

      网友评论

        本文标题:让我陪着你

        本文链接:https://www.haomeiwen.com/subject/wmunjrtx.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