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天换日
五 尘起
万事成空。
雪,烈火,血痂,胭脂色的腥味夹杂着浓浓的焦烟直冲入顶。
帖默尔红了眼,紧抿嘴唇纵马扬鞭。落蹄如雨,一脚踩入了暗红的火堆,直疼得马长嘶人立,帖默尔滚鞍落马,背上白裘霎时焦黑一片,烫得他龇牙咧嘴向前奔去。不想一脚踩空,直直印在了灰烬中,他手脸吃痛,急急起身,手掌落实,登地脱了一层皮,又一次扑倒在地。
泪水混着脸上烫伤的血水淌下,消入焦土,“嗞”地腾起一缕白烟。帖默尔想起父亲在时,自己处处尊荣,鹰巢父老更是倍加爱戴,如今父亲尸骨未寒,鹰巢却化为一片瓦砾。想自己自诩雄鹰之后草原狮子,却在此一倒不起!不行!我不能倒下去!帖默尔咬牙撑起身子,不顾双手烫伤,拔腿向南帐奔去。
忽听身后人喊马嘶,帖默尔心中一惊,正欲加力奔跑,劲风袭来,一只套马索已然当头套下。只听身后汉子哈哈大笑道:“这下咱可立了大功了!看这娃子装束应当是帕尔什斤氏的世子,哈哈哈!走,咱这就去南帐向单于领赏!”身后一众骑士听闻此言俱都嗷嗷大叫。
帖默尔听那汉子说起南帐,怒火腾起,回头瞪视骑者,斥道:“尔等宵小!卑鄙无耻!算不得驰骋草原的勇士,你若是汉子便与我堂堂正正地打一场!”
听他这么说,那马上汉子目光一扫身后骑士,众人却笑得更加放肆了,好似听见了世间最好笑的笑话。
“好!念在你是雄鹰的后人,我给你这个机会。”说着将套马索长绳扔在了地上。
帖默尔感觉身上绳索一松,猛地向斜上方跃起,如同一条银鱼跃出水面,动作矫健利落,顺势拔出腰间马刀,在削断绳索的同时旋向马上汉子。汉子观他动作优美目露赞许,却也不敢轻敌,当下横起阔刃斩马刀来抵挡,却只觉刀面轻轻一动,待抬眼望去,只听身旁传来一声惨叫,而后马蹄声起,帖默尔已然奔出里许。
“好娃子!追!”十数骑疾速前冲。
帖默尔双手烫伤不轻,疾速奔进中渐渐握不住缰绳。后边追兵喊杀渐近,一时慌不择路,马失前蹄,帖默尔被甩将出去,滚落山坡。
汉子急忙止住奔马,吩咐左右下马沿雪迹搜寻。
却说帖默尔重重落下,顺势滚落山坡,直跌得七荤八素也不见有停下来的趋势,他伸手去抓身下枯枝,顿时又带落一大片泥土,跌了一阵总算渐渐缓了下来。
他未及使力跳起,却又坠落,只觉腰间一痛,鲜血片片落下,洇湿了身下的雪地。只见好大一根树枝插入腰际,不看还好,一看之下更是疼得两眼发黑,冷汗涔涔而下。想他不过十几岁的少年,养尊处优,何曾受过这种重伤?一时间,念头纷至沓来,泪水不自觉流出眼眶。本以为自己定能如父亲一般威震草原,南下中原而后立下不世之功,何曾想过一夕之间竟是万事成空,形影不离的哥哥不知所踪,母亲更是生死未卜。事到如今方才明白,自己一人是那么的渺小与无力。
他腰间剧痛,鲜血汩汩,冰雪莽林之中,只觉身体一点一点变冷。焦急,害怕,生死,满脑子只剩了这三个词。难道就要死了么?可是,我还没有起飞啊!不甘!帖默尔凄然望天,突然一愣。
只见一颗脑袋从头顶山坡上伸下来,贼眉鼠眼,喜笑颜开,比看见自己的老子更要开心百倍。这人正是适才马队中一员,搜寻半晌,可总算把这小娃子给找着了,这下单于肯定要赏赐牛羊无数了。想着想着,竟是不自觉笑出声来。
帖默尔看这人面目可憎,不住奸笑,一阵恶心。他奋力拔刀,咬牙将身上树枝砍断,双脚甫一踏实地面,却听“轰隆”一声,身子便陷了下去。
那人见帖默尔拔刀,吓得缩头后退,却见他不知怎地掉进了树洞,当下招呼同伴要下去搜寻。
帖默尔不知就里,掉到洞中,腰间木枝却又钉入半分,立时疼得他眼前一黑。只是明白此际身处险境,硬撑着不能晕去,缓了口气,便要站起出洞,只觉触手处毛茸绵软,一股腥臭之气迎面而来。他下意识地向旁侧移去,只听牙齿碰撞的清脆响声传来,想来是用力甚猛。帖默尔此际才明白自己落入熊洞之中,想起自己鲜血沾衣,他忙向熊粪处钻去,恶臭透过鼻子直冲肺腑,但眼下性命难保,区区粪臭自然不在话下。
帖默尔藏身粪中,腰间伤口更是重重糊了几层熊屎,血腥味变淡,那熊晃动鼻子在空中嗅来嗅去,一时之间倒是确定不了猎物方位。帖默尔见此计大妙,不禁又向坟堆中移动几尺,却不想一手拄空,整个人都倒栽了下去。糟糟糟!我命休矣!
果然,那熊听见声响,一下便将头翻到粪堆处,张口冲下,却怎么都咬之不到,原来那熊粪堆在一个小洞之上,帖默尔一时不察便栽了进去。洞口狭窄,熊如何得进?只激得它性起,只不住在洞口嘶咬,腥臭唾液沿洞滴下。帖默尔不小心倒栽入小洞,撞得脑袋鲜血长流,听见熊吼,忙将脚缩了下来。一时之间,倒也安全。
只是,他腰际失血甚多,渐渐头昏目眩,若长困洞中可如何是好?忙调转身子沿着小洞向下移去,只觉一阵阴凉细风扑面吹来,不禁大喜,有出口!于是他便奋力向下爬去。
且说那发现帖默尔的人招呼同伴下来搜寻,那熊听得洞口有人声,一来冬眠被扰心情大坏,二来为适才帖默尔美滋滋的鲜血所诱,腹中饥饿,忙掉头冲出。那人生怕被人抢了功劳,当先探头入洞,未及看清洞中情况,头颅已然被血盆大口锁下,身子兀自僵直不动。后面诸人不明情况,争着推搡搜寻,那身子被挤,软软瘫倒,脖颈处鲜血喷洒而出,吓得众人纷纷后退。
那熊嘴中尝到滋味,正待再咬上一口大咂,却被几个不开眼的家伙推倒了尸身,顿时大为光火,怒吼着冲出熊洞,迅捷至极。不一会便有三人丧生熊吻。余下两人没命向坡上奔逃,不料雪地松软,双腿陷入厚厚雪层,竟是难以移动。那熊猛地大掌挥来,后一人被拦腰抓断,鲜血喷了前者满身,那人也不及后看,只没命向前挪动,耳畔响起清脆的碎骨声,如同堕入地狱,裆下一阵湿热,竟是惊得大尿起来。
熊吼一声,大口一张,便要当头咬下,“当”地一声,却是被一把阔刃大刀给打得倒了下去。那人惊魂未定中,只觉自己轻飘飘飞了起来,完了,我已然死了。正愣之间,一个巴掌兜头打来,顿打得他鼻青脸肿,只听如雷鸣般的吼声起:“你奶奶的,快去给老子牵马!”这时他才回过神来,忙去坡上赶马。马群被惊,乱跑起来,那熊便弃人去赶马了。余下几人忙扯过剩余座骑仓皇而逃。
鹰巢南帐。
时已入夜,烟尘滚滚中,一枝军马将南帐大营围得水泻不通。一切声响都被肃杀之气逼得了无踪迹,寂静,午夜杀人般的寂静。
额仑诃静静用鹿皮擦拭着帐中的匕首。这匕首就叫额仑诃,是当年也速该于肯特山会盟订下兄弟之约后送给她的。
“从今往后,咱们的子子孙孙都不会像咱们一样在战争中艰难求生了。”那日,她记得自己的夫君喝了好多酒,和她说了好多话。他说,他要和她一起生活下去,死后一起葬在肯特山胡规峰上。他说,他要和她生下许许多多的子孙,好让他们去南方建功立业。他说,他会为她攻下周,将周人的宝贝亲手送给她。其实,她不想要什么宝贝,也不在乎子孙有没有出息,只要能在一起安安定定地生活,就是天神的赐福了。几十年下来,正是生活得太平安太美了,才使得她每每午夜惊醒,担忧着天神随时会收回她美好的生活。
这一日,终归是来了。
“大嫂!”一声呼喊打碎了额仑诃的思虑,匕首在帐顶的反光猛地一颤。大嫂,正是这一声大嫂,在当年的兵荒马乱中一次又一次地安抚她那颗担忧的心,而如今,也是这一声大嫂,打破了围绕着她的美好。她猛地抬头逼视堂下端坐的人,一如既往的平静如水。隆格·必锷·图卡卡不同于也速该的雄豪霸气,他沉静内敛,不露锋芒,自兄弟之盟后便自请游牧不占地盘,数十年来,从不出席会盟,也未进鹰巢半步。当年若无他的效忠,也速该也难以平定草原,众人只道他情深意重,不愿抢大哥锋芒,却不想他暗藏祸心。但,能说他不顾兄弟情谊吗?他是在也速该死后才进攻鹰巢的啊!额仑诃目光从隆格面上移去。
“大嫂。南下,是大哥的平生志向,不统一草原,我们根本毫无胜算!草原人,就是不断流浪的狼群,游则强,定则亡!二十年前我就劝过大哥,可是他不听,如今,我用实事证明了,我,是对的!”一字一句,斩钉截铁,“为了我们当年的梦想,我不得不毁了大哥和你的妄想。今天,我只求你一件事,为了你自己,也为了帖默尔和穆寒,更是为了大哥的遗愿,尊我为草原王。”
额仑诃目光如刀,森然道:“你这是要让帕尔什斤氏永世抬不起头!你!”她戟指隆格,“你好狠的心!当真不顾惜你二人的昔日情分?”
隆格闭目一叹,道:“天道残忍,好刀得经过千万锤。羊儿只有待死的份。我的大哥,是那个无坚不摧的勇士。自他有安定之念始,他便不再无坚不摧。”
额仑诃气极而笑:“事到如今,帕尔什斤氏只剩孤儿寡母,还有什么好说的?隆格·必锷·图卡卡,我要你记住!帕尔什斤氏的子孙,是雄鹰的后裔,绝不向豺狼屈服!”
隆格不再说话,转身走出帐外。额仑诃瘫倒在那,怔怔地看着掌中匕首,正待举刃自尽,却见一大汉闪身近前,大刀一挥,她不及呼号便身首异处。那大汉伸手提起血淋淋的人头,轻笑一声,缓缓走出帐外。
“单于。”大汉双手捧过头颅。
隆格深深看了他一眼道:“铁勒,你带三万勇士,将这颗头颅挂在旗上,出征本多哈部。”
铁勒心有疑虑,本多拉部处在东南荒原,怎么不先打下西部草场却来咬这个瘦骨头?但却也不敢有所质疑,领命便走。
“等等。”
“单于还有何吩咐?”
“先将人头处理一下,否则不出几日便先烂了。”
“是。”
隆格看着帐外的月亮,轻声道:“这草原的天要变咯。”
苍茫月色残照着这片曾经祥和安宁的瓦砾场,诉说着无尽的哀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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