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每每听见或者看到"家"这个字,浮现在我脑海的便是奶奶,她就是我的家的样子。懊恼的是我记不清她的样子,尽管我每年都回去见她一面,但总是匆匆,从来就没认真端详过她,她大约有点矮有点圆。
我爸妈能力相对有限,生了我们姐弟四个,却困于抚养。到了八十年代末,改革的春风吹进粤西农村,农民开始进城务工,我爸妈被春风吹进城,从此,我们姐弟四人跟着爷爷奶奶住,成了中国最早的留守儿童。
当村官的爷爷瞧不起我爸妈,概然厌乌及屋,自是不待见我们,将我们姐弟四人与表弟几个分三六九等对待,每每有肉或者其它好吃的,我们就眼巴巴看着表弟们巴滋巴滋地炫耀着,我们在旁边吞口水。爷爷是个性格乖张的人,尽管当过几年的兵,受过共产党的洗礼,在那个年代算是知识分子,但素质低劣,总会无名地辱骂奶奶,据说我曾祖母都被他打过,奶奶的好脾气大底是被爷爷多年磨出来的。尽管不忍心让我们看着表弟们吃,但她也不敢当着爷爷的面将肉分给我们。待爷爷走开,她就贼贼地从表弟们的手里掰一丁点给我们,吩咐我们赶紧躲进里屋或者跑去外面吃。我知道,如果被爷爷看到她分肉给我们,她必定会遭殃。只要爷爷不在家,有奶奶在,我们跟表弟们都是平等的。有些人生来就是让你长见识的,爷爷让我们第一次见识了什么叫做三六九等,奶奶使我们第一次享受了平等。
爷爷虽然是个村官,但在那个年代,他的工资也是不足养家的,几乎都给表弟们买零食了,他就只端着官架子,所有的衣食住行都是靠奶奶种地来撑着。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我们姐弟四人不得不特懂事,还要特能干,在奶奶的带领下起早摸黑,开始当家作主,从播种到收成到缴税,到生活起居,我们无所不能。除了犁地拔秧插禾开坑种豆,农余时间,我们自己开荒种香蕉卖钱,到几里外的深山上砍柴摘松子卖钱,到别家农田里拾遗,捡散漏的花生卖钱,但凡能卖钱的东西,我们都不错过,40公斤重的东西,甩上肩膀,抗着便飞,我这根号2的身高与常年干农活脱不了关系。所以,我们比同村同辈的小孩都苦。不过,有奶奶在,即使是饿着肚子赤着脚在寒冬中奔跑,也是快乐的。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粤西的主要农作物有水稻和花生,产量非常低,虽然一年两熟,夏季十亩稻谷收割完毕,还不到3000公斤,交了公粮,所剩无几,贱卖完还远远抵充不了公路税水利税和人头税。有种花生的农户,将五亩的花生也卖了,才勉强凑够名满朗目的苛捐杂税。基于此,大部分农户,不管老幼妇孺,每年365天,比太阳起得早,比月亮休息得晚,不停地劳作,牛马不如,为的就是能吃个饱,但穿的还不知在哪。那种生存状态下的我们,只想着如何产出足够的粮食来交公粮,不用挨饿受冻。
奶奶是个异常勤快手巧且创新能力很强的人,她会用竹子编制各式各样的簸箕,箩筐,床垫等生活用品,经她改造过的农具,不但简单方便,还大大提高了农作物的产量,搁现在,可以申请无数专利了。所以,我们的粮食产量缴完税还有盈余,我们家的牛的草永远吃不完,我们家是村里第一家开辟果园且收成第一的农户。
小时候的夏天,不知是不是因为没有风扇和空调,特别热。到了晚上,我们铺一张席子在门外,一边享受奶奶的蒲扇,一边听奶奶给我们讲人熊妈妈的故事,那时的我们根本不懂体谅她的累,讲了一遍还不依不挠,直到将我们讲睡了,等我们醒来的时候,已在第二天的床上了。
奶奶胆大包天,每年夏天果园里结果,为了防小偷,多卖钱,她就在果树下搭棚,夜晚跟累累的荔枝龙眼同眠。果园离村子有几里路,北面山丘,南临小河,山丘上坟群耸立,传说夜晚里有美女出入,小河里水兽笙歌,即使是白天,都显少有人路过,更别说晚上了。借小偷天胆,他们都不敢去,奶奶却常年独守着果园,从不畏怯,还调侃说那些美女和水兽夜里歌舞升平来陪她呢。一年,堂婶子跟堂叔闹矛盾,想不开,半夜里借一丈白绫走了。吊死的人,面目都是极其骇人的,堂叔不敢去接下尸体,敲开我家的门,请奶奶去帮忙。奶奶二话不说,将事给办妥了。后来的一天清晨,在我们上学的路上,有一个披头散发的人影出没,村里的小孩吓得不敢去上学,奶奶护送了我们几天,终于有一天,我们遇到了那个身影,奶奶送我们回家后,独自去会了它,原来是邻村的傻大姐。大家才又放下心去上学。
每个传统节日,奶奶都会做糍粑,她包的糍粑,是村里公认最好吃的,邻居都喜欢过来蹭吃。家里大部分人都喜欢吃咸味的,独我喜欢吃甜的,她就额外给我做了糖馅的。以往,在我们村,端午包粽子是客家人的活,奶奶没包过。看到村里有小孩家里包粽子,我们又犯馋了,跑到邻居家守着不肯回来。没包过粽子的奶奶皱了眉。端午节过后,奶奶开始收拾一种特殊的树叶,满满几箩框,堆在门前空烧。我们纳闷,为什么就不当柴火烧。后来才知道,奶奶是在用植物火灰酿碱水,再包碱水粽子,给我蘸糖吃呢。直到现在,每逢过年过节,奶奶都会给我包甜的糍粑,即便我能没回去,她都会托哥哥寄给我。我学会了包粽子,却始终包不出奶奶味的糍粑。
年过八十的奶奶,身体每况日下,腰弯成了南弓,动作开始不利索起来,但她依然坚持劳作,在小姑姑家帮工做糍粑批发,每个月拿了工资都舍不得花,等我回去,一如既往地当我是小孩偷偷地给我塞钱,还叮嘱我不要给她买东西,她自己有钱买。我自然不能领她的钱,她变着法子,塞给我两个小孩,说是给他们的压岁钱。
唉,岁月无情地眷顾着奶奶,我却无能为力为她挽留多一天。但愿在有限的日子里,你能静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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