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如果我当时打开了那扇窗户，如果我告诉对门的肉铺那个喋喋不休系着沾满细碎肉屑围裙的人，那棵树上第一棵发黄的橘子是我摘的，是自己吃完后把橘子皮扔在福林家的门口。那我大概还可以喊她一声奶奶。如果我没有低着头魂不守舍地佯装写作业。打开了那扇窗。
一如我第一次登台演戏，出演秦香莲女儿冬梅的时刻，扎着红红的两个小啾啾，福林从寺庙的香火钱抽出一百，轻轻地掖我的棉裤兜里，那是福林给戏团里我一个人的，独宠的一百块。发皴的脸是粉红的是可爱的，是惹人怜爱的，长大后也是得体的，爱笑的，是喜欢帮人往田地里送饭的善良的女孩。
如果我打开了那扇窗户，让别人看见吃完橘子吐在自己窗口的橘子籽。福林大概还会有一条能笑着从那个小寺庙走回自己的小屋的路。可是我始终没有。
肉铺阿姨大张旗鼓，剁脚凶狠，指着那间破瓦屋大骂，：“没皮没脸的出家人！偷鸡摸狗的出家人！玷污菩萨的出家人！”
她逮到了一个可以骂人的机会，一个大概所有人都会站在她这边的机会，没有人会维护一个小偷。
更何况，更何况是一直一来都与邻居交恶的奇怪的她。
她走起路来跳跳蹦蹦左一撇右一拐盯着路上的蚂蚁。她总要伸出头去看别人的碗，有多少荤腥。她喜欢数别人家的家禽数量，然后双手合十，低头默念：“阿弥陀佛”。没有人喜欢她的助人为乐，谁会喜欢整天像耶稣一样被钉在十字架，被审判的感觉呢？
福林家的的左边是个随和的阿姨名叫张美容，因为理发把别人的头发理出血，拒绝那个索要不合理的人的赔偿，福林说，我再也不从她家门口走路。福林年轻的时候是结过婚的，婆婆总爱大荤大肉，信仰佛教的福林看不过去，于是跟她儿子离婚，做了宝墨寺的住持。
左边的路不能走，婆婆门口的大路不能走。福林仅剩下的一条路，是从寺庙的后面走一段下坡，然后穿过树林，从我家的后院回去。福林很喜欢我，喜欢信仰佛教为人正义的我的外公。
小时候我也没有邻居的概念，她是我在吃完午饭仍然可以猫进她家里，吃一个热腾腾的大锅饭团的奶奶。我一直喊她奶奶。
她骂人也是凶狠的，她擅长抓住别人的小污点，然后无限放大。她跟人吵架没有输过，但这次，她被说偷橘子，没有说一句话，她大门紧闭，调大她的录音机那个终年放着大悲咒的录音机。
她三天没有出门了，我这三天也再没有去过她家。
第四天，她终于出门，我在放学的路上跟她擦肩而过，她没有看我一眼，我看见她的脸色铁青。
她太蠢了，她对所有人都不好，她觉得所有人都有错。她被人误会也是应该的。我背着书包回家，把福林的故事嬉笑着讲给同学。包括她偷东西的事情，是什么样的天气，她大概是什么样的眼神，盯着多久。什么样的情况下的手。我想听到别人的唾弃。就像一个打着伞，幸灾乐祸的，看着伞沿的雨水淋在别人的头上的人。
但我知道，我只是穿着包衣，揣着一个惴惴不安的心的，念念有词的刽子手。
一个包着糖衣的，里面装着融化了的，发腻， 连糖衣上也沾染了黏液的糖果。
而今天，我在饭桌上听见母亲说：“福林死了”。死于癌症，在十年前就埋在身体里的，胃癌，复发了。
我们家的灯光一直是温暖的，饭菜是可口的精致的，母亲的拥抱是带着干净洗衣粉味道的芬芳的，。
“姐姐，姐姐，姐姐你怎么了？”我怔怔地出了神 一勺子番茄肉丸汤全部洒在桌子上。我低头看见妹妹正在摇晃我的腿，她要我吃完教她写作业。
“你最近很不对劲，你有点精神恍惚。”妈妈说。
“我没有，我很好。”我当然很好，我什么都没有错吧。
你要不要去看看福林的坟，你小时候吃了她不少东西，喊了她很多声奶奶。
“不要了吧，不要。”我说。
那顿晚饭我什么都吃不下。躺在我的房间，静静地流下眼泪，其实这一个月一直断断续续，辗转反侧，彻夜不眠。
那天晚上也是我一个月以来第一次走进福林那间长在梧桐树下的小屋。福林的录音机坏了。坏了很久的录音机一直散发出咿咿呀呀，难听可怖的声音。
她的屋子是坑坑洼洼的土面，她房前的椿树发了芽，苔藓长得厚了一些。那晚的月光一如之前的冷寂。
我看见她房间供奉着的三尊佛像。红色的飘带被窗口的风吹的摆动起来，我躺在她房间的泥土地面沉沉睡去。
我做了一个很远很深的梦，梦里我穿着一身长袍，红色的袖子，宽宽大大的玉带。我在那钢管和木板搭成的戏台上唱了很久很久，最后匍匐在地嚎啕大哭，这次我扮演的是陈世美。
我看见福林又轻轻地走过来，灰色的长袍，身上散发着淡淡的檀香味，胳膊上挂着佛珠，摸摸我的脸蛋。然后她说她要远去，要离开很久很久。
我从地上爬起，轻声喊她：“福林奶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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