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故事纯属虚构,如有雷同,实属巧合。
1
九十年代初。
不会说话的天宝,却娶到了一个声音象百灵鸟一样的媳妇小爱。小爱不仅声音象百灵鸟,还有一头秀丽的黑头发。而且,小爱皮肤白白净净的。
小爱开始的时候不说话,也不笑。只因她出嫁前一晚,她娘连吓唬带叮嘱她说,如果她还是大说大笑,婆家人就会不给她吃饭,还会用烧火棍子打她的头。
既然小爱不说话,人们怎么知道小爱声音象百灵呢。这多亏了薛婆子。
在小爱拜高堂,喊过了她的婆婆喜凤一声妈后,薛婆子拉起小爱的手,亲亲热热地问小爱,叫什么名字,多大了。小爱规规矩矩地小声回答了薛婆子的问题。一个人初到陌生的地方,小爱有些怕生。
人们就是这样知道小爱的声音好听的。
人们不知道,薛婆子是在验证小爱的智商。薛婆子心里酸溜溜的。她的儿子会说话,只是智力比常人逊色了一点点,却没有娶到媳妇。凭什么天宝一个哑巴,娶到了小爱。
小爱的婆婆喜凤端坐高堂,神情庄严。为儿子天宝办成了这一桩人生大事,做妈的是有一些骄傲的。她不怕邻里看热闹或者嫉妒。
说起来,喜凤真的是没有亏待天宝。在儿子天宝的婚事上,她也是一等一的功臣。
天宝上有哥,下有弟,兄弟都是健全的人。偏偏天宝,三岁时发高烧,打了一针后,就听不到声音也不会说话了。更为不幸的是,大儿子十三岁时,喜凤的丈夫没了。喜凤的丈夫在工地上被高空坠物打破了头,当下就死了。好在工地赔偿了一些钱,喜凤精打细算,用这笔钱养家糊口,拉扯着孩子们。儿子都长大成人后,老大老三很快都成了家。喜凤把他们都分开另过了,留下三间大房给天宝和自己。为此,喜凤没少受大儿媳三儿媳的白眼,但喜凤不后悔,她要让天宝和别人一样,开枝散叶,老有所依。
缺什么炫耀什么。就象天宝不是宝,而是他娘心里的负担和亏欠。小爱也不是心底的深爱,是她娘时时刻刻提醒自己,要去多爱她一些。
天宝稀罕小爱。天宝会时不时地摸摸小爱葱茏的秀发,会给小爱辫成两条小辫。不过,这些都得偷偷背着他娘,他虽然是一个残疾人,但他娘从不因此降低对他的要求。特别是,他娘不希望他成为一个软骨头,没有男人的血性。哦,对了,天宝在集市有一个修鞋的摊位,挣得不比健全人少。不分天晴下雨,天宝都准时出摊。即使新婚里,喜凤也只允许天宝休息了三天,这让天宝的脸拉得多长的。
小爱的不说不笑保持了三天。三天后的小爱崩不住了。天宝对她好,喜凤对她好,让她放松了自己,这是其一。其二,三天了,小爱也该把自己娘叮嘱的话忘记了。小爱坐在大门外的石头上,薛婆子她们几个上了年纪的老妇人就悄悄向她招手。小爱用眼角斜了一下自己家里,没看见喜凤和天宝,便咧着嘴边笑边朝薛婆子她们跑去。小爱的笑把她藏着的傻晒了出来,她有些趔趄的跑步姿势又把她的小脑发育不良展现了出来。
几个人里,小爱只认识薛婆子。她记性很好,记得薛婆子和她说过话。薛婆子问小爱说:小爱呀,天宝心疼你不?小爱傻笑着说,心疼,天宝还给我辫辫子呢。说完,小爱骄傲地扬着头,对人们展示着她的辫子。薛婆子她们嘻嘻笑着,故作赞叹着。路上有几个人闲的无聊,加入到其中。薛婆子又说:小爱呀,男人心疼女人,不只是给女人辫辫子呢,男人心疼女人是在晚上,在床上呢。小爱瞪着一双大眼睛,象是不懂一样。接着,小爱石破天惊地说:天宝在床上也心疼我呢!天宝趴在我怀怀里,跟碎娃娃吃她妈的奶一样,吃我的奶呢!我又不是他妈!
人群爆发出哄笑。小爱颇得意这样被人注目,也跟着呵呵地笑起来。
人们在小爱这里得到了平日不能得到的快乐。同时,人们也知道了,这是一只没长脑子的百灵鸟。
人们还想把话题引得更深。对于这样的消遣,人们乐此不疲。
但天不遂人愿,喜凤出来了。听见人群里的笑声,喜凤判断得出原因。喜凤喊小爱回家。喜凤心想,最近自己忙糊涂了,竟忘记了叮咛小爱这个重要的事情。
喜凤跟小爱说了什么,别人不知道。只是,小爱从此几乎没有单独和别人说话的机会,小爱出现,喜凤就在不远处。但老虎都有打盹的时候。偶尔逮住小爱一个人的机会,薛婆子也好,别人也好,无论谁问起相关话题,小爱都不再说。小爱说,我婆婆不让说,她说坏人才喜欢问别人这个。你们是坏人。
人们拿大大的白眼翻小爱。
小爱慢慢地和村里的人们熟悉了起来。因为她不再说好玩的话,人们不再对她那么感兴趣了,人们平平常常地把她忽略,象忽略任何一个弱智一样。
2
一年多后,小爱生下了一个粉团团的女婴,眉眼象小爱,很招人喜欢。
喜凤给女婴起名,叫她盼盼。喜凤整天围着盼盼转,不再有精力管小爱。
小爱再傻,也懂得爱盼盼。这是母亲的天性。但小爱没有机会接近盼盼,连一口奶水都不能喂给盼盼。喜凤怕小爱的奶水把盼盼喂成傻子。
于是,小爱的胸脯总是鼓鼓涨涨的,湿了两大片。
湿了的小爱的胸脯,招苍蝇,更招惹苍蝇一样的目光。
天宝的全部注意力也放在了盼盼身上。
所幸,天宝的兄弟都是精明且厉害的人,虽然兄弟间不太来往,也嫌弃天宝,但内部怎样,对外总是一致的。因此,没有几个人真打小爱的主意。
小爱的头发不再整齐,衣服也不再穿戴得齐整干净。小爱有更多的机会独自接近人群。
人们问小爱,你跟你家天宝怎么沟通呢?小爱于是模仿天宝的呜呜哇哇,模仿天宝的手语。小爱说,我嫁了一个瓜瓜么。——瓜瓜指哑巴,也指智商不健全的人。小爱不仅这样说天宝,也说喜凤。小爱恨喜凤。喜凤对小爱已经没有开始时候的耐心和爱心。喜凤不让小爱碰自己的女儿。小爱说,一家瓜瓜货么。
人们试图将小爱引入到男女之间的话题上,人们最感兴趣的是这个。但小爱不说。逼急了,小爱说:回家问你家老汉去!我婆婆说了,你们晚上也都男男女女的睡觉哩!你们咋不说!
人们有些尴尬地指着小爱说,你这瓜子,大家喜欢你才问你呢,你看,我们咋不问别人呢。小爱将信将疑。但小爱坚持不说,人们多少有些扫兴。
扫兴又怎样呢?人们也喜欢听,听一个弱智评论她的家人弱智。人们从小爱这里还是获得了久违的快乐。
小爱知道人们喜欢听这个。于是,小爱便常常拍着大腿,叹着气,说:嫁了一个瓜瓜。一家子瓜瓜。并和人们一起大笑起来。
盼盼刚满一岁时,走路已经很稳了。嘴巴也甜,笑容也甜,百分百杜绝了傻子和哑巴的可能。喜凤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盼盼两岁多时,小爱又生了一个儿子。这可真让喜凤乐开怀了。喜凤把给孙子取名字叫家乐。家乐,家乐,你是你盼盼姐姐带来的呢,你是奶奶心里最宝贝的人呢。有了你,就有了一百分的圆满了。
不过,照顾两个孩子,也把喜凤忙坏了,喜凤的小身材越发单薄,原本板直的腰慢慢地弯了下来。
忙碌甚至透支,喜凤的心里是高兴的。天宝继续踏实地挣钱,虽不多,也够一个小家的用度。多少人羡慕并佩服喜凤,竟然让哑巴儿子有了这样一个完整的家。
3
眼见着孩子们风一吹就长大,盼盼已经读小学了,家乐也已经五岁了。小爱也慢慢学会了自己梳头,竟然也能搭把手熬早晚的粥了。这份安稳的小日子,越来越好了呢。
但人无百日好,花无百日红不是?
在喜凤的心越来越安定下来的时候,提吊了二十多年的心渐渐放下来的时候,在喜凤警惕性最差的时候,出事了。
小爱丢了。
小爱是在探望母亲时走丢的。
小爱的母亲也是一个苦命的女人。第一次婚姻,因为小爱的智商,被夫家无情抛弃。无奈,小爱妈后嫁给了一个有俩儿子的鳏夫。再次组合的家庭,矛盾多多,小爱妈不得已,和老头子搬到县城,给别人厂子里看大门,寄人篱下,讨一份生活。
每一年的阴历八月初五,喜凤她们县城都有大型集会。光大戏台子就搭了东南西北四座;你家请省城的剧团,我家就请当红的名角。卖东的卖西的卖古的卖今的,卖唱的卖身的,排场的寒酸的,中规中矩的,光怪陆离的,四面八方的,走路的坐车的骑车的,都云集而来。那份热闹,一年仅此一次。错过就只有来年了。
同时,县城各个角落的寺庙也都日夜敞开大门,迎接众多香客信徒。一时间,整座寺庙香烟缭绕,颂经声,法器奏乐声,余音绕梁。
小爱吵着要去看她妈,要去看热闹。往年,喜凤会带着孩子,送小爱到她妈手里,然后自己回来美美地休息一天。这次,喜凤心动了。她是一个虔诚的佛祖信徒,不过因为照顾孙子孙女,她已经很久没有进寺庙了。她想,天宝今天的光景,都是自己向神求来的。怎么着,也该去还这个愿了。
喜凤安顿盼盼上学去后,把天宝招回来,让天宝看一天家乐。天宝也独自照看过家乐,喜凤比较放心。天宝虽然不会说话,也听不到声音,但天宝不缺智商,他聪明着呢。
喜凤带着小爱,出了门。同行的还有村里几个信徒,她们背着各色花布凑起来的兜兜,兜兜里装满了香蜡纸钱。
喜凤先把小爱带到了地方。过了马路,对面就是小爱她娘家妈看门的门房了。
喜凤眼睁睁看着小爱平平安安过了马路,进了她妈的厂子,才转身离开。她的那些老伙伴已经在喊她了。
等到小爱妈满头热汗地找到寺庙,拍了一下喜凤的肩膀时,紧闭双眼一心礼佛的喜凤吓了一跳。小爱妈着急火燎地问:亲家,小爱呢?你今年没有带小爱来吗?
喜凤只觉得头脑嗡嗡响,她做梦一样看着小爱妈,说:小爱中午就来了呀,我亲眼见她进了你的厂子门的。
小爱妈瘫软在地上,喜凤却呼地一下站起来,冲出门就大声喊:小爱,小爱。小爱,小爱。小爱你在哪里呀。
村里人回去,发动了亲戚朋友乡里乡党,都来寻找,从傍晚,直找到第二天天亮。从大街上人流水泄不通,到车马寂然。
小爱,丢了。
报警,警察听到小爱的家庭情况,免费帮喜凤上电视台登了寻人启事。
一天,两天。十天,半个月。
小爱音讯全无。
小爱妈伤心欲绝,几次在喜凤家哭得死去活来,说喜凤诚心要把小爱丢了的。小爱妈说,小爱为天宝家儿子也生了,女儿也生了,现在成了累赘,没用了。小爱妈说,你家不要她了,好歹给我送回来呀,我就这一个娃,我还指望小爱给我养老送终呢。
小爱妈拿着敌敌畏瓶子,要死在天宝家里。小爱的继父拦住了小爱妈。
喜凤把天宝多年的积蓄拿了出来,全部给了小爱妈。喜凤说,老姐姐,我没看好小爱,把她丢了。我对不住你。喜凤双膝一软,跪在了地上。
小爱妈被她的继子架走了,两条腿在地上拖拉着,粉条一样。
喜凤匍匐于地,哭都哭不出声音。
4
喜凤变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老太太,这已经是十多年后了。
喜凤熬过了天宝哀怨的目光。当初,天宝把手放在自己胸部,比划着小爱辫子的长度,是向自己的妈要媳妇呢。小爱是喜凤亲手领出去的,却没有领回来。
天宝从那以后变得消极懈怠,喜凤没有责备他。喜凤怪自己,是她把小爱弄丢的。
喜凤也熬过了盼盼和家乐对妈妈的思念。小爱再傻,也是孩子们的妈妈。她真心疼孩子,孩子们也会想她。好歹是家里一口人啊,说不见就不见了。
喜凤更熬过了一个又一个难眠的黑夜。
喜凤养鸡养猪,打猪草剁鸡食,恨不得一个人生出四只手来。
天宝的哥哥弟弟光景都越来越好,看着母亲这样,也不忍,终于由最初的埋怨变为怜悯。背过自己媳妇,总是偷偷地塞钱给母亲,给天宝的儿女。
好在盼盼和家乐懂事。盼盼初中读完就到南方打工了,供养家乐一心读书,叮嘱家乐不要煎熬学费。这期间,小爱的母亲已经过世了,是盼盼和家乐拄着丧棒,跟在她们的继舅舅后面,为她们的外婆送了葬。
这期间,喜凤没有踏进寺庙一步。过年过节,不信神的人家也会点蜡燃香敬天地,喜凤连这也不做了。她恨神佛们。如果真有神佛,会在自己虔诚还愿时,突然给自己降下那么大的灾难吗?
家乐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那个八月,盼盼也回来了,并且带回来一个高高大大的男孩子,羞羞涩涩地说,是自己的男朋友,邻县的,让奶奶把把关。
喜凤眯着已经老花的眼睛,笑得战战巍巍。喜凤比同龄人老了许多,喜凤笑出了眼泪。
天宝也摸着自己的头,笑着。他看到了小爱留下的唯一的黑白照片,笑容背后,天宝有难以释怀的悲伤。
谁也想不到,今生,小爱会回来。
一十五年,音讯全无的小爱。
母亲直到死去也没能见上一面的小爱。
活着回来。
小爱和一个年轻男孩一起,被警察带回来的。男孩比家乐小一些,和家乐长得很像。不过,男孩口音和家乐他们不同,男孩的家在千里之外。
男孩说,自己的母亲,也就是小爱,是被人拐卖到自己家乡的。他的父亲已经去世,去世前,父亲告诉了他,小爱家乡的大致地址。
然后,男孩求助于警方,查找到了这里。
男孩吞吞吐吐地说,父亲临终前说,母亲是怀着自己的身子嫁给父亲的。母亲只有自己一个孩子,他说,他看到盼盼家乐的时候就在想,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家乐同父同母的兄弟。
喜凤问了男孩的年纪,看了看男孩,看了看家乐和天宝,猛然间抱住男孩,锐声痛哭。
喜凤这一哭,就没办法止住。
喜凤哭出了自己从小爱丢后,十多年不能掉泪的压抑。哭出了身心的重压疲惫。
喜凤后来含泪而笑。
是的,喜凤认定,男孩就是自己的亲孙子。父子三个简直是一个壳子倒出来的。
后来,警察的DNA 鉴定,更加验证了这一点。
这个男孩,名字叫做平安。
喜凤摸着小爱花白的头发,小爱嬉笑着。天宝给小爱辫了辫子,喜凤再也不会责怪天宝不像一个男人了。
喜凤也问起小爱,当年是谁把她带走的。小爱好像是在说薛婆子的吧?小爱说,薛婆子匆忙把她塞上了一辆车,但薛婆子自己却没有上来。但小爱自己也不太说得清,自己也如梦如醒的,可信度又有几分呢。时间太久了。而且,小爱口音也已经很混杂,薛婆子也已经死去近十年了。
喜凤带着一大家子,登上最高的山顶寺庙,还愿来了。全家烧香磕头后,喜凤让孩子们都先出去游玩了,她自己跪在蒲团上,谁也听不见喜凤在对她的神诉说什么。
盼盼久等奶奶不来,返身进寺庙,发现喜凤声息全无,端端地跪着,已经安安静静地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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