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走向那个叔叔的屋子时，我并不犹豫。两只手从没有像今天这样自由，它们欢乐地甩来甩去，在我身前身后翻飞成蝴蝶，甚至使脚步迟滞踉跄。它们大概都想不起自己什么时候这样轻松过，水盆，毛巾，纸板和废塑料瓶子，这些从来都塞满了它们。它们总是忙碌。
叔叔的后背沉默着。我绕过去时，看见他身前一滩塑料条子，他的手正麻利地整理着。可是他并没有扭头看我，也许是我实在太小了。蝴蝶寂然附在我的裤子外，我寂然停住脚步。过了一刻，我挪到叔叔对面，叫到，叔叔。我看见一张瘦嶙嶙的脸抬起来，粗糙，暗淡，眼里迸出一丝惊奇转瞬即逝。
他朦着眼盯着我，手里的活停下来，不说话。
叔叔，我只好又叫一声。
嗯？他哑着嗓子咕哝了一声。
我忽然有些害怕。我马上强迫自己把头梗着，大声说，叔叔，你把我卖了吧，我要一千二百一十七块钱。
他有些惊慌地抬眼乱瞥一下，又看定我，思索了一下，说，我好像认得你。声音还是含含糊糊的，好像嗓子拿土塞着。
我叫草儿，是村西头王桂兰家的，她得病几年啦，老得躺在床上。她干不了活，就得我来吧。什么活也得我来。
早上起来先舀水洗脸，完了给她擦脸，从颧骨沾沾，再到眼周轻轻几圈，尤其是睫毛，粘着的眼屎得几次几次才干净，再是整个脸庞，然后是发际鬓角，耳后和脖子，要涮两三次毛巾。她会看着我，迟呆呆地不出声，有时摸摸我的脸。哭了就还得再擦擦，然后喂水。
做饭我不发愁，可是舀米舀面时会心慌，缸总是显大，米面总是显少。我确实有时不得不去王婶家借些，她边叨叨着草儿你可真能行边往塑料袋里装一大碗，还的时候她总推，我只好尽量少去借。也是怪事，我俩饭量都不大，可粮食就是下去得很快。
熬药不能拿铁锅。我在灶边竖两块砖，把砂锅蹲上边，下边拿细木材烧。拿纸板扇着还是有烟。呛我的眼睛，连我妈有时都咳嗽起来，有气无力又接连不断，带着喘不上气来。我只好在廊沿上再支两块砖，天阴或者柴干得不好时就在这里熬药，完了端着药很小心地跨过门槛，现在很少绊倒了，药也就不浪费。
我爱去菜地拔菜。我们的地都给李叔种了，可是菜地留着。嫩绿的小白菜，直溜的葱管，清鲜的芫荽随意散开，光滑的辣角叮叮当当垂下来，还有萝卜，总忍不住拿一个，把拧掉的缨子在篮子里放好，涮涮就抱着慢慢啃起来。脆，甜，满嘴都香。有鸟叫，有小虫子叫，风把我的头发拂到眼角，阳光丝丝缕缕的跳进来。我看到蝴蝶，飞的乱飞，停的停在花尖上，闪着梦一样的彩色。比梦里还鲜明生动。她们都是小仙女变的吧？菜地真是世界上最好的地方。院子也有一小片种菜，可是柴房和废品堆挤着，喘气都不够畅快，难怪阳光和风和蝴蝶都不爱来。
家里有几个篮子，搁菜和搁馍的在屋里灶边，拾柴的和拾废品的顺门里墙根排着。我老也不爱拿废品篮子，太大太重，我只拿几个塑料袋子就出门了。铁了铜了很少，玻璃瓶子有些，可是又重又不值钱，纸板纸箱值钱，可是也少，也大得不好拿，最好的是塑料瓶子，矿泉水瓶子又轻又卖得上钱，最好了。地头很少，多的是村里巷道，水渠边，还有南边垃圾场我每天都去。
我提着五六个矿泉水瓶子搜索着街道，远远听见笑声说话声，知道又是他们在顺子家门口玩。菊花穿的最好，万良声音最大，房肖总是绷着嘴笑，刚娃的头发枝枝棱棱像趴了个刺猬。我把塑料袋在木料堆边靠好，撩撩落下来的头发，倚着木头歇下，托着脸看过去。跳得像小老虎，笑得像风里的铃铛，他们玩得可真痛快。一个忽然看见了我，哇的叫了一声，拾破烂的来了！我站直了身子。一个瓶子手榴弹一样扔了过来，接着又是几个飘飘忽忽的手榴弹。我蹲下身子躲着。刹那间惊笑声拖着尾巴远了，站起身没见一个人。我擦擦忍不住流下的眼泪，一边慌慌地把瓶子都拾到袋子里。
就这样，过得还行。可是上个礼拜医院说，我妈必须住院，要不就……要一千五百块钱。我钱不够，还差一千二百一十七块钱。我实在没办法啦。想起那谁前一向给我悄悄说过，说你不要乱跑，那个人贩子放出来啦，专卖小娃，一个几千块钱的。我悄悄跑来瞄过你屋，还有你的脊背。所以我今天来找你啦叔叔。我会算账，我妈教我的，我不问你多要钱，就一千二百一十七块就够啦。
叔叔，叔叔？我有些担心地提高了声音。
叔叔的嘴角抿出深深的纹，好长时间，才含含糊糊地问，你几岁了？
马上六岁了，叔叔。
叔叔又勾下头去整理塑料条子，瘦长的手指慢慢地动着，忽然一张，把条子都洒在地上，抬头凑起眉头仔细看向我。
我满怀希望地盯住他微微嚅动的嘴唇。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