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粘稠发黄，沉淀到皮下血脉里铅汞般重。身上毛孔堵塞，它们不比办公室里的绿萝会呼吸。一眼看去屏幕上的字，乱码似的没有任何意义。头脑沉沉，回顾入职的这两个月，工作时间灰暗无趣，人也成了灰色。
胳膊被刻意撞了一下，呼吸卷着闷热入肺。桌上新放一瓶可乐，深色液体和脑子里纠缠不断的杂念一样浑浊不清。最上层堆积着三四层细沙似的泡沫，洁白空透，我宁愿陷在里面，发呆无人管，工作不用干。
做电商的每一天，日子规律到没有任何意外。不过这瓶可乐算是良性规律，组长每天会买一瓶请我喝，他的微信备注因此成了“可乐先生”。
这瓶冰镇零度可乐下肚，倒生了暖意。
可乐一转身，坐格子间斜对角的小天撇着嘴，好似我赖了她的账，红唇里吐出粗糙墨黑的石块：组长真会照顾新人，我这种老员工就……
横在格子间中间的一排绿萝向来纹丝不动，掐个指甲印才能确认它们不是塑料做的。上班在坐位上不走动时，我常抬头看着它们发呆，同是沦落人，这团蒙尘的绿色勉强说着安慰，隔绝些嘈杂。
周一例行会议，国歌在耳边回荡,发言人张着嘴，哼出我肃然起敬的调子。PPT上葡萄酒流淌，洇湿表格数据，一盘无解的棋。元宝在笔记本上认真涂鸦，非说我像他画里的那个女人。除了性别，我找不出其他相似之处。
轮到可乐发言，他的嗓音传到我耳中比别其他人都更清晰，我不再左顾右盼。薄棉紫蓝色衬衫下他的心脏微微起伏，我想起春风在草地上吹动的绿浪，他一张口，朵朵蒲公英四处飘散，挠得我鼻痒痒。
会议最后宣布了上个月的业绩成绩，我们组名列第三。我暗自侥幸，看来没有拖后腿。
韩国烤肉店里，元宝和可乐闲扯些有的没的。虽说这顿饭是业绩奖励，但没人提工作。最开心的是元宝，美食具有让他眼前一亮的特异功能。不用仔细观察，眼角余光看到可乐时，他身上并没有获胜者的光环，淡漠地任凭元宝哄他开心。
中途小天拖着我进了厕所，她拽得我手疼。你怎么好意思真来聚餐？你没来之前，小组成绩月月排第一。她眼里的凶光盖过眼影里的亮片，我如果是盘中待烤的五花肉，一定已经被她生吞。
我还在构思该如何辩白，元宝突然在厕所外唤我，说有帅哥给我打电话。我这才抽身回到餐桌，拿起手机一看，来电显示是元宝本人。
饭局的尾声正是酒局的开场。假借“话不多说、都在酒里”，人人举杯把些无言喝进胃里。可乐开了第四瓶啤酒，咕噜咕噜豪饮。男性组员齐心要灌醉组长，好似组长一倒才能让酒局完美落幕。他们端着阴谋，可乐全部接纳。我想起黄盖打周瑜。
小天去凑热闹拼酒，脸蛋如烂熟的红桃。她的加入好比白水里丢了枚泡腾片，看着要收尾的酒局又突然来劲沸腾起来，她和他们的身影渐渐靠在一起，除了可乐都在笑。他们更真实，我不过在梦里。
半杯白酒半瓶啤酒下肚，醇香已迷醉神经。为什么酒不能是甜的？越苦越喝越苦。元宝忽然冒出来夺走酒瓶，我作势去抢，一个歪头醉在他肩膀上。
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睁眼看到的第一只活物，是踩在被子上的一只波斯猫，我怀疑上帝将天堂镶嵌在它眸子里了。
它叫可乐。我惊讶地看着可乐先生一本正经走过来抱起猫咪，他说话比上班时温柔，它也喜欢喝可乐。
我忍住没笑也没问为什么我在他房间而不是元宝家或者是我家。趁他转身，我模仿电视剧里的主角打开被子往里瞄了一眼。昨晚穿的裙子上没有任何呕吐物，我松了一口气。
来一杯可乐？可乐先生递给我大号玻璃杯，杯壁还挂着层小水珠。
这可乐酸了吧？我嫌弃地尝了一小口，明明是酸梅汤，这个骗子。
喝完，可乐抬起手腕，已经八点半了。
波斯猫抢在我说话前“喵”了一声。“反正迟到又不会扣钱”——我在看到可乐凛冽眼神时，咽下了这句话。
要不你先进去？我第一次在公司附近早餐店喝豆浆，玻璃门前走过几个脸熟的同事，我低下头，祈祷他们千万别注意到我。
组长今天不是一个人吃早饭了？小天也在这家早餐店买了豆浆包子，看样子我是躲不过去了。
看来今天这里没我的位置了。小天环顾一圈，店里一个空位不剩。那，你们慢吃。
她微笑着说完最后一个字，站那儿等回应。
可乐挥手明显是应付了事，而我则习惯性地再次承受小天的白眼。
别介意，可乐眉眼里吹过春风，走，别迟到了。
我踩在他的影子上，竟似踩在棉花里，地面的坚硬融化了，有什么在悄悄发芽准备冲破黑暗的土壤。我觉察到一股生机，即使尚为渺小，却把灰色的日子撑开了一道裂缝。浅淡柔和的光芒渗进来，我是颗镀了月光的星星。
绿萝叶子上其实长满了翠绿的眼睛和翠绿的耳朵，它们靠光线传递密语，带锯齿的密语。多亏这些丰富的密语，叶片被滋养得异常宽厚茂盛，如同垂下一片片等待食物的绿舌头。
听说，我和组长不止是暧昧？
听说，我和可乐组长睡了一晚？！
听说，我是个放荡不羁的女人……
SEXY小姐，微信里元宝忽然发来消息，他总挑我发呆的时候打搅我，我没理由怀疑他不是故意的，别在那儿林黛玉了，看看业绩，你倒数第二。
我要倒数第一就好了，马上就能走人。元宝总有让人自觉对他说真话的魔力，要撒气，找元宝。
没骨头的家伙。小天的业绩这次都超过我了，有点危机感好不好！元宝连发了三遍，好像我们是一对同时参加比赛却双双败北的父女，他恨我不争气也气自己差一点。
宝哥，我难得如此尊称他一次，别急，她又不是体重超过你了。
发完这句话我真怕他报复我，便跑去厕所补妆，结果小天从镜子后面走近。
不要脸！
我猜到她会骂我，懒得搭理。
忽然我手中旋开的口红被她强力夺去，直接丢进垃圾桶。
你疯了？！厕所里我的嗓门格外响亮，回声激荡震耳。
她一巴掌扇过来，嘴里吐着下流话，胸腔里熊熊燃烧一把旺火。
她烧得实在太猛，眼里也亮红光，愤怒马上会吞噬掉她每一根骨头。
我一拳打在她胸口，她愣了两秒，继而迅速反扑过来，大石头似的压在我身上。我模仿她扯头发，头皮生疼我也咬牙忍着，我有多疼，一一还到她脑袋上去。
刚进厕所的人被眼前一幕震惊，尖叫引来了同事，同事找来了可乐。
可乐冲进厕所把我们俩掰开。元宝随后也赶到现场，他指着小天的手指被可乐摇头拦下。
先把口红抹匀。可乐指着镜子里只有下嘴唇涂口红的我，随后转身让小天跟着他去一趟。
企业微信显示新公告，可乐先生已提交申请销售部副总的材料，下周一将进行竞选演讲比赛。
我接过可乐时，他微皱眉头，眼神闪烁，迫不及待地返回座位。
噔噔噔，这么急匆匆钉子般尖锐的高跟鞋声只可能出自小天脚下。她怀里抱着天蓝色礼盒，脸上白里透红微微出汗。礼盒是送给可乐的，她喊“加油”的声音，像甜腻了稠在一起的蜂蜜。
演讲当天，元宝拉着我坐在第二排最佳观看位置，而我旁边的旁边的坐位上，竟然坐着小天，她一袭红裙，画着精致的妆容，浓重得像是要登台领奖的女演员。她和我一样，目光炯炯，演讲台是唯一的焦点，可乐是唯一的男主。
这是我第一次见可乐穿全套西装，笔挺地像路边婚纱店里的新郎模特。他嘴角微微带笑，详细解读着PPT，嗓音干脆利落，我能听清每一个字，却串不起来整句话。我似乎已预见他成为副总的辉煌，好业绩带给他的满足感成就感，能喂饱他的脑袋，也喂饱他的生活。而我却，无法在这份未来里预见自己。
一不小心想多了，等回过神来，他已在台上弯腰致敬，一声尖锐的欢呼口哨促使我也开始鼓掌，元宝脸涨得通红，那么兴奋，好像是他自己当选了似的。
我哥们儿真厉害，元宝开始炫耀他和可乐的故事。他贪玩，但那位可乐先生，却是一路披荆斩棘熬过来的，不知加了多少班，业绩才翻倍长起来，最终如愿成为了小组组长。
隔壁组的组长一登台，身后震动连连，他们的组员疯了似的喊口号摇彩旗。他演讲自然也不差，是有备而来，回答评委的问题时流畅到让我怀疑他作弊。
后排欢呼声越是汹涌高昂，元宝的脸色越是难看，话也不说了。我压着绿豆大小的窃喜，陪他唉声叹气，诅咒别人必败。
评委的点评两人不分伯仲，元宝瞪急了眼，明明可乐的表现胜过另一个人！最后一个环节是手机投票，我借故上厕所，在单间里捂着鼻子把唯一的一票投给了隔壁组组长。
等我回来时，元宝凑到我耳边说了一句话：警告你，别和可乐走得太近。公司禁止办公室恋爱的知道吧？
我不耐烦地回了一句“你想多了”。
公布竞选结果当天早上，夏雨来得及来得猛。我到达办公室时已经迟到半小时了。推开门，薯片和水果混和的味道如当头一棍。我的座位上同别人的座位一样，零散堆积着小袋零食。
这么重要的日子，你居然迟到！元宝一边训我一边切蛋糕，他的教训是暖色调且含着喜悦的。
我不知道自己假笑的样子是不是很丑很虚伪。反正可乐递蛋糕过来时，他笑得很丑，还有几分难以名状的……嗯，讨好。
扇形蛋糕上覆盖着一层天真的蓝色奶油，夹层里镶嵌着芒果或是黄桃丁。一看就甜得过分让我倒胃。
肥妞，不吃你也胖还是多吃点吧。
元宝总爱嘲讽我，我把U型枕丢过去，半路却被可乐拦截送了回来。
以一票当选，更显实力！小黑裙衬得小天优雅华贵，她端着两杯香槟走过来，引着可乐往窗边走去。
一票？我忙拿起手机查看投票记录，并没有投错。我到底力量卑微，回过头去看窗边，阳光从可乐和小天身后射过来，他们身后缺一位神父而已。我的可乐先生，光芒万丈。
妞，你怎么了？元宝学做绅士，手握两杯香槟，徐徐向我走来，脸色这么不好？
我推说生理期身体难受，拎起包冲出了办公室。楼外大雨倾盆，我冷得一身鸡皮疙瘩，冒着冷风在旋转门外预约打车。几滴雨水斜飘进来，我往后退了一步，不小心撞在了谁的胸口上。第六感说这是熟悉的人，我突然紧张，忙说不好意思，却不敢回头。
头顶飘来一朵格子云彩，我不得不转身，从可乐手中接过大伞。
今天我没办法送你回家，我盯着可乐半垂的眼皮，到家了发条消息吧。
我正点头，小天蹿出来，拉着可乐的胳膊让他赶紧上去，笑嘻嘻地说大家伙都等着他呢。
你回家好好休息，小天不忘甩头白了我一眼。那句话传到我耳朵里，被译成了：最好回家了就别再回来上班。
这巫婆的诅咒算是应验了一半，第二天我佯称发高烧，躺在床上百无聊赖，靠丢骰子决定星期几辞职。
忽然敲门声响起，应该是外卖。我胡乱披了件外套冲到门口，却正面撞上可乐，他手里还提着印有“药”字的塑料袋。
病好了？他像看破了我的小心思，把我从头到脚扫描了一番。
好一些了，我压低嗓音好显得像个病人。
你还是去床上躺一会，可乐拿开我撑在门框上的胳膊，直接闯进房里，你休息吧，歇会我就回去上班。
床上余温未散，我蒙住脸，全身发热，心生的欢喜蹿得如雨后春笋般高。我能感觉到他在渐渐靠近我，像太阳洒出张爪子的阳光一样。俘虏，驯服，我忽然记起小王子和狐狸的故事。
喂，我要走了。他就站在床边。
我露出脑袋，嗯嗯。
忽然他压了上来，我的嘴唇被包裹在他温暖的口腔里，舌头与舌头交换着柔软的舞蹈。身体血脉扩张滚烫，渴望着抚摸。他的双手如水一般贴合着肌肤，吞噬吞噬……
小天穿着一字肩短裙，演讲后她莞尔一笑，微微欠腰时，好一条事业线若隐若现，不知评委席里悄悄响动着多少流口水的声音。等到元宝胖乎乎的身体出现时，我似乎幻听到一声叹息。这一次我当然选了元宝。
结果出来当晚，元宝约我去酒吧消愁。他喝酒，我喝可乐。每开一瓶酒前，他都说上一大堆话当下酒菜：要不是小天要参选，他才不去。他就是无法想象小天当组长的样子。妖艳货，不是什么好人……
小组例会上，小天坐在以前可乐的座位上，不厌其烦地分析这个月的业绩。我的心思都在淘宝上，可乐那只猫口粮快吃完了，他太忙让我买。要不给它换个新口味？可以挑选的猫粮如此多样，我陷入了选择困难症。
耳边骤然安静，小天刺耳的声音也消失了。我抬头，其他人的目光盯得我浑身焦灼。只有元宝的目光清凉，指引着我转向大屏幕。
我再重复一遍，小天指着业绩考核图，板着脸冷冰冰地威胁我，如果你的业绩持续倒数第二，按照公司的KPI考核制度，你会被开除。
哦。我应了一声后继续看手机，先买猫粮。
你这丫头怎么想起来请教我业务的事了？可乐拆开冰淇淋递到我嘴边。 我们坐在他家附近的奶茶店，香甜扑鼻的奶味莫名让闻者安心，好似一切都安安稳稳的。
知道实情后可乐像高中老师似的，严肃认真地思考片刻后，开始了一番说辞。洋洋得意说了一大堆自己成功的经验后，发现我并没有投去赞赏的目光，他才意识到，奶茶店这种场合还是谈情说爱的好。所以第二天他以公事为由，把我传到他的办公室，秘传他的业绩增长之法。
回到工位后，元宝神秘兮兮地指着我的抽屉，他埋了宝藏。是个U盘，详细记录着他的工作心得。我简直难以想象，元宝会安静坐在椅子上写工作经验这么无聊的长篇总结。
第二周开会时，我挺直了脊梁等小天展示业绩分析。元宝和我竖起了耳朵，小天讲话的声音像被抽去了骨头，她无可奈何地宣布，这周业绩上升最快的正是本人，虽然只是从倒数第二升到了倒数第四。
这是入职以来，我首次聚精会神参加的会议。会后我跟个第一次得奖的小孩子似的嚷着要奖励，可乐喜欢看我暴露幼稚的一面，他说我喜欢的就是你的天真（XX）。有两个字他省略不说，眼神滑到我上半身某个部位，我面红耳炽，一着急夹了块热豆腐，烫得我连忙吐了出来。
可乐把冰水递到我嘴边，脸上一半坏笑一半担心。我不确定他是个大男孩，还是成年人。或者正是二者兼之的魅力让我总是看不倦他的脸。
请你吃饭代价还挺高，可乐摇摇头，往嘴里塞了两片黑椒牛肉，嚼得真香。我沉默着，知道他一定会来哄我，果然，不到五秒一块肉递到了我嘴边。
出餐厅门后，我们俩十分默契地松开手。
不用前后走啦你个傻瓜，可乐示意我快点跟上他步伐，我们同事一起吃个饭怎么了？一起走路就是在一起了？别此地无银三百两。
我像蝴蝶追逐花香似的跑了过去。不敢靠太近，刚好够悄声说话的距离。
收到邮件的那天晚上，我失眠到天亮。
发送人小天，附件—可乐喂我吃肉的亲密照片。她的条件简单暴力：要么分手，要么她上交照片。
第二天我没去上班，但也没提交离职申请，把自己困在房间里，怎么也找不到呼吸的出口。我忘了，可乐肯定会找上门来。
他带来了那只波斯猫，来，看妈妈今天怎么了？
我接过可乐猫，它识趣地躺在我怀里一动不动。
静坐的时光很难捱。我和可乐受着无言的酷刑。
呆在这儿，别回去上班了。我说。空气开始流动，氧气重回肺部。
别任性，我的目标可是销售部总经理！还得靠这养你呢傻瓜~可乐用抚摸猫毛的方式摸了我头发，发生什么了？
我拿出邮件，看着看着，可乐脸上血色褪去，额头微微出汗。
等我回去想想。可乐起身，离开时他眼神黯淡。
我回到屋里打开冰箱，一片亮红色的可乐易拉罐。大概是那场雨后，我养成了家中常备可乐的习惯。
我取了两瓶，一瓶自己喝，一瓶喂猫。今天的可乐格外冰爽。
当晚，可乐再到我这儿来的同时，我意外收到小天“道歉”的微信。她当然不肯示弱，但话里意思是，那张照片和威胁都作废，我也得保密。
我不懂“保密”两个字什么意思，疑惑地看向可乐。
他神秘一笑，你当初捱的那顿打很值呢。
我没明白，等着他继续说。
当初她在厕所里殴打你的事，我瞒住没上报。这件事传到领导耳朵里，她……
我们默契地举起可乐干杯。
对了，我的微信名和它一样？可乐先生红着脸，像自尊被冒犯了似的，眼神在波斯猫和我手机之间来回切换。
波斯猫“喵”，我嘿嘿笑了一声，意识到敌军迫在眼前，拔腿开跑，两只可乐满屋子追我……
笔名：灿烂的七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