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侠小说|山青花欲燃

武侠小说|山青花欲燃

有的人的爱情，在错误的时间，遇到了正确的人；而她们的爱情，是在正确的时间，却偏偏输给了那个偏旁。

【一】

南岳国不分昼夜，冬夏雨雪，终年白雪覆盖。南岳国以百夷族为尊。百夷族守护南岳，司天神之职。

传说八百年前南岳国还不曾这样昼夜不分，当时百花争妍，日月争辉。然则南岳国女祭司谢青瑶擅自催动蚀月阵法，顿时天地变色，日月无光，四季变换 ，河水倒流。雨雪足足下了七七四十九日，漫天大雪遮天蔽日，自此南岳国为白雪所覆盖。

催动蚀月阵法之时，南岳国哀鸿遍野，无一幸免。

自此，往日济世忧民的女祭司便沦为了南越国的罪人，百夷族长，将其关入冰牢，用打神鞭日夜鞭打五百鞭，那打神鞭，乃是上古姜太公封神的时候所用，威力非常人所能承受。没有人知道，当年心怀天下的青瑶祭司为什么要涂炭生灵，就连作为她徒弟的我，也是在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论中，知道一些边边角角。

当年她还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因为天赋异禀，上能观星月，下能知气数，是以被南岳国前任大祭司看中，将毕生修为尽数传给她，然后驾鹤仙去，让她代替她成为南岳国第一任女祭司。

谢青瑶掌管南岳以来，国泰民安，风调雨顺。

有一年她以占星之术卜出南岳将有一场饥荒，无数人将在这场饥荒之中失掉性命。她原是一颗晶莹剔透玲珑之心，最是纯粹清白，此时便生了恻隐之心。然而百夷族族长认为天道难违，若逆行天道，恐遭反噬，是以阻止她改换气数。青瑶沉默数日，终于在饥荒来临的时候踏遍南岳，赠人食物。

她遇到江川的时候，还不曾知道，自己的劫数就此来临。

我追着岳子枫问她何以江川就是青瑶的劫数，她却笑着摸了摸我的头发，道：“你一个小孩子，这种事情不需要知道太多。”

我凶神恶煞地瞪着她：“你不告诉我我找族长去，叫族长告诉我！”

我虽名为青瑶的徒弟，却从未见过青瑶，更不要提学到青瑶的修为了。可是当年青瑶被关押冰牢，祭司一职便空缺了下来。族长遍寻南岳，最终发现了我。因我是南岳第二个天赋异禀的女子，族长对我期望甚高，希望我能超越青瑶，成为南岳最强的女祭司。

祭司的交接仪式需要有青瑶的血为媒介，并且由青瑶念天兮咒才可进行。可是青瑶并不同意交出祭司之位，于是族长便让我朝冰牢磕了九百九十九个响头，算拜青瑶为师。而作为青瑶的唯一一个弟子，等到青瑶死了以后我便可接任她的职位。

岳子枫怕我果真去找族长，便说道：“族长最不喜别人提及青瑶同江川那一段孽缘，你若前去问他，恐怕也是落得一个打入冰牢的下场。”

我直打了一个哆嗦。

她又道：“你若果真好奇，我也只能带你偷偷去见一见青瑶，其她的，我帮不了你。”

【二】

岳子枫是族长的女儿，平时玩世不恭，可是待我却很好。我一听她要带我去见青瑶，便兴奋异常。

她依约带着我躲过族长的眼线，抄小道进入冰牢。冰牢虽守卫森严，不过岳子枫毕竟是族长的女儿，对冰牢了如指掌，于是我们一路很是顺畅。

此前我一直幻想这个能催动蚀月阵法的女子长成什么样子，从前她怜悯众生，可是三百年前她却宁可牺牲这样多的生命也要执意催动蚀月阵法，那其中的原因，一定与一场荡气回肠的爱情故事有关。

我看到青瑶的时候还是吃了一惊。

祭司是纯正洁净的代表，是以目光清澈，眼神纯净，无一丝尘世之气，恍若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

可是如今的青瑶被锁魂索捆在冰壁之上，炎发灼眼，虽身着蚀月阵法祭司服，全身却透出一股妖艳之气，显然是已经遁入了魔道。

我正欲上前同她说话，突然一阵疾风直扫我的脸颊，还未反应过来，岳子枫已经一把拉开了我。我这才看清原来刚才是一支箭直袭我门面，而此刻岳子枫正拔剑同那支箭相斗。

这时只听一个清朗如银铃的声音传来：“江川！”

然后那支箭便突然一个弯曲飞向了青瑶，轻轻地落在她的肩头。

江……江川？！

太令人失望了，原来江川只是一支箭而已！原来所谓青瑶的劫数不过是一支通体白色的箭，说好的荡气回肠的爱情呢？太没劲了。

青瑶微微眯起眼睛将我打量一番，神情慵懒：“你就是那个天赋异禀的小姑娘？听说你向我磕了九百九十九个响头，怎么今日见到为师，毫无敬意？”

我不甘不愿地朝她跪了下去：“徒儿海棠见过师父。”

她微微勾起嘴角，赤眸摄人心魄：“你既然是我的徒儿，为师便命令你去替我将我的遮天弓取来。”

我正在好奇遮天弓是什么东西，岳子枫便冷笑着对青瑶说：“你要海棠为你去偷遮天弓？族长将那遮天弓锁在忘忧岛下，以海棠的道行，怕是还未见到遮天弓，先被万妖所吃。”

青瑶挑了挑眉，轻轻嗤笑一声：“哦，原来是一个毫无修为的祭司候选，本来还想你若为我将遮天弓取来，我便将毕生修为传与你的，真是太可惜了。”

我愣住了。祭司要修成青瑶那样的修为，必得经历上千年，历经劫数，况且若资质差，修个三生三世也是修不来的。所以祭司一位，总是前任祭司传修为给下一任祭司。若青瑶死了，我虽可接替祭司之位，她的修为我却得不到一分一毫。

岳子枫一把将我拉出去：“你别听那魔女胡说！海棠，我真是不该带你来，若是族长知道，非扒了我的皮不可！”

【三】

岳子枫虽再三告诫我不许去偷遮天弓，可是青瑶的修为对我的诱惑实在太大，我便趁岳子枫同族长闭关的时候再一次溜进了冰牢。

青瑶见到我的时候瞳孔中迸出奇异的光芒：“你果然还是来了，真是没有令我失望。”

我坦白道：“我很想要你的修为，可是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我取回遮天弓，如果你是要拿来害人，我是万万不会替你去偷的。”

她的绯红之眸闲闲瞧我一眼：“害人？如今南岳已被我封印，还有什么人能让我去害呢？”

我瞪着她：“岳子枫也是人！族长也是！你不能害他们！”

青瑶放肆地大笑起来，眼角飞斜入鬓：“百夷族的祖先曾服不死药，百夷一族可永获长生，又怎么能算是人呢？”

她的声音蛊惑着我的心：“小徒弟，你难道不想要我的修为吗？你若答应将那遮天弓取来，我的修为，可就是你的了。”

我在心底暗暗挣扎，最后终于说：“你若告诉我你要遮天弓做什么，我就替你去取。”

她冷笑一声，声音阴冷无比：“你以为你是谁？还敢同我谈条件？”

我瞧了一眼江川，吐了吐舌头：“我不过是好奇你们之间的故事罢了。”

她的眼神开始飘忽，好像是在回忆那一段过去，终于还是将那段被族长封锁的故事娓娓向我道来。

南岳那一年的饥荒，虽然青瑶竭尽全力施善救人，可是她一人之力实在微不足道，仍旧死了上千人。

她救的最后一个人，便是江川。

江川身披青衫，长得俊朗不凡，离远看，和男人没什么两样。

她因为饥荒昏死在路边。青瑶本想如救其她人一般在把她救活以后就离开，没想到她醒来后对她说：“姑娘此番相救，江川无以回报，唯愿从此跟随姑娘，委以长伴，不离不弃。”

“你要同我走？”待她冲她点点头后，她歪着头想了半天才道：“也好，百夷一族前辈皆有徒弟，就我座下缺一个，从今以后就成为我的徒弟吧。”

她自小武艺超群，生性更是高傲，让她拜面前这个没到她肩膀高的小姑娘为师，简直就是对她的羞辱。可是几招过后，她发现自己大错特错了，面前这个小姑娘的招式是出乎意料地快，还没等她反映过来，胸口就结结实实地中了一掌。

青瑶发觉不对，赶紧收掌，脸上闪过一丝不可思议：“你是女人？”

她一个没站稳，重重摔在了地上，愤愤道：“我当然是女人了，我看你才不像女人，出手这么重！”

青瑶没功夫跟她胡搅蛮缠，转身就要离去。

“喂，喂，你站住！”江川随意拍了拍身上的灰尘，紧走几步，追上了青瑶，“我说你这人，怎么这么没有信用，刚才不是说好让我跟着你吗？”

“你既然不愿意拜我为师，我又何苦强人所难呢？”

江川一时气结，虽然她很不情愿拜师，但是不得不承认，眼前这个小姑娘，并不是她想象的小女孩，无论身手还是心智，都远在她之上，虽然她嘴上不饶人，可是心里，还是很服气的。

也没多说，就跪了下来，行了三拜九叩之礼。

“师父在上，受弟子一拜！弟子愿意守护在师父身旁，一生一世，不离不弃！”

青瑶久居仙界，不懂这凡间礼数，愣了半晌，才反映过来。

“啊，你起来吧。那个，你家里还有什么人？”

江川眼中闪过一丝悲伤，她家本来是镖行，她上面有三个姐姐，第四胎，本来想要个儿子的，可没有想到，又是一个女儿，可是她虽是女儿身，却整天舞蹈弄棒，性格跟男孩子一个样，她爹索性也就将她当儿子养，每天穿的也都是男装。

那年走镖，路上遇到了山贼，全家都被杀，还好拼着一身好武艺，杀出了一条血路，从此以后，她便流落江湖，过起了风餐露宿的日子，今年灾荒，因为食不果腹，差点饿死街头，还有遇到了青瑶。

也不知道，这一场相逢，是缘，还是孽？

“就我一个人了。”她没有再说下去，青瑶已经明了，便没有再问。

“你，平时也是这个装扮吗？”江川相貌太过英俊，就算是男人，也甘拜下风。

“行走江湖方便嘛。”她又恢复了之前的玩世不恭，她这人，身上自带一种随遇而安的气质。

青瑶自我介绍：“我是南岳第一女祭司，谢青瑶。”

南岳女祭司济世忧民，早已名满天下。江川本就是个习武之人，心想，今天是踩了什么狗屎运，居然能拜在谢青瑶的门下。

“师父在上，受弟子一拜。”她连忙又向青瑶行了几个礼，那架势，好像唯恐这个师父跑了似的。

就连平时不苟言笑的青瑶，也被她这傻里傻气的行为逗得不禁莞尔。

“好了，我带你换身衣服，随我回南岳。”青瑶看一身泥土的江川，不禁摇了摇头。

江川跟在青瑶后面，两人一前一后，走进了成衣铺，青瑶给她推荐了几套女子的服饰，她都没有相中，径直走向了一件青色的衣衫。

夕阳映照下，一袭青衫的江川，俊美得像一幅画。

如果她是男子，一定会迷倒众生吧。

很久很久以后，青瑶仍然会经常想起那一天，她身着一袭青衫，一脸温柔地望着她。

【四】

回到南岳后，她们便朝夕相处，青瑶将毕生所学，尽数传授给她，包括上古的阵法。

而她没有想到，那一天她竟会对她施用魅惑之术。

她一双眼睛灼灼地望着她：“师父，看着我的眼睛，告诉我，你喜欢我。”

她双眼清明，半晌才说：“祭司之心最为纯澈，凡间法术奈何不了我。”

“没劲。”江川有些兴趣索然。

自此以后，青瑶便有意无意地疏远她。

一日，她终究是按耐不住，也不管青瑶正在打坐，便闯了进来：“师父，你最近怎么都不愿意教徒儿武功？”

青瑶一直在闭目养神：“我已经没有什么可教你的了，你学有所成，如今是该下山历练了。”

青瑶说的也不是假话，江川天资聪颖，什么事情，一点就透，武功进步也是申诉，此时的武功，已经和青瑶不相上下。

“可是，可是，徒儿还有很多东西没有学会呢！”说这话，她自己都没有底气。

她带着她下山去，以江川的相貌，无论是男子还是女子，见了，无不动心。

可当她问道，喜不喜欢对方的时候，江川都摇了摇头。

看到江川的表情，青瑶心中有了几分欢喜，却是满是纠结，认识江川之前，青瑶一直心如止水，不是潜心修道，就是为国为民。

可现在，每当看到江川那一脸温柔的表情，便心乱如麻。自己到底是怎么了？女祭司是不容亵渎的，代表着一国的国运，别说她是个女子，就算是男子，也是不被世俗所容的。

多少次，青瑶都在深夜里告诉自己，此等乱伦行径，坚决不行！

“师父，徒儿不想寻觅归宿，只想这一生守护在师父身边，一生一世，不离不弃！”

一生一世，不离不弃。

青瑶目光缥缈，记得当年拜师的时候，她也是这么说的。

眼前的人，依旧一脸的温柔和坚毅，原来，她当初说的都是真心话。一切，都恍如当初。

青瑶抬头望着江川，她目光灼灼，这次没有施展魅惑之术，可青瑶却看得痴了，也许是气氛太过暧昧，青瑶轻咳了一声，转身道：“时间不早了，我们回去吧。”

“是因为我是女子吗？”身后传来了江川低沉的质问，入耳，尽是心碎的声音。

她早就爱上了师父，很早，早得连她都不知道了，也许是朝朝暮暮的相守，也许，是她第一次向她施展魅惑之术的时候，魅惑之术，没有迷惑师父，却迷惑了自己，也会，当她拜师，说“一生一世，不离不弃”的时候，便已动了情。

青瑶的脚步只是一顿，便走远了，与其说是走，还不如说是逃。

她可以肆意地对她好，肆意地保护她，肆意地拥抱她，却唯独，不能肆意地爱她，不管她是男是女，都于理不合，于法难容。无论是哪道坎，青瑶心中，都是过不去。

“等你遇到命定之人，便会忘记我！”

江川的耳边，想起了青瑶的声音。

“等你遇到命定之人，便会忘记我！”

也是不知道是空谷的回音，还是江川心中的回音，总之就是这样哀转久绝。

“谢青瑶，你凭什么就认为，你不是我的命定之人？”

声音响彻云霄，眼前却空无一人。

之后的日子，她再也没有找过师父，只是没日没夜地练功，她以为这样，便可以忘记她，既然她想要清心寡欲，自己就成全她，就算是累死，走火入魔又何妨！

这样没日没夜地练功，再加上情志抑郁，她终究是在一个秋日的午后，昏了过去。

也不知道昏迷了多久，她是被痛醒的，上过药的伤口火辣辣的，正有一双手为她轻柔包扎着。

青瑶的脸上坠下一綹头发，神情专注，每个动作都小心翼翼，仿佛生怕弄疼江川，但她不知道，她还是醒了过来，就在咫尺之间的距离，瞪大眼睛望着她。

江川一动也不敢动，漆黑的瞳孔里映射满了她的身影，她们靠得很近，近得鼻息以对，能听到彼此的心跳。

她忽然忍不住，一把抱住了师父，多日来的委屈，在见到青瑶的这一刻，化为泪水喷涌而出，打湿了青瑶的衣襟。

江川心里的苦，青瑶都明白，大概就是造化弄人吧，青瑶也不知道如何安慰她，她什么都没说，只是轻轻地拍着她的背，就像哄着一个在外面受了委屈的孩子。

偌大的屋子刹那静了下来，外头风声飒飒，屋内暖烟缭绕，江川贴在师父的胸口，久久没有动弹。

直到她试探性地问了一句;“师父，如果我不是女子，你也不是祭司，我们只是世间一对平凡的男女，你会不会爱上我？”

月光笼罩着她们的身影，不知过了多久，青瑶才幽幽叹了口气，声音几不可闻：“我不知道。”

今夜这般的安谧似乎谁也不忍心打破，有泪水滑过青瑶的眼角，落到了江川脸上，在那么一刻，她有一种错觉，也许，师父，也曾对她动过情，就是碍于世俗，情非得已呢。可转瞬间，她便自嘲地打破了这个念头，自己未免自恃过高了，师父，要的不过是清心寡欲，她的这滴泪水，不过是可怜我，就算是师徒，相依为命这么多年，也会有感情的。

处于爱情中的人，纵然聪明如江川，也会失去了方向，患得患失。

江川卧病在床的这一个月，青瑶推掉朝中一切事务，寸步不离地守在她身边，凡事都自力亲为，因为下人做的，她不放心，每次都亲自把药端到她的跟前，怕她烫到，小心翼翼地吹着上面的热气。

那段日子，是江川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从前没有过，日后也没有再出现过，此情可待成追忆。

谁都没见过冰山美人谢青瑶对人这么好过，如果是个男子，估计她早就被百夷族长三堂会审了，可江川是个女子，又是师徒，便没有人追究。

同为女子，可以享受男子享受不到的待遇，却无法光明正大地爱她。

江川以为，她可以这样一直幸福下去，如果可以，她宁可自己的病永远不会好。

可是，快乐的时光终究是短暂的，青瑶以为，她自出道以来，就跟着她，从小还被家里当男孩子一样养，也许，是把对自己的依赖，当成爱情了吧，也许，成了亲，心就能安定下来了。

于是，青瑶便背着她，在南岳国，为她找了一个相貌、家世都不过的男子，直到成亲的那天，江川才得知了真相，她便这样被稀里糊涂地送上了花轿。

她怕她逃婚，便亲自送她出嫁，在关上轿门的一瞬间，她看到了江川冰冷而怨毒的眼神，她不敢直视她的目光，匆匆关上了轿门，在那一刻，她感觉身体里某一部分，被彻底抽掉了，从此，不再是清心寡欲，而是行尸走肉。

清心寡欲也好，行尸走肉也罢，总好过堕入魔道。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江川向青瑶深深拜了下去，青瑶恍惚看到了她当年拜师的场景，“一生一世，不离不弃”，一切往事历历在目，然而早已物是人非。

“送入洞房！”青瑶似乎听到了自己心碎的声音。

那天夜里异常安静，天空中没有一颗星星，连月亮都躲在云层后面。她知道这是要下雨的前兆，但她非但没有找个地方躲雨，反而向林子中心走去。

夜里一点风也没有，可是她却觉得很冷。祭司的心本该无痛无感，可是那一天她的心确确实实很疼。

她虽已逾百岁，可是从未尝过情爱，不知情爱是怎么一回事。她只知道作为南岳国第一女祭司，她必须断情绝爱，心无念想，一心守护南岳。

百夷族制记载，祭司若动凡心，必挖其心。

她的心是南岳最纯净的，不该有杂念。

可是那个晚上她的脑海里满是与自己相依多年的徒儿，她同她一起在樱花树下舞剑，她第一次对她施迷惑之术时候灼灼瞧她的眼神，还有她“一生一世，不离不弃”的誓言。

她一颗心，如痉挛一样疼。

最后她终于跑回去，站在房门外，看到窗子上透出她同那个男子的剪影。

她终究是晚了一步。

满天的乌云压下来，突然之间轰隆隆几声惊雷炸下来，然后便下起了瓢泼大雨。

她固执地站在房门外，任凭大雨滂沱。

后来她终于打开了门，看到她站在门口的时候竟然放肆大笑起来，然后冲入雨中，居高临下地望着她：“师父，这就是你希望的？”

她拼命摇头：“江川……”

那雨如豆一样打在脸上，生疼生疼的。她突然就大吼起来：“你不喜欢我，也不用这样羞辱我！”

电闪雷鸣之际，她看清她眼中的绝望之意，她知她此举果真令她死了心，一时间只觉得胸口闷得厉害，竟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而她狠狠摇晃着她的肩膀：“谢青瑶！你就这样冷血冷情！”

她感觉到有两行湿热的液体从眼中滑落下来，可是她满脸的雨水，她根本不知道她在哭。她最后说了一句：“我没有跟她圆房……可是师父，我会如你所愿，从今以后，我不再爱你了！”

她说完这句话，便再不看她一眼，径直走了。

雨越下越大，她望着她的背影，她从来将背挺得很直，仿佛远山屹立不倒，可是今夜她的脚步却有些踉跄。

她捂着自己的心口，终于站不直身体，蹲下身去。

她从前说无论沧海桑田都不会改变对她的心，可是她今日却说从今以后再也不爱她了。

是她自作孽不可活，怨不得谁。

可是心还是好疼啊。

她紧紧地咬着下唇，不让自己哭出声来。然而最后终于还是忍不住，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那天雨下了整整一夜，雷声大作不息。

【五】

回到南岳以后她们两个人都变得沉默寡言。她专心修习剑法，她一心观南岳的气运。

终于有一天，江川将剑直指青瑶：“我曾经说过，终有一日我会赢了你。师父，若我今日赢了你，我便下山去，从此再不回南岳。”

她微微一怔：“为什么要走？”

她只觉得讽刺，冷笑道：“这不是师父所希望的吗？”

她只觉得她对她误会太深，刚要辩解，她却已经长剑出招：“师父，看招！”

仓皇之下，她只得全力以赴，想着等赢了她再向她解释也不迟。她哪里能料到她日夜辛苦练剑，剑术早已在她之上。她接招接得很是吃力，可是再怎么艰难，她都竭尽全力，不肯让自己输。

输了，她就要永远离开她，她便再也见不到她，再也不能向她解释了。

最后她出剑已经毫无章法，而她的脸色已经变了。她那一剑刺出去的时候，她居然没有挡，任由那剑刺向她的心脏。

她的剑太快，根本来不及收回去，只能眼睁睁地瞧着剑尖没入她的心脏。

她疯了一样地冲过去抱住了她，颤抖着双手：“为什么？你明明可以躲开的。”

而她竟然笑起来：“师父，你就这么不想我赢你？原来名声对师父来说是这样重要……你拼死也要赢我，我就遂了你的心愿，让你一剑。”

其实她想说的是并不是这样的，她不是为了名声才不愿意输给她，为什么她对她的误解越来越深？

她说道：“师父，你又何必惺惺作态呢？还是说，你哭只是因为怜悯我？”

她说这话的时候是笑着的，嘴角溢出血来的时候也仍然是笑着的，可是她终于支撑不住，轰然倒在了地上。

她惊呼着冲过去，将她扶起来，紧紧地抱着她：“江川，你别怕，师父会救你的，师父一定会救你的！”

她的手抖得很厉害，其实她整个人都在抖，巨大的恐惧席卷了她全身。

江川道：“师父，你心里是有我的，是不是？”

她说：“江川，你别说话了……你不会死的，就算死了，我也会把你从鬼门关拉回来的！”

她知道阴阳两界有一个叫忘忧岛的地方，岛内有一朵天束幽花，她要去将它摘来，她不会让江川死的！

她在想，自己马上要死了，师父却连说谎骗骗她都不愿意，刚想抓住她，可青瑶身影太快，连衣角都没有碰到，就消失在茫茫天际了。

其实她只想在她弥留之际她能陪着她，这样她去阴曹地府的时候就不会怕了。可是她的心里根本没有她，就算是一个梦都不愿意给她。

她瞒着百夷族人去到忘忧岛中，临行之前她占了一卜。南岳祭司占不出人的气数，但能感应到除人之外的其她一切。她占出那天束幽花果然是今日被人所摘，于是快马加鞭赶去忘忧岛。

她想她身为南岳第一女祭司，就算忘忧岛中妖物如何厉害，都厉害不过她手中的剑。

她一路遇妖杀妖，遇魔杀魔，可是忘忧岛中的妖，又岂是她一天之内就能杀尽的。

她想着既然她占卜出那天束幽花是今日被人所摘，她若今日不能得到，那天束幽花定是被她人所得，于是心下不由得着急起来。

她手上的剑一边砍杀着妖魔，然后发现当她杀死一只妖物的时候，只要有血溅出，其余的妖物便会一拥而上，将那鲜血一吸而尽。

原来忘忧岛中的妖，都是吸血的妖物。

于是她每杀一个妖物，就将那妖物扔向远处，其余的妖便随着那妖物而去，她便抓紧时机迅速朝忘忧岛深处而去。

她每杀一个妖，都会在心中默念：“我不能死，不能死……”

是的，她不能死。她死了，江川怎么办？

突然有一只妖猛冲上来吸食了她的血，她大叫一声，一剑将那妖物劈开。

尝到了人血的妖物，便不再满足妖的血，所有妖物一拥而上，只想将她的血吸食干净。

那个时候她以为自己就要死了，而且死无全尸。她想到江川还在南岳等着她，就觉得很难过，她终究还是救不了她。

就在她濒临绝望的时候，她突然看到了那株天束幽花，小小的一株，嵌在石缝间，开着蚀月阵法的细小的花。

而她差点哭出声来。

妖物一拥而上的时候她催动了法术，源源不断的血液如一道天河一样构架在半空中。所有的妖物立即转了方向，朝那新鲜的血液而去。

千钧一发之际她已经摘了天束幽花，迅速向谷外逃去。

【六】

她回到南岳的时候去找江川，将那天束幽花给她服下。她幽幽醒转过来的时候看到她，满眼皆是震惊之色：“师父……你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

她疲惫不堪地笑了笑：“你醒了就好了。”

她走出房门的时候就看到百夷族所有族人聚在一起，就等着她出来。

当她全身是血，狼狈不堪地出现在众人面前的时候，人群顿时沸腾起来。

族长的眼中满是沉痛，声音铿锵有力：“谢青瑶！罪一两个女子相恋，有违人伦；罪二大开杀戒，已失善心；罪三浑身浴血，已失纯净。此三罪，身为祭司，你可有不服？”

她双膝一屈，已经跪在地上：“青瑶并无不服，只是希望族长能放过我徒儿。她还年幼，并不懂事，都是我引她误入歧途。所有罪责青瑶愿一人承担。”

族长大怒：“事到如今仍然执迷不悟！来人！先行挖心之刑！”

她看到江川走出来，对着族长跪下去：“族长，江川身为青瑶之徒，愿亲自为师父行挖心之刑！”

她猛地握紧了双拳，不可置信地望着她：“江川……你要亲手挖去我的心？”

她冷笑一声：“我也想知道，你的心里到底有没有我。”

她一张脸面如死灰，她原本想说：我若不喜欢你，今日又为什么会受这挖心之刑？可是她终究没有说，她为她去忘忧岛取天束幽花给她，可是她居然要挖她的心，她实在是心灰意冷。半晌才道：“无须劳驾，我自己动手即可。”

说罢她便取剑直刺心房，然后用剑一掏，生生挑出来一颗鲜红的心。

她的心依旧如赤子心一样，纯净异常，毫无瑕疵。

挖心的时候，她一滴血也没有流。她的血，早就在忘忧岛中被妖物吸食干净了。

她曾经为南岳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可是就因为爱上了自己的徒弟，被百夷族人所质疑。

她突然仰天大笑起来：“你们可看清了？我这颗心，果真有失纯净？”

然后她又转向江川：“怎么样？你看到我的心了吗？我的心中可有你？江川，我做梦也没有想到，有朝一日你居然会想要挖了我的心。我去忘忧岛取天束幽花的时候，我一心只想着救活你，可是我并不是要救活你来挖我的心。那样多的妖物朝我一拥而上，江川，我本来是应该害怕的，可是为了你，我冲了上去。它们喝我的血，喝光了我的血。可是我一点也不后悔，江川，我那样对你，你却要挖我的心？”

她的脸白得仿佛一张纸：“师父……”

她并不知道，她为了她去忘忧岛取天束幽花。她知道忘忧岛，那里的妖物无一等闲，怪不得她浑身浴血，原来是这样，竟然是这样……

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片刻狂风大作，天雷滚滚。众人眼睁睁地看着她们的第一女祭司突然有什么不一样了，她的头发被血染成了红色，她的眼睛变成了赤色。

她站立在那里，血色的长发散在蚀月阵法的衣衫上，像是开了一朵艳丽的花。惊雷阵阵中，她显得妖冶而凄美，分明已经入了魔。在忘忧岛那些妖物一拥而上的时候她都没有绝望，可是在她要挖她的心的时候她绝望了。

她提着那把剑在众目睽睽之下离开了。

百夷族有一把遮天弓，威力无穷。青瑶将它从族长那里夺来的时候说：“你们挖了我的心，逼我入了魔，如今给我一把遮天弓作补偿，难道不应该吗？”

她拿走遮天弓的时候用法术催动遮天弓，结果伤了无数南岳子民。江川来找她：“师父，你从前有一颗怜悯之心，怜民爱人。你若是恨我，只管冲我来，不要伤及无辜。”

她笑起来：“我的那颗心不是已经挖去了吗？江川，我现在已经有了一把遮天弓，我只想以血肉之躯铸一支蚀月箭，为我披荆斩棘，所向披靡。不知道你愿不愿意牺牲自己呢？南岳这样多人的性命，现在就掌握在你的手里。”

她叫人准备了熔炉，就等她纵身一跃，铸成蚀月箭。

她微微一笑：“师父，其实我真的很高兴。因爱成恨，如今你有多恨我，就说明曾经你有多爱我。你还记不记得我说过的话？一生一世，不离不弃！”

她的眼神有一瞬间转柔：“江川……”可是立刻又恢复成了冷漠，“你快跳吧。”

她在她唇上印下一个吻：“师父，若你真想要一支箭，江川愿意化作你的箭，护你一世周全，并且还可以在离开你的刹那迅速回到你的身边。”她说完深深看了她一眼，好像要将她的脸深深刻入脑海中一样，然后纵身一跃，跳入了熔炉之中。

那一瞬间，青瑶的脑海中仿佛有什么轰然倒塌了，她仿佛醒悟过来，猛地冲向熔炉，可是那熔炉之中突然溢出一道剑光，将她震退数步。

蚀月箭终于铸成，她握着那把箭，双手颤抖不已。

她入了魔障，竟然忘记自己曾经那样爱她，她只记得对她的恨，她竟只记得恨！

【七】

后来青瑶便催动了蚀月阵法，因为只要集齐九千九百九十九个生命的精气，再辅以遮天弓的威力，江川就可以重生。

我忍不住说道：“师父，你会万劫不复的。”

她却仰首大笑起来，半晌才道：“万劫不复？小徒弟，你以为我还会在乎这个吗？”

我还未来得及说什么，却见冰牢的门突然开了，外面是皑皑的白雪，那雪反射的光十分刺目，她经年不见天日，不由得闭上了眼睛。

我看着推门而入的族长和五大长老，心中突突直跳。

族长向五大长老请示：“谢青瑶身为祭司，犯三罪，皆不可恕；行挖心之刑后堕入魔道，逼得江川以身铸箭，如今仍不思悔改，欲毁灭南岳所有子民。今日百夷族长愿亲手了结此魔女的性命，为民除害。”

五大长老颔首同意。

我还未反应过来，族长手中已经多出了一把剑，剑刃寒芒毕露。那分明是百夷一族具有斩妖除魔神力的青华剑！

族长身形一闪，手中青华剑已指向青瑶！

她被锁魂索捆住，动弹不得，而我也只能眼睁睁地瞧着那剑刺向她的胸口……

然而电光石火的那一瞬间，一支通体白色的箭突然挡在了青瑶的身前！

蚀月阵法的剑光四散开去，那支箭瞬间黯然失色，被剑气生生震开数步之远，跌落在地上。

所有人都愣住了，只为这突变。

片刻之后冰牢里响起了青瑶歇斯底里的喊叫：“江川——”

那声音撕心裂肺，直穿云霄，听得冰牢外的守卫也不由得哀恸起来。

青华剑的剑气已经斩断了青瑶身上的锁魂索，她一下子支撑不住，跪倒在地上，猛地咳出一大口血来。她奋力向江川爬过去，一把将她从地上拾起来，紧紧攥着她，将她放到自己的胸口。她的双瞳之中满是惊骇之意：“江川，你不要吓我！”

可是那支蚀月箭却毫无反应，再也不会在她召唤它的时候飞回她的身边了。

她的眼底是噬心腐骨的痛意，声音嘶哑而绝望：“江川！你为什么要这么傻——”

她曾经说唯愿从此跟随她，委以长伴，不离不弃。可是她的一生还那样长，她却已经不在了。

族长低低叹息一声，道：“谢青瑶，你这一生已经做了太多错事，恐怕还要在余生承受悔恨，生不如死，至死方休。这是你的报应。”

她说完便和五大长老离开了。

她跪坐在那里一动不动，过了很久突然对我说：“小徒弟，我今天就把我的修为尽数传给你，希望你能成为南岳第一女祭司，不要像我这般，堕入魔道，从此长恨一生。”

前一任祭司将修为传给青瑶以后就仙去了，青瑶此番将修为传给我，难道是她心灰意冷，要寻死吗？我呆呆地瞧着她：“师父，你不要做傻事……”

她惨然一笑，最后失魂落魄地离开了，捧着那支蚀月箭，嘴里说道：“江川，我已经不是百夷女祭司了。我们从此浪迹天涯，再没有人能将我们分开了。”

我目送着她的背影远去，愣愣地出神。

无戒训练营第11天～生命邀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