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
——题记
一人生初见
萧羽一路打马狂奔。几天之前,他收到了云台山青凤寨副寨主秦远山的一封飞鸽传书,说是寨主梁文道病情恶化,已快不行了。萧羽身为北绿林领袖,为公为私,他都得赶去看梁文道最后一眼。座下的追风驹终于受不了了,于是马嘶,马叫,马失前蹄,萧羽一个凌空后翻,稳稳地落在了地上。他惋惜地看了马儿一眼,旋即着起急来,这地方前不搭村后不搭店的,再上哪儿去弄匹马来?
前方起了漫天的灰尘,有马队出现了。萧羽大喜,背靠着树,顺手从路边扯了根草咬在嘴里,摆出一副游手好闲的姿态来。马队行进得很慢,当萧羽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两列纵队时,不禁一阵失望,只见马上的人虽然衣分五色,风格各异,但只要一眼看过去,就可以在他们身上找出某种共同点来——一个标记,有的绣在肩头,有的织在袍角,有的剑柄上镌着,有的剑鞘上漆着,还有的则别出心裁地戴在了戒指上,分分明明是玄武的图案!
一条蛇与一只乌龟纠缠在一起,就此构成了武林四大世家之北宫世家的象征。也难怪萧羽失望,东边苏州的东方世家,南边福州的南宫世家,西边黄山的西门世家,北边登州的北宫世家,这武林四大世家,家家联姻,牵一发而动全身,有什么人敢惹?再说,马一匹一匹地过去,虽然都很精神,但也不见得比刚倒毙的那匹追风驹强。为抢这样的马得罪世家,可实在不划算,萧羽抢马的心思渐渐淡了。
一匹黑马进入了萧羽的视线,它全身纯黑的毛皮在阳光下灿灿发光,骨骼高大,神骏异常。萧羽咽下了一口唾液,不管怎样,这匹马他是抢定了。马上的人很年轻,一身月白的衫子,也正打量着萧羽,漆一样的眼珠子跟黑马黑到了一块,结合着两道同样色彩的浓眉,有一种惊心动魄的俊气。黑马刚刚走过萧羽身旁,马上的年轻人立刻从背后感受到了一股汹涌的压力。同时,身后无数个声音大叫了起来:"小心!"年轻人要接招倒也来得及,只是这样一来,黑马还骑在胯下,它可承受不了两人对招的压力。
那年轻人只有弃马。他刚往一侧闪出,萧羽便趁势骑上去了,人一上鞍,马缰一抖,双腿一夹,黑马顿时放开四蹄。萧羽才松一口气,一股刚猛的掌风已经破空追到,他当然也只能是弃马,半空中翻身一看,出掌的年轻人居然还在三丈之外,好纯的劈空掌。
萧羽已经知道了年轻人是谁,脱口呼道:"北宫夏?"那年轻人正是北宫世家的二公子北宫夏,只听他也也同时惊道:"萧羽?"然后朝萧羽看了半天,终于讥诮道:"果然是英雄本色,燕寨主的马坏了,便只有抢。"萧羽嘿地一笑:"只可惜二公子不成全。"忽然传来玉润珠圆的一声轻笑,萧羽扭头看去,只见后面紧跟着一辆车,车子的右上角醒目地漆着一条青龙,那不正是四大世家之首东方世家的标记吗?一张掩在团扇后面的脸从车窗口伸了出来,齐齐地露出一对眉眼来,黑漆漆的跟北宫夏倒有几分相似,只是没有那么刚硬,圆润灵活清澈动人,嵌在水灵灵的皮肤上倒像是水晶盘里搁了两粒熟透了的葡萄。这大概就是美名动天下的东方世家惟一的宝贝闺女东方明珠了。
萧羽忽然感觉到喉咙管很干燥,眼珠子也定住了。东方明珠的眼里露出透明的笑意,团扇从脸上拿开了,朝着北宫夏点了两点,大珠小珠落玉盘地开了口:"我表哥在和你说话呢。"萧羽这才回过神来,恍惚中北宫世家第一高手北宫夏确实说过一句话,好像是:"燕寨主对这匹马很感兴趣么?想要,也不难。"世家的马都敢抢,北宫夏本来已经很不满,再看到萧羽贼眼兮兮地直盯着表妹看,心火更盛,"呛啷"一声,佩剑出鞘,然后冷冷道:"燕寨主,请拔刀。"萧羽嘿嘿一笑,也只得拔刀。
当世两大高手对峙,场中一片静寂。
那匹黑马忽然撒开了蹄子,哒哒哒地打两人身边直奔而过。两个人眼睛都快,一眼就看出马上的是个湖蓝衫子的少女。北宫夏当然认得这就是那个总令人头痛不已的小表妹,这次南下特地去接的尊贵客人,自家太夫人的宝贝外孙女。
唉,你哪儿去?"北宫夏大叫一声,马上又冲着顶前面的马队嚷嚷道,"跟上,跟上,还不快跟上!"北宫、东方两大世家的人忽拉一下都滚鞍上马,不假思索冲进黑马扬起的一片烟尘之中。
萧羽笑吟吟地道:"这一架还打吗?"北宫夏转头冲身旁的小僮吩咐道:"小六子,牵一匹马来,"又回过头来,冷笑道,"这匹马给你,不是人情。主要是省得你再在这块地盘上动手动脚——这可是东方家东方明玉玉老七的地头,哼,玉七哥武功天下不是第一也是第二,你要是撞在他手里,可就再没有我打架的份了。记住,不久之后自会有战书送到终南山天道寨。"萧羽也不客气,一边打小六子手中接过马缰,一边笑道:"白得一匹马,还不是人情,二公子这回的生意可真做得折本。成,到时我自会在天道寨里等着。"
二相逢意气
萧羽坐在马上,脑中尽是那双葡萄似的眼睛,还有那策马狂奔的湖蓝色背影。本来应该从徐州穿城而过到黄河南岸渡河,再一路朝东直上青凤寨的,哪知道由于一直在走神,这匹新得的马竟也尽拣自己熟悉的路走,一路竟行到了城东。城东清华园是东方世家的产业,东方明玉就住在这儿,北宫夏一行由苏州清气园北上登州吟啸庄,正好在这里落脚。
萧羽想了一想,一拨马头,拐进了清华园边的一个偏僻小巷里,瞅准没人,身手利落地跳墙进了清华园。
清华园乃东方世家的名园之一,一进来,竹影摇荫,飞瀑喷凉,一股子说不上来的清凉味道扑面而来。时当正午,园子里没半个人影。萧羽不管三七二十一,选了条鹅卵石小径就往深里走。远远地传来女子说话的声音,萧羽忙往山石后一藏。不多会儿,两个姑娘撑着遮阳伞就从拐弯处转了过来。
忽然,其中一个尖叫了起来:"蛇!""在哪里?"另一个赶忙伸直了脖子去看。
萧羽很诧异,以自己的耳力,这么近的地方有蛇,怎么会听不见?这时,只见那叫嚷有蛇的姑娘右手急挥,朝着前面那个伸直的脖颈直劈下去。萧羽不免好笑,世家竟也有这样三脚猫的功夫。那挨劈的姑娘功夫倒扎实,伸直的脖子很有弹性地往边上一侧,游刃有余地闪了开去。
姑娘,你又来!"被袭击的看来是个丫鬟,避开之后就擎着伞跳在一边。这一跳开,萧羽的瞳孔蓦地放大,那从伞下露出来的,可不就是让自己放下一切、巴巴地跳墙进来的东方明珠么?
东方明珠很不高兴,哼道:"谁教你总是跟着人家,烦不烦呀?"丫鬟抗议道:"只我跟来,这已经是不合规矩到极点了,再说了,又不是我自己愿意跟的,就说刚刚在路上,一个不小心让你跑了,最后挨骂的还不是我们?"东方明珠正色道:"你们落下了不是,并不能成为禁锢我的理由。"那丫鬟没明白她是什么意思,又不能老站在一边让她晒在太阳下,只好举着伞小心翼翼地靠近,道:"这多年都过来了,也不争在这几个月,你再忍一忍吧。"东方明珠一下提高了警惕:"你说的是什么意思?"那丫鬟知道说漏了嘴,看了看东方明珠,又不敢不说:"南宫家的情四爷规矩一向少些,等姑娘嫁到了他家,不就自由自在了?"东方明珠赶紧追问:"你怎么知道就一定是南边了?"丫鬟道:"反正,下人们都这么说。平时几个爷中谁来得最勤?是情四爷。再说,今年春上,南宫家的姑老爷来了一趟后,西边就来人请姑娘去玩了。再如今,北边的太夫人也请姑娘去,这还不是知道再往后姑娘就不是咱们东方家的人了?这不明摆着就是南边了吗?南边的爷儿们虽也有几个好的,可哪有好得过情四爷的?那一手烟雨流花,简直跟咱们七爷都分不出高下来。就以姑娘这身份,要找姑爷,那不是他还会是谁?"东方明珠没言语了。那丫鬟继续道:"所以只要再有几个月也就出头了。到时候嫁到了南边,情四爷是那样难得的好人,又是最疼姑娘的,姑娘还不是要什么就有什么?"东方明珠冷笑道:"我看你们都弄错了。他这个人,其实是最奸诈的。""奸诈?"东方明珠点头道:"所谓人无完人,为什么别人都把他说得一点缺点都没有,那肯定是他掩饰得好,奸诈!"丫鬟反问道:"可你昨天还在夸他,说他比玉七爷好?"东方明珠一副很肯定的样子:"正因为连我都说他好,才见得他奸诈到什么程度了。"那丫鬟无奈,只好道:"这话我们这儿说说也就罢了,到了南边,可要收紧了口。""为什么?""你要是这样说,四爷还不伤心死了?"东方明珠本以为她会说是替姑娘着想,怕惹恼了情四爷,休了姑娘一类的话,闻言不禁瞪了丫鬟半天。
那丫鬟被她看得心虚起来,讪讪道:"你这么看着我干什么?"东方明珠道:"我在想,就算我真要嫁到南边,也不能带你去。"丫鬟脸红了起来,说话也口吃了:"为……什么?"东方明珠自顾自负手往前走,边走边道:"为什么?你也喜欢情四哥对不对?"那丫鬟怔在了当场。东方明珠忽然杀了个回马枪,一招夜叉探海,疾拿丫环膻中大穴。
这一下倒拿了个准。丫鬟一下子被定住了,只有恐惧从两个眼珠子里滚滚溢出。东方明珠拍了拍她的肩,安慰道:"不用担心,我只是想一个人呆一会儿。"随即低头想着心事走了。
东方明珠走着走着,几乎撞在一个人身上。抬头一看,是个短打装束的结实汉子,从树叶缝隙中漏下来的细碎阳光打在他满是野气的脸上,越发衬得他不怀好意的双眼贼亮。这不就是刚才险些和夏表哥打起来的那个什么萧羽?
东方明珠质问道:"这是我家的园子,你进来干什么?"萧羽一副无赖状:"进来带你出去呀!你不是烦丫鬟总是跟着你么?只要出了这个门,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要一个人呆多久就呆多久,会有谁来管你?"顿了顿,又补充道,"比如现在,你想干什么?"东方明珠眼珠子转了转:"你是说我想干什么,你就敢带我去干什么吗?"萧羽眼中的笑意已浓得像天上白晃晃的日头。
东方明珠毫不犹豫地道:"那,我们去喝酒。"萧羽还没表示什么,就听池塘那边一声清啸,接着石磬就叮叮叮叮地急鸣起来,清华园已经发出了特有的警戒声。萧羽一时间也顾不得再想许多,手臂一揽,搂着东方明珠就翻到了亭子顶上,朝四下里一望。只见池塘边上先前那被点了穴道的丫鬟,还擎着伞站在那里。发出啸声的是另一个丫鬟,正急慌慌地从她身边掠过来。远处人影参差不一,从四面八方纷纷拥出。
好在北宫夏和东方明玉还没现身,萧羽先就放了一万个心。"走!"一声断喝,带着东方明珠往北直去。几个起落,算好该到围墙边的,奇怪得很,扑面而来的却是一块冲霄而起的太湖石。跃上太湖石再一看,那刚刚看好的出口不在北边,倒朝南边去了。
东方明珠被萧羽裹挟着,不仅没有半点惧色,脸上还满是狡黠的笑容:"我们家百年经营,还算有些门道吧?这园子易进难出,不是那么容易就能对付得了的。"萧羽眼见着四周景物早于无形中变换了,原在北的,忽而在南,原在南的,又忽而在东,再无初进园时的明朗气象,知道此言不虚。如要瞎闯,虽然也不是闯不出去,只是再过一会儿等北宫夏或东方明玉赶到了,这漏子就捅得大了。当下对东方明珠道:"到底怎样出去,还请姑娘不吝指点?"东方明珠得意地道:"现在才知道请教我了?我也就大人不记小人过罢。看见了么,你往下跳到那株兰草那儿。"萧羽依着做了。东方明珠又继续道:"那带红点的鹅卵石,看见了?"如此这般指点几下,早到了橙色琉璃瓦铺盖的围墙边上,萧羽拉着她一起从墙上跳了下去。
跳下来就是徐州城的一条小巷子。下午的太阳,颇有些热度,巷子又偏僻,路上行人稀少。偶尔一两个路过,见是清华园里飞出来的人,哪敢噜苏一言半语,径自赶着走了。
喝酒当然就要喝醉仙楼的酒。东方明珠带着萧羽,穿街绕巷的,不一会儿来到了醉仙楼。醉仙楼的酒以绵软香醇的仙人醉最为知名,但东方明珠却要了又烈又辣的烧刀子。
这大河滔滔,卷泥挟沙,奔腾汹涌,滚滚东下,似这般雄浑风景,其实也只有这般大碗,这般烈酒,才当得起!"萧羽看看窗外,远处黄河进入下游,河道宽阔,地势平稳,兼之初夏干旱,较平日只有约摸三分之一的水量,裹着泥沙,浓浆一样波澜不惊地向东流去,实在看不出什么"奔腾汹涌,滚滚东下"的气势。当下没什么话好说,只好低头先喝了口酒。
东方明珠端起碗喝了一大口酒,一道火焰刹那间烧红了脸,情绪也激动起来,绰起筷子在海碗上击节长吟道:"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吟到这里,一只筷子差点点到了萧羽的鼻尖,"你干嘛这样看着我?"萧羽赔笑道:"我是怕你醉了,这酒若喝不惯,再换一壶来。""哼,难得你倒跟他们一般见识!难道你们强盗平日里大块吃肉大碗喝酒,都是不醉的么?"东方明珠又喝了一口,使劲摇头道,"亏你还是个强盗头子,真是让人失望!"萧羽哑口无言。东方明珠见他不吭声,带着酒劲凝视过去,忽尔一笑:"你胆子倒也不小,竟敢在我身上打主意!你难道不知道我哥东方明玉武功天下第一么?当然,也有可能是第二,至少他自己说不如情四哥,不过情四哥又说比不上他,那么具体谁是第一,实在就没人知道了,且算他们并列第一吧——"萧羽忍不住插了一句:"他们要当天下第一,问过我没有?"东方明珠一口酒"噗"地喷在地上:"问你?"萧羽冷笑道:"当然要问我,像他们那种比试,不伤皮不伤肉的,就能决出天下第一?一个人处在生死关头,又能生出多少种变化,求得多少种生机?可以由胜转败,可以反败为胜,如果都是点到即止,谁又知道在最后的那一刹那,胜出的败下的,又会是谁?"东方明珠长长地"哦"了一声:"言下之意,虽然你武功不见得比我哥和情四哥好,可是如果到了最后关头,却能生出变化反败为胜,所以真正的天下第一其实是你啰?"萧羽不做声。
东方明珠又笑道:"那也就是说,我武功虽然不行,如果能在最后一刻打败号称天下第一的你,那也就是天下第一啰?"这话说得味儿就不对了,萧羽愣了愣,还是嬉皮笑脸地点了点头。东方明珠打袖管里抽出手绢来,拭了拭额头的薄汗,看看萧羽喝了两碗酒,脸上也见汗了,隔着桌子把手绢朝他扔了过去。
萧羽想不到东方明珠会这么大方,手绢儿握在手里,滑不溜溜地像女人柔嫩光洁的皮肤,还带着女孩儿家淡淡的体香,顿时心就酥了。他舍不得拿它擦汗,凑到鼻子底下深深地嗅了起来。
东方明珠笑吟吟地道:"以后记着,我叫东方明珠,是武功天下第一的东方明珠!"萧羽还没弄明白是什么意思,头就晕乎起来。手上一滑,那丝帕又被人抽走了,努力睁大眼睛一看,东方明珠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到了他身边,正低着头饶有兴致地审视着他。
然后,萧羽就趴倒在了桌上,什么也不知道了。
三情为何物
萧羽渡河之后,照旧是一路策马狂奔。想着东方明珠用迷药迷倒了他,他就止不住地好笑。这个精灵古怪的丫头在他醒来时早就不见了踪影,想是早溜了回去。找这个小丫头算账以后可以慢慢来,吴兄弟那边可再拖不得,不然,最后一面怕是见不着了。
梁文道的毛病说起来是一年前落下的。那时候官军剿匪,他率众抵抗时被一名千总砍伤了胳膊。山里卫生条件不好,再加上山寨里的大夫水平也不怎么样,等到围剿结束另请良医时,说是已经热血攻心没得救了。自那时起,脑子便不大清楚,见物砸物,见人杀人。弄得大家平日里也只得用一根牛皮筋把他给牢牢实实地捆在床上,直拖到现在。
萧羽赶到时,副寨主秦远山算着日程,这两日早在寨门口候着了。
秦远山一见萧羽牵着的那匹马,就是一副又惊又笑的表情:"果然把马给跑折了!"萧羽也不理这茬儿,问道:"吴兄弟还在吗?"秦远山答了声"在",便领着萧羽上后寨了。
到了寨主梁文道的家门口,山寨少避忌,秦远山一边扬声道:"嫂子在么?燕大哥来了。"一边就掀开竹帘子将萧羽让进内室。里面一个年轻女人才从梳妆台前站起来,菱花镜里光线闪动,转出一张脂粉不施的素净脸儿来。
萧羽手一拱道:"嫂子好。""燕大哥来了。"吴夫人回了一礼,便退至身后的雕花大床边。那床上一张薄被盖着个形销骨立的男人,眼睛睁着,却没有一点神气,呆呆地朝上看着一个仿佛别人看不到的空间。
萧羽想着不久前大家伙儿还在一起纵横江湖,也难得说清心里是个什么滋味儿。俯下身去,在梁文道耳边轻唤一声,并没什么反应。再掀开被子看看,道:"没再绑牛皮筋了?"吴夫人酸涩地笑笑:"用不着了,都到了这地步——"萧羽直起身来,见那吴夫人不过二十三四年纪,夏天衣衫单薄,更显出一副瘦得能被风吹走的模样,暗暗又生了些感叹,安慰道:"嫂子自己也要保重些。吴兄弟已经这样了,那是没法子的事情,千万看开些。"吴夫人只是默默地低着头。萧羽跟秦远山说了几句家常话,便一起告辞了。
算起来,萧羽的时间拿捏得倒准,梁文道当天晚上就过去了。停丧一段时间后,各寨子里人都来齐了。下葬那天在灵堂上最后开棺,萧羽在棺木上轻轻一拍,叹道:"难得大家都到齐了,有句话我一直想跟各位交待一声,这话说起来可能不大中听——说实话,我可是一直等着吴兄弟死的这天。"人堆里起了一阵骚动,大家互相看看,都不明白萧羽此时说这话是什么意思。萧羽微微一笑:"有些事儿不到吴兄弟死,是搞不清楚的,我一直奇怪着,吴兄弟是在胳膊上受的伤,怎么就伤到脑子了呢?"秦远山道:"大夫说是热血攻心。"萧羽道:"医生的话,我多半不相信,你何时见过还有这样的死法?"锦屏山飞虎寨寨主彭天礼是个极粗豪的汉子,当下接过话去:"小弟只见过吴大哥这一例呢。"萧羽淡淡道:"我见过两例——"灵堂上蓦地静了下来。萧羽接着道:"因为那另一例,原本就是我自己杀的。我心里就是对吴兄弟的这个死法不服气,于是也在一个人的胳膊上杀了一刀,你们猜,结果怎样?"沉默了半晌,萧羽慢慢道:"单单砍了胳膊,是不会疯的,不过,要是在伤口上做些手脚,那就不一样了。
怎么都不说话了?连彭天礼这种粗心肠没心眼的人都晓得这种死法他只见过一次!其他那些聪明人呢?就不知道吴兄弟死得蹊跷?凭什么胳膊上挨了一刀,人就疯了?难不成那官兵上场作战的兵刃上都涂着疯狗的血?"萧羽忽然暴怒了,"都怕担干系,都怕得罪人。不就是三刀六洞吗?既然都不愿意挨,便也只有我担着了。拿法刀来!"堂上人面面相觑。那青凤寨里掌规矩的被他这一吼,更是打了个哆嗦,朝秦远山看看,见泰千龙没什么表情,只得拿刀去了,不一会儿捧着个锦盒转回来,递到萧羽面前。
锦盒里是三把尺许短刀,萧羽拿了一把,往左肩上一插到底,半尺长的白刃就随着满堂低叫声打肩背后直透了出来。
怀疑弟兄的处罚我已受了,"萧羽盯了秦远山一眼,又拿起一把,一下又从右肩上插过去了,"这又一项坏兄弟尸身的处罚我也受了,我现在就打开吴兄弟的脑子让大家看一看。"秦远山惨淡地一笑:"大哥英明,就免了那些手续吧。是我杀了吴兄弟。想必大哥也试验出来了,针从伤口血管处扎入,然后运功逼上脑门,所以外面不着痕迹。"萧羽还没答话,灵堂上群雄从震惊中反应过来,又是彭天礼先一步大叫起来:"这他妈是怎么搞的?"萧羽凝视着秦远山,道:"依你的功力,要把针从胳膊逼上脑袋,那可不是短时间能完成的事,难道这么长的时间里,屋子里就没有别人?"秦远山淡淡道:"我是副寨主,我说要为吴大哥运功疗伤,不准进入,谁又进得来?"萧羽冷道:"秦寨主打的好算盘,是等吴寨主一死,好接位子吗?"底下彭天礼又叫起来:"我一向瞧着秦兄弟不是这种人。"秦远山惨然一笑:"总瓢把子既然都知道,还问什么?"萧羽叹道:"自家兄弟,就下得了这个毒手?""依我看,这个手下得还不够毒!"萧羽转头一看,却是一身缟素的吴夫人走过来,步子轻盈盈地,像是在跳舞。她笑吟吟地接着道:"如果够毒,就该叫这姓吴的生不如死,结果却只是弄得他疯了,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谁,真是让人失望。"
图:秦远山一个踉跄闪了过去,搂着欧素贞的尸身扑通一声摔倒在地,他已点了自己的死穴。)
大厅里顿时鸦雀无声。吴夫人蛾眉淡扫,白衣曳地,头上插着朵白纸花儿,本来很娴静的一个人,现在看起来,忽然就变成了个邪异的精灵。这精灵微笑着在堂上冲着众人转了个圈,那宽大的麻衣本来很不合体,转圈中倒出乎意料地勾勒出一抹快要折断的细腰,在贯堂的山风中,更衬得她精灵一般快要乘风飞去了。
吴夫人扫视了一圈众人,叹道:"真是好宁静呵!等到这宁静一失去,也就是我欧素贞粉身碎骨的时候了。所以有时候,倒是着实让人忍不住想去做一个强盗。做了强盗,有了不平,就有像燕大哥这样的强盗头子帮你去铲,甚至为了探明真相不惜再去害一条性命。可是若死的不是这姓吴的,倒是我欧素贞呢?
死的若是我,那不用问,自然是没人出头的,就像六年前,这姓吴的将我抢上山来,大家都说恭喜呀恭喜呀一样。我思忖着,这姓吴的抢了我这样一位美貌姑娘,是要恭喜的,至于我这样好人家女儿被山贼抢来,又有什么值得恭喜的?"欧素贞一掠云鬓,借这个动作一低头,掩掉乍现的泪花,再抬头,又笑开了:"也是我当时年轻不懂事,被抢了就被抢了呗,一个女人家,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自古以来哪一朝不是这样?就偏我还不死心,人在山上,还想着山下面的欢郎,不晓得利害,就露了口风。结果又被这姓吴的杀了我欢郎。
想这人嘛,一生在世,也不过就是个区区几十年。这姓吴的纵不杀他,多早晚他也得死的,杀了就杀了呗。偏我又看不开,要想着报仇。本来么,一个女人家,手无缚鸡之力,要报仇也不是那么容易的,哪知道天可怜见,一年前,他被人砍了一刀,终于给我逮着了机会。"欧素珍笑得越发迷人:"那时候我满可以拿柄小刀就戳死了他,可又想着,"她眼风媚媚的,往四周又绕一圈,"要是真这么干了,你瞧瞧这整屋子里的人,个个义气冲天,还不要为了他们的吴兄弟吴大哥把我也给活活戳死了?其实呀,戳死了就戳死了呗,我害死了欢郎,又让仇人给睡了,这样一个烂女人,就是不给人戳死,活下去又有什么意思?"欧素珍叹了口气:"谁知道偏不,我发现自己还挺喜欢活下去的,人要是生就了贱骨头,那是没法子的。我就和秦大哥好上了,原打算趁着青春美貌玩个十年,等十年过去,我也没个容貌了,秦大哥又抢了别的女人,我就自己拉倒。谁成想燕大哥又这么仔细呢?"她笑眯眯地看了萧羽一眼,萧羽不禁心里一寒。
欧素贞盈盈地走到秦远山的面前,拉起秦远山的一只手道:"我欧素贞反正报了仇,差不多也算死而无憾,只可惜秦大哥好好一条性命,如今也被我给害了。"秦远山翻手握住她的手,眼睛里满是怜惜地看着她说:"傻丫头,是我重色轻友,害了吴大哥性命,认了也就罢了,你跑出来凑这个热闹干什么?""你不知道,这一年里我一直在担惊受怕,在后悔,为什么当初没把他给一刀捅了,自己利落,大家干净?"欧素贞还在笑着,身子忽然一歪,直往秦远山身上倒了过去。秦远山一惊,一把抱住她,手上触到一个硬物,原来是一把她早藏在袖子中的匕首,从宽大的麻衣袖子里穿过,插在了她的左胸口上。
萧羽一怔,去看秦远山,只见秦远山也正抬起头来看他。秦远山的眼神十分地奇怪,萧羽心里又一寒,赶紧往前伸手,已经迟了——秦远山一个踉跄闪了过去,搂着欧素贞的尸身扑通一声摔倒在地,他已点了自己的死穴。
四奢言嫁娶
经这一闹,青凤寨是呆不得了,萧羽强打精神把后事处理好,又任命了新寨主,跟着大伙儿一道挪到附近锦屏山彭天礼的飞虎寨。设宴时群雄知道萧羽心里难受,轮番向他敬酒,萧羽总觉得心里堵得慌,来者不拒,不多会儿便醉得人事不知。
萧羽醒来时,只感觉身上到处都痛,勉强挣扎一下,碰上了个软绵绵的东西。扭头看时,枕边躺着个陌生的女人。那女人睡得很浅,被他这么一碰,已经醒过来,媚态横生地冲他一笑。
萧羽没觉得什么,睡一个陌生女人对他来说实在不是什么新鲜事。就是几天前,他还不是吃了熊心豹子胆把主意打到了东方世家的姑娘身上?一想到东方明珠,他的心底一凉。如果说那天醉仙楼的故事不是那种结局,如果说自己当时就得手了,那么他会不会紧跟着也就成为梁文道第二,莫名其妙地就被一根针结果了性命?当然也可能不是针,东方明珠那么聪明,总归找得出更厉害更没影儿的武器,然后她就对着自己的尸首发笑,那双葡萄样亮晶晶黑沉沉的眼睛里满是奇奇怪怪的神气——她比欧素贞还要漂亮,还要年轻,那双眼睛也更会说话,自然,说的话会比欧素珍说的还要让人止不住地颤栗寒冷打骨子里簌簌发抖罢。
萧羽心里忽地痛不可遏。
身边那女人见他抽了口凉气,柔声问道:"很痛吗?"缠过来一条嫩生生的胳膊,小心翼翼地不去碰他的伤口。萧羽勉强一笑,随口问道:"你哪里来的?"那女人娇媚地说:"奴家艳红,是彭寨主新娶的小妾,因寨主说燕大哥酒后不快,所以叫奴家来侍候。"萧羽心里一格登,不会又是抢的好人家的闺女吧,于是眼前又闪现出了那倒卧在一起的两具尸体,欧素珍的笑,秦远山的眼神。萧羽感到胃里有什么东西想往外翻,勉强忍住了,跳起来慌手慌脚去套裤子。床上那女人吃吃地笑着,掀被起身来帮他的忙。一条白亮亮的身体靠近过来,萧羽的呕吐感更强烈了,忙乱中赶紧系好裤子披上衣裳,让开那女人,一直走到门外去。
萧羽衣冠不整地到马房里取了马,不辞而别,向着来时路去了。
不两天又到了徐州。信步来到醉仙楼,还是要了原先那三楼的包厢坐定。小二送上酒来,一样的烧刀子,一样的青花粗瓷海碗,只是对面却空空如也。望向窗外,一条大河依旧浓浆似的,不言不语往东流。这才恍惚地有些明白了那天东方明珠击节而歌的诗意——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果然是朝如青丝暮成雪!这才过了几天?已是再无当日心境。当日他是何等快意,对着美人如花,简单、快乐、纯粹,就那么一个标标准准没心没肺的强盗头子萧羽。现在呢?现在,即使东方明珠还在,将她与他隔开的,又岂只是一张桌子那么简单?她是瑶池圣品,生在云中,长在雾里,饮的是风,吸的是露。他是什么?不过是烂泥塘底最下作的一堆污泥!这十多年的黑道走过来,背了多少案子,挂了多少人命,红过多少次眼,黑过多少次心,就这样一个人,也曾与人家同桌共饮、撞杯击盏过?恍惚中耳边又听得欧素珍在说:"我这样一个好人家女儿被山贼抢来,又有什么值得恭喜的?"萧羽乱七八糟地想着,连连喝了几碗闷酒,又有些醉了。只不过这一次不比在山寨里有人照顾着,徐州是繁华之地,醉仙楼又是名楼,说不准这来往走动的江湖人物中,有多少是他的冤家对头。
又一碗酒灌将下去,眼前朦朦胧胧闪过东方明珠扬手扔帕子时那甜美狡黠的笑容,只不过这一回隔的不是桌子,倒是一道天涯。一阵疼痛打心底滚钉板样直滚过来,萧羽忽然间就读懂了秦远山最后的那个眼神,那似乎应该叫作——了、无、生、趣!
果然是了无生趣。即便就此醉倒后被仇家摘去了吃饭的家伙,也没有什么。如果永远都得不到他最心爱的女人,生与死又有何区别。东方明珠还在天涯那边微笑,笑着笑着那面容就在甜美狡黠中变化了,变得像欧素贞一样苍白,绝望,手帕子勾魂巾似的朝他扔过来,绕上了他的脖子,他连气都喘不过来了。
萧羽猛地惊醒过来,睁眼看看,已经不是在醉仙楼上,屋子里药香浓郁,自己浑身没一丝力气,正盖着一床薄被,躺在一张床上。有个姑娘在门口煎着药。
萧羽知道自己病了,瞧这屋子里的简陋布置,他这是在哪儿呢?他究竟落在了谁的手里?
萧羽再打量一下煎药的姑娘,背影纤巧修长,心里一阵疾跳,这不是东方明珠吗?但他马上觉出了自己的可笑,天下身材相似的姑娘何其多,怎么可能这么巧?再说了,东方家的宝贝闺女总不可能在炉子边折腾吧。正这么好笑着,那姑娘双手端着一碗药转过了身来。萧羽的心跳猛地停住了,这不就是她么,他日思夜想又不敢多想的她么?一刹那间,这么一个粗豪的汉子竟想哭。
东方明珠走到床前,先把碗放下,再伸手到萧羽额上准备探温度。手探在半空,一见下面正有一双眼睛奇怪地瞅着自己,于是一下子停住了,慢慢地,她黑亮黑亮的眼睛里一点一点地漾出了笑意,轻轻柔柔地对萧羽道:"你醒啦?"萧羽只管那么痴痴呆呆地望着东方明珠,好像一个不留神,东方明珠就会从眼前消失了。东方明珠白他一眼,那只手气鼓鼓地仍是照他的额头上搭了过去,探到了体温,又缩了回来。萧羽这时候不知打哪儿又来了一身力气,手迅疾地一翻,就把东方明珠那只羊脂玉般的小手给牢牢实实地捉在了掌心。
东方明珠大吃一惊,连忙往回夺。只是她的武功本来就差劲得很,哪里夺得回去?挣了两下,窘急中抬头看看,萧羽也正在看她。四道眼光电光石火般撞在一起,恐惧的眼神从另一双眼睛里看见了悲哀,悲哀的眼神则看见了恐惧。东方明珠顿时感觉手被松开了。
萧羽一松手,东方明珠一溜烟跑到房门那儿才住了脚,摆出一副随时破门而出的姿态,瞪了萧羽一眼。萧羽一时心痛如绞,这就说明了那道横亘在他俩之间的天堑了吧?也不想再去追究东方明珠为什么会在这里的问题了,身子一侧,转脸对墙。
东方明珠大是不解。再上前吧,怕萧羽使诈;撒手就走,他是刚醒来的病人,也让人不能放心。站在门口想了半天,便开口说话了:"燕寨主,你的药不烫了,先喝了吧。"萧羽并不理睬。东方明珠不由来了气,要不是她离家出走刚好在醉仙楼撞见他,刀伤醉酒加发烧,天晓得他会死在哪里?这么多天,自己请医抓药,都操碎了心,这下倒好,刚醒转就一肚子坏水。这么一想,她的口气就淡了下来:"你烧退了,伤只是外伤,以你的武功,不会有多大的事。我再留着不大方便,这就告辞了。你要是觉得没人照应,我可以就近找个山寨替你传个话。"萧羽吓了一跳。她要是真到了山寨,给那帮吃人都不吐骨头的魔星看在眼里,可保不准会发生什么事。连忙撑起身子转过头道:"不必了,我自己对付得了!"东方明珠道:"随你便吧,就托店家寻个小厮也可以,你要不要?"萧羽听着那淡如白开水的语气,五脏六腑都痛起来。他性子硬,摇了摇头道:"我自己一个人就行了,你只管去吧。"东方明珠不再说什么,返回来收拾自己的东西。萧羽撑在床上,目光随着她的身影四处游移,看着她往包袱里收拾各种钗环细物。那些钗环细物放得到处都是,瞅瞅这份凌乱劲儿,也实在不是一天两天就可以乱到这种程度的,真不知道他俩在这里呆了多久?
东方明珠系完包袱,又指指桌上的几包草药,叮嘱道:"一天一包,分三次煎服,你总该知道吧?"说完一抬头,却见萧羽的眼神冷冰冰地,心里一噎,把包袱往背上一甩,转身带上门走了。
萧羽直到东方明珠的脚步声再也听不见时,心里那个乱劲才爆发出来,头疼得像要炸开似的。在床上迷迷糊糊呆了半晌,趿着鞋下来,摸摸柜上的那碗药,还有些温热,是她端来的;再碰碰那些草药,自然也是她去买的;床背后那炉子上的一罐药"噗噗"作响,不用说,也还是她留下来的声音。
萧羽越发心痛难当,后悔怎么就把东方明珠给气走了呢。这一走,或者就永难再见了。就算再见,她也不再是东方家的姑娘,该是南宫家的媳妇了。想南宫情以一手烟雨流花威震武林,乃是南宫世家当仁不让的第一高手,不久之后再执掌一家门户,那更是要权势有权势,要武功有武功,说到文采风流,更不在话下,说来说去,他萧羽倒是野地里长的哪一根葱呢?
萧羽颓然摸到当门的椅子上坐下了,瞪着房门发呆。也不知道呆了多久,随着一阵急促的脚步,那房门咣当一声,被人一脚踹开了。
萧羽一怔,等到看清了踹门的是谁,顿时来了精神。东方明珠一脚踹开房门,倒没想到萧羽正当门坐着,一张脸顿时红起来:"你怎么起来了?"萧羽反问一句:"你怎么回来了?"不问则已,一问东方明珠的火又腾腾腾腾直蹿上来:"我怎么又回来了?我回来是要找你吵架!我就是越想越气,姓燕的,你欺人太甚!"萧羽绽开一脸笑容。
东方明珠不禁又好气又好笑:"你还笑!"终于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声来,"算了算了,我大人不计小人过,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等你全好了再走,就冲着你这酗酒不要命的德行,谁知道三整两整会不会又把我半个月的功劳化为泡影?""都半个月了?"萧羽倒没料到有这么长久,想到刚刚还把她给气走了,心里老大不是滋味。
不过幸好在这里躲了半个月,"东方明珠把包袱在桌上放好,又得意起来,"要不然早被我哥抓回去跟情四哥成亲了。""你不愿意嫁他?""不愿意嫁他难道嫁你呀?你知不知道,我是第一世家的宝贝闺女,你呢,你可是个强盗头子。"东方明珠的话尖刻起来,见萧羽低下头去,半天不吱声,觉得自己可能有些过分,忙低声低气地说,"这其实是使小性,你懂不懂?要是不愿意嫁他的话,我才懒得跟他闹别扭呢!那家伙就是死没义气,要娶我了都不跟我说一声,我还得从别人嘴里知道,那我还能不给他一点颜色看看?"萧羽心里忽地一动,如果说她在这里一躲半月是使小性,刚刚那一脚算不算呢?要是算的话,她在冲他使小性?如果她是在冲他使小性,那又说明了什么?东方明珠的脑袋瓜转得可也不比萧羽慢,蓦地转过头来看看萧羽。四目相视,都呆住了。
要不,你嫁给我?"萧羽嗓子干涩得要命,挣扎着把后面那句话说完了,"我金盆洗手。"
五笑傲江湖
一句金盆洗手说得容易,北五省的绿林那儿先就过不了关。那一金盆清水端上来后,聚义堂里鸦雀无声,除了萧羽之外,每个人脸上都黑得像暴风雨之前的天色。
萧羽看着这阵势,知道有一场好戏要演。他是多少年江湖滚打过来的,如今都要退出江湖了,更不把这个放在心上,只是淡淡一笑:"怎么?大家都不愿意我找到个好归宿?"首先又是彭天礼叫出来了:"大哥你还年轻着呢,你若是五十岁朝上只求归宿的人,兄弟们都不会拦你!"萧羽往全场扫一眼,叹了口气道:"实不相瞒,打青凤寨的事情过后,我就一直灰心得很。干我们这一行的,良心都被狗吃了也就罢了,怕的就是吃一半还留一半。那留下的一半整天淹在血污里透不过气,实在不是人过的日子。一句话,杀人放火淫人妻女流人眼泪,这种日子我已经过不下去了。"伏牛山天心寨寨主钱起立冷然道:"我看不是这种日子过不下去,是有人在步秦远山的后尘。"萧羽朝那边看看,知道这个号称智珠在握的家伙是今天最难对付的人物,遂淡淡道:"或许吧,不过只要我觉得值就行。"钱起立又冷笑道:"就算是金盆洗手,你以为就洗得掉你那一身血污?洗得回被吃掉的半个良心?能洗得你脱胎换骨、花前月下从此心安理得?大家本来就是命苦的人,跟人家膏粱子弟比什么良心清白两手干净?既走上了这条道,早就是万劫不复,居然还有人晕了头,幼稚到以为只要金盆洗手就可以洗出一片海阔天空新天新地?"萧羽终于忍不住大怒起来:"我就是幼稚了,那又怎么样?燕某人这张脸老了三十多年,早老得腻歪了。如今就是想幼稚幼稚,难道还不准?"北绿林坐第二把交椅的周万年看形势不对,急忙道:"钱兄弟当然不是这个意思。大家主要还是考虑到大哥你这一金盆洗手,是不是就一定能娶到那姑娘?要是能娶到也就罢了,弟兄们自然不好阻挠大哥娶媳妇。可那世家门槛太高,万一娶不到,大哥你又何苦这么早早地洗了手,搞得一切事情无可挽回?"萧羽只觉得一万个话不投机:"我娶老婆,固然是要金盆洗手,就是不娶,一样还是要洗手。"钱起立这一回说得更冷静了:"大哥为了什么洗手,我们管不着,就只是这一洗手,大伙儿可都要附带着成为世家刀俎下的一块肥肉了。"这话说得不假。自古黑白不两立,如今世家既领袖武林,自然看着绿林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就说南绿林吧,一向比不得北绿林有组织有规模,偏偏世家的势力大半在东南,正撄其锋,早被收服过去了,而北绿林之所以还能横行到今天,一半倒是靠了萧羽响当当的牌子撑着。如今萧羽这一洗手,世家的拳头可不是就要伸过来了?
萧羽话说得很绝:"既然要洗手,这也就不是我该管的事了。"这话一出,群雄顿时有些骚动。萧羽见这情形,知道今日左右是说不拢了,既然不能好合好散,也就不再理会,径自伸手到金盆里。
手还没沾到水,一物半空中呼啸而来,"笃"的一声插在金盆上,却是一把飞刀。那金盆表面上镀着金,里面却是银的,给这一击击穿了个洞,盆里面的水就顺着刀身往外渗。这个举动显然提醒了大家,一时间各式各样的暗器都直奔金盆而来,铁莲子、铁藜蒺、金钱镖、丧门钉、飞梭、袖箭、金针等等等等不一而足,顿时就把这前一晌还金光闪闪漂漂亮亮的玩意儿打了个稀巴烂。
萧羽半晌没言语。所有的目光都聚在他脸上,一片寂静中就见他慢慢地收回了手,只是很轻很淡地一笑:"打烂金盆,便洗不得手么?姓燕的说到做到,今日便与诸位恩断义绝。从今往后,大家好自为之!"手掌往下一挥,一片袍角早割落下来,手再往前一推,那布片飘飘扬扬地直飞到众人面前。
好一条汉子!"万籁俱寂中,屋外突然有人喝彩。
是哪一路英雄?"萧羽一声断喝,早扑出窗口。窗外人影一晃,身法奇快,一路往山下去了。萧羽窝了股无名火,自后紧追不舍。这一奔跑起来,两个都是超一流的轻功,一会儿就把身后一拥而出的绿林群雄给甩得不见了影子。前面那人转过山脚,忽地止步。
燕兄别来无恙?"北宫夏笑吟吟地转过身来。
萧羽想起了从前的约定:"你要打架?"北宫夏收敛了笑容:"打架倒是真的,不过不是我,是玉七哥要跟你决斗,你挑个地方吧。"萧羽一听是东方明玉,心里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儿,于是冷笑道:"要跟他斗,我还不是输定了?"北宫夏道:"确实,因了明珠妹子,玉七哥有杀你之心,而你无杀他之意,对高手来说,这样想来是吃了些亏。不过,我跟你保证,这一次绝对是例外!到时候你就会知道,有些人的武功,根本就不可思议。其实无论你是有杀气也好,没杀气也好,跟东方明玉斗,结局就只有一个,也只能有一个。"萧羽哼一声:"就是我输。"北宫夏目光灼灼地盯过来:"是你死!"萧羽止不住火又蹿上来,再一想北宫夏不过是个中间人,遂强压下去。萧羽想了半天,终于把决斗地点定在了黄山飞来峰。想那黄山乃是四大世家之徽州西门世家的势力范围,也让人见得他萧羽并不稀罕在这上面占什么便宜。
六黄粱梦醒
决斗这天,萧羽是准时去的,远远便看见飞来石上已经高高地站了个颀长的人影,仿佛在看前面的苍茫云海,一袭白衣被山风吹得飘飘然,颇有几分高蹈世外的神仙姿态。听到萧羽踏石而上的声音,他扭转头,脸上那表情静如万顷之波,竟没有一点决斗前的慷慨气息。
东方明玉朝萧羽看了一眼,道:"燕兄真选得好地方呀,借这石上方寸,足以拘束杀气;而对着浩瀚云海,又不由不让人凡尘看破恶念冰消。这般布置,玉七真是佩服得很。"萧羽微微一笑:"燕某一生与人争斗,不曾吃亏,这次更是事关重大,焉敢大意?这样做,也不过是想求得一个半斤八两的局面。不料七公子已看破,可有破解之法?""只怕人力不足以对抗自然,"东方明玉淡淡道,手一伸,打腰间摘下个精巧的酒葫芦,朝萧羽怀中送过来,"不谈这些俗事了,这是舍妹自酿的'天上人间',燕兄不妨试试,看比醉仙楼头的烧刀子如何?"萧羽一怔,心想女孩子家果然嘴快,七七八八的事情大约都给说出去了。酒葫芦握在手里,心神止不住地动荡起来,拔开塞子很小心地喝了一口。那酒还没有通过喉管,心里先就泛起丝丝的甜味儿,不愧叫做"天上人间"。东方明玉道:"说到棒打鸳鸯两头散,我也不惯做这些事。其实像燕兄这样能粗能细的人物,当今天下,已经是罕有其匹了,难怪舍妹喜欢。就是在下,也难免心仪。只是倘若燕兄也有个妹子,也要嫁给一个像你这样满身罪孽的人,或者就会理解我如今的做法了。"萧羽断然道:"我虽然千疮百孔,可再怎么说,也绝不会让这些东西玷污令妹一分一毫。"萧羽顿了一顿,满是真情地继续道,"我喜欢令妹,令妹也喜欢我,这些,就够了!"东方明玉摇了摇头道:"不够的。燕兄你别忘了,我们家养出来的女人可不是普通女人,养得起不等于养得好。说到女人,燕兄大概比我还清楚,她们不比男人可以纵横江湖自得其乐,她们的快乐,很大一部分都是靠钱堆出来的,虽然有人说有没有钱无所谓,譬如舍妹也说过这样的话,可那是因为她没尝过没钱的滋味。当然,说到钱,舍妹有丰厚的陪嫁,够你们两个衣食无忧,甚至是富富足足地过一辈子,可是再想想,燕兄纵横一世,到头来如被江湖上说一声寄托在世家门下,脸上又怎么挂得住?还是那句俗话说得好,龙游浅水遭虾戏,虎落平川被犬欺。到时燕兄一旦感到世态炎凉,必会心生悔意。"萧羽的语气颇有些萧索:"我有什么好后悔的,这么多年混下来,功名利禄是是非非,早看得透了。"东方明玉微微一笑:"只可惜燕兄这一双雪亮巨眼,看不透寒门与高第结合的痛苦。"东方明玉又一声长叹,长剑"唰"的一声弹出了鞘外,"想我百年世家,舍妹又何尝是第一个出格的女人!哎,有些事情,并不是燕兄想怎样便能怎样了,就比如你想借这云海荡尽我的杀气,我的杀气虽荡尽了,却又激起了一种想与天工抗衡的野心。燕兄,你是不是失算了。"萧羽半晌说不出话来,提起葫芦又喝了口酒。那"天上人间"的感觉从喉头脉脉流下,眼前便出现了一双眼睛,幽黑灵动得仿佛是人世间一切活力的源头,一股活泼泼的力量霎时风一样灌满了全身筋骨。把葫芦系回腰间,拔出了刀。
山风劲吹。白茫茫一片云海被风卷了过来,两双眼睛在雾气中撞在一起,一刹那间都知道那最后的一刻已经到了。萧羽大喝一声,挥刀斩落,刀影如山,刀声如啸,一片云雾被刀风挟着,翻翻滚滚直劈下去。东方明玉在同一时刻出手,一声长笑,长剑如虹,似有晶光万点,照破浓雾,"叮"的一声,剑尖如钻,点上刀锋。
两人各自退开一步。萧羽猱身又上,东方明珠的那双眼睛一直亮亮地看着他呢,他怎么着都得拼,他要在东方明玉的手下创造一个奇迹。东方明玉真不愧是世家数一数二的子弟,即使是在性命相搏的时刻,他也气定神闲,一柄剑使得潇潇洒洒。
也许,天意真不在萧羽这边。萧羽越斗越明白,为什么东方明玉会有那么大的名声,为什么北宫夏会说有些人的武功,根本就不可思议。他记得跟东方明珠在酒楼中喝酒时还说什么来着,他说他会生出变化求得生机反败为胜,恍惚中,东方明珠又在冲他狡黠地笑了,可是现在他才发觉,他在东方明玉的手中,似乎根本没有生出变化的机会。
一片流光溢彩中,萧羽的刀于斜阳中坠落,在石头上激起一溜火花,向着深谷中叮叮当当地滚落下去,落向三十年风雨终结的港湾,落向一场千年大梦最后的归宿。萧羽在仆地的最后一瞬,对着那葡萄样黑亮黑亮的眸子止不住地说:"对不起,对不起,我没有办法兑现那个美丽的诺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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