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姥姓史,家里人暗自称她为“史老太君”,姥姥本名叫史玉兰,人如其名,年轻时候也如玉兰般灼灼。姥姥现在都快九十岁了,头脑清楚,口齿伶俐,说话很有哲理性,有时候说出一句话来能把人的心肝肺顶得移动一个位置,特有劲。
老妈说,姥姥这个地主家大小姐的脾气一辈子没能改了,嘴硬骨头更硬,一直都这样,不管其他人如何想,自己的不满意自己一定要说出来,绝不委屈、绝不憋着。这是姥姥一生坎坷之后,还能健康长寿的秘诀吧。
姥姥的父亲是个大地主,姥姥是他的老来得女,喜欢得不得了。姥姥还有一个哥哥一个姐姐,姥姥的哥哥比她大二十岁,姐姐比她大十来岁,姥姥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长大的。虽然姥爷的父亲在姥姥两岁时候就去世了,但姥姥的大哥哥接过了照顾幼妹的责任,也接过了他父亲商会会长的位置,在七八十年前的东北煤炭小城里,也是个了不起的不大不小的人物。
据说姥姥的大哥长得一表人才、才能出众,这个看姥姥的身高长相就能看出来,应该不会虚传。姥姥身高172,在那个年代女人里快接近于嫁不出去的大个子了,实在太高了,但长得好,长得也眉清目秀的,即便现在都是老太太了,还是挺好看的。
姥姥小的时候,因为商会会长的哥哥,家里面总是人来人往送礼请客的,零食常年有,糖炒栗子精致点心随便吃,导致于姥姥现在都不爱吃甜食,稻香村的点心还能吃一两块,一般商店里的点心都不会动的。吃鸡吃鱼也很有讲究,吃鸡只吃鸡脚,曰“凤爪”;吃鱼先吃腮,说肉嫩。姥姥说她年轻的时候去澡堂子泡澡,要放着精品小吃一小碟一小碟的,中途休息一下,吃点喝点,再回来泡澡,对吃喝玩乐等说得头头是道,很有见识和见地。
姥姥的好日子随着“打土豪、分田地”结束了。哥哥的商会会长位置也没了。因为日本人来时,逼迫整个商会和日本人合作过商务,姥姥的大哥哥作为会长就有了“通日”的帽子,家产被收充公,她哥哥开始东躲西藏的日子,怕被抓住打死。
这个时候,姥姥的大姐早就嫁人了,嫁得也是一个地主家庭,不巧认识了姥爷的妈妈,姥爷的妈妈是很厉害的一个老太太,对地主阶级很是有意见,但地主家的闺女长得好却很喜欢,硬逼着姥姥的大姐把姥姥许给姥爷,姥爷长相一般、身高跟姥姥一般高、身体体格也一般,但头脑聪明、为人稳重,很会过日子。
这样姥姥就嫁过来了,出嫁那天姥爷是牵一头毛驴接的姥姥。姥姥个子高,骑在小毛驴上脚丫拖地,把小毛驴压得直晃荡。姥姥到了姥爷家才发现这个家庭的日子真是贫困,什么都没有,从来没过过什么苦日子的姥姥大哭,找到自己的姐姐抱怨夫家穷困伤心哭泣。看着还不知道世事艰难的小妹妹,姐姐又是心疼又是不忍心,她咋能告诉妹妹如不快点嫁出去,被工作组里的恶人惦记上可能结局更糟糕呢?她只能把自己家里仅剩下的东西送给妹妹安抚她。这样,姥姥今天从姐姐家抱个暖瓶回来,明天抱张新炕席回来,总算开始了自己的小日子。
随着风声越来越紧,姥姥的大哥藏在大妹妹家柴房里已经好几天了,姥姥的姐姐看不得哥哥受苦,偷偷地留了些炒米揣在兜里给哥哥送过去,兄妹俩相对唏嘘感慨,不想到这一幕被姥姥的舅公公(姥爷的亲舅舅,姥爷妈妈的亲弟弟)给看到了,按理说还有点亲戚关系,但不知道这个坏心眼儿的家伙咋想的,二话不说扭头去了抓土豪劣绅的工作组,带着一群拿枪的工作人员,说是工作组人员,班底却都是之前的无业游民、打砸抢的混混,来抓姥姥的哥哥了,姥姥的哥哥就在自己大妹妹面前被抓,那些人疯狂而群起攻之,挺帅气英俊的人被打了个稀烂,就那么死掉了。
姥姥的大姐姐正怀着身孕,被连拉扯再恐吓,见到至亲的哥哥被打死,当时就流产了。遭此重大打击的姥姥的姐姐,后来就疯了,从三十多岁的年纪一直疯到了六十岁,每天她都会跑到南山哥哥的坟上去,对着坟喃喃自语唠叨哭泣,听姥姥说在她姐姐去世的前段时间,她姐姐已经走不动了,就一下一下爬到她哥哥的坟上去。姥姥的姐姐不知道是痛还是悔还是恨,因为哥哥在自己家被抓、被打死,而疯癫了30多年,用自己的一辈子来祭奠,直到去世。姥姥自己说她姐姐当年长得相当漂亮,在那个闭塞的东北小城里面也是一枝花,嫁人也门当户对,夫妻恩爱,可没想到这么好的一个人就这样毁了。
姥姥也恨她的舅公公,姥姥嘴厉害,但却怕自己的婆婆和丈夫,姥爷眼睛一立,她立马不多说话了,姥爷也是好意,不让姥姥多说话惹事端。既然怕婆婆、怕老公,也不能对自己的舅公公怎么样,日子还要照常过,还要去大队干活,因为是黑五类分子,去大队劳动赚工分都处处受到制约和伤害。
那年,姥姥怀孕了,怀的是二姨(她的第一个孩子,但为什么是二姨呢,因为姥爷的哥哥去世了,他哥哥的女儿必须让姥姥姥爷来养,姥姥刚结婚就当了妈,拉扯那个大姨,大姨后来恩将仇报是后话了)。姥姥怀着孕去和社员们一起修水库,原来安排的是捡捡石子之类的轻松活,结果被人诬告说黑五类的家属要搞破坏,不能让她接触到大坝,要让她去和男人们一样去推石头。
那垒大坝的石头很沉很沉,一个没怎么干活力气活的大小姐,还怀着身孕,就开始推石头了,开始别的男人推一车、她推半车,后来她也推一车,但工分按着女人的计,是男人工分的一半或者更少。再苦再累她也忍了,开始学会夹着脑袋做人。姥姥后来感慨:那时候作为女人个子大很吃亏,干了很多脏重累活。自己身体居然还挺好,那么累孩子也没折腾掉。要是现在这些女娃娃啊,怀个孕把所有人都折腾一圈,还不一定带住孩子。
一次,垒大坝的工人们吃完饭,食物中毒了,有眼尖的告密说饭熟的时候看见姥姥进厨房来着,结果姥姥就被抓起来,大队小队干部连番审讯,让她交代破坏新社会建设的罪行。姥姥去厨房不假,但她只是去找口水喝啊,根本没有做任何事情,也没有投毒啊,姥姥嘴硬死不承认。
有人开始上私刑,揍姥姥嘴巴,结果姥姥大小姐脾气犯了,黑着脸、黑着眼睛暴怒:“你们有胆儿往肚子上打,打死我,一尸两命!你们就缺大德,祖宗八辈都不会好过。我什么也没干,别想冤枉我,有种你们就打死我!”结果,不了了之,也不知道那帮人是真的怂了,还是发现事情到底是谁做的了,姥姥被放了回来,接着劳动,干男人干的活计,过糟糕极了的黑五类生活。
慢慢地,二姨,妈妈,大舅,四姨,老舅一个一个出生,姥爷越来越能赚钱,孩子们也一个一个长大,孩子们也越来越自立也都能赚钱了。尤其是改革开放以后,大家忙着自己赚自己的钱,也不再唯成分划分人的三六九等,也不再在乎、不关心谁是不是地主崽子,谁是不是黑五类分子了。姥姥的日子越来越好了。
姥姥仍旧嘴很刁,吃东西还是有时候会挑挑拣拣,说话仍旧也很直接、一针见血,仍旧姥爷眼睛一立,立马不说话了。用她的话说姥爷身体不好,她不跟姥爷一般见识,让着姥爷,姥姥一直努力地做着这个家的保护神,什么都想管,什么都过问,心态很年轻、坚决不服老。就像当年,表弟要读职高还是高中,舅舅舅妈纠结好久,姥姥拍版:我孙子是要考大学的,不读职高,职高就是能赚钱,也没有多念几年书去大学好。后来听了姥姥的意见,读高中考大学,一路走过来,确实姥姥的意见没错。
姥爷七十多岁时候摔了一跤,姥姥正在姥爷身边,手疾眼快去接姥爷,眼看接不住,一着急把自己垫在姥爷身下了,就这样,姥姥居然身体没事儿,一点没受伤,倒是姥爷骨折入院,反反复复,最终没能顶过去,去世了。
姥爷一去世,被压制了一辈子的姥姥就对子女们宣称:“你们谁也别管我,能管住我的人死了。”果真,姥姥开始了她自由自在、无拘无束、谁也管不了她的生活。
姥姥像个老小孩儿,看事儿不古板还很准确,还很勇敢,有自己的算计和想法。难怪有人说家有一老如有一宝,姥姥确实是一家人的宝儿,有时候也会让家人哭笑不得。
她能够看出来重孙子发烧抽搐,后背肌肉紧张,为了缓和宝宝的肌肉紧张她让宝妈给小宝宝捋顺后背,结果和医生给出的抚触意见一致;
她因为着急大学生孙子(表弟是老舅的孩子,其实才25岁,才毕业一年)的婚事,自己去找邻居、让邻居介绍自己的大学生外甥女给表弟,还能说出两人相般配的四五六七点;
姥姥没事儿的时候也会感慨曾经骂她打她,在她当黑五类时候给她苦难的那些人并没有过好,有些人还妻离子散家破人亡,得出结论人不能坏事做绝;
她也会掐着指头数自己十几个孙辈(加孙辈对象)都是大学生,哪几个有党和国家的正式工作,所有孙辈都有出息在农村里这样的家族是罕见的;
她也会对新生事物感兴趣,比如对手机视频好奇,看着视频里国外工作的大孙子都不愿意放下手机,连连感叹这世道真好,现在啥好玩意都有,能看人能说话的;
她也感慨:现在人真生在了好时候,衣食住行啥都不错,还是共产党好、邓小平好让大家过上物质丰富幸福的生活;
她也会行使婆婆的权利,赶舅妈快去干活,就看不得舅妈闲着;
她也会把女儿买给她的衣服丢开,说不要这个料子的,要好的,让闺女们哭笑不得;
她就像个老小孩儿,发挥着自己的快意和洒脱,尽情发挥着被压制好多年的个性和性格。
现在的姥姥,已经不像原来那么身体灵活了,每天睡觉的时间很长。有时候明明她在打鼾,可你说她睡着了,她还不承认,说自己没睡。
吃东西也喜欢绵软口感的了,爱吃蒸的滑嫩嫩的鸡蛋糕,疙瘩大小均匀清汤香软的疙瘩汤。只是说起吃鸡来,还会点“高老九”那个牌子的,说他那的烧鸡真不错,你要买回来,给她肉质丰盛的胸脯肉,她会不满意地说那个部位不好吃,她要吃鸡爪,她估计能啃上一两个。
孙辈们每个人过年过节回家都会给姥姥准备着红包,买食品衣服什么的,姥姥算计着,把红包收起来,她从来不花钱,可很高兴一张一张点点她收获的成果,准备留给大孙子娶媳妇。
姥姥快九十岁了,差不多正好一个世纪的年龄,她一生坎坷,但也好像没什么大起和大落,她就是平平凡凡中国乡村老太太中的一个。就像所有那个时代的老太太一样,多子多孙、子孙满堂是她的理想国。但她又和一般三从四德的老太太不一样,她坚韧倔强,有眼光,懂得大是大非,也很固执执着。
曾经的事情没那么容易遗忘,曾经的伤痕经历过时光渐渐愈合,坎坎坷坷、起起落落,所有的困难终将走过。
人的一生犹如不息的长河,我们终将老去,像姥姥一样,心善宽大,笑对生活,过着自己的小日子,把日子变成一首歌,也不错。
(以上图片都是大画家陈逸飞的作品,感谢画家给我们呈现了那个时代的美丽)
(所有图片引自网络,谢谢原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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