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还未到家便闻到卤鸭浓重的香味,顺着厨房窗户上塑料纸的缝隙飘散出来,父亲又要去看小慧阿姨了。
我推开乌黑色的木门,木门年久失修,像孱弱的老人在我手掌里发出吱吱的怪叫声。父亲打开锅盖,一阵白雾腾空而起,热辣辣的把父亲的半截手臂淹没在水汽里。父亲的右手从白雾里挣脱出来,同时出来的还有那碟引我流口水的卤鸭。焦糖色的卤鸭安安静静的躺在白色兰花的磁盘里,香味更浓烈的钻进我的鼻孔,而后进入鼻腔,沿着喉口进入喉腔,滑过气管、支气管,最后到我的肺里。香味在我的呼吸道中坠落,敏锐的器官便抽丝剥茧的从浓浊的卤鸭香味里分辨出里面的茴香、葱花、生姜、蒜子,老抽的味道。嗯?好像还有一点冰糖。隔着一丈的距离,在小慧阿姨品尝到美味的鸭子之前,我已经先行用我的嗅觉和想象替她品尝了一遍。父亲又拿出一盘花生米、一盘西红柿炒鸡蛋,两个白花花的大馒头用纱布包好,一齐放到竹篮里,牵起我的手向小慧阿姨的墓地走去。
小慧阿姨的墓地在淮河对岸的半山腰上。冬天的太阳像个没煮透的蛋黄,松散的向河面散发着亮光和温度。星星点点的光落在宽阔的河面上,太阳的热量立即被厚厚的水吸收,光亮却被反射回来,使得水面镀上一层金属的光泽。更冷了。
我缩头缩脑的等着渡船,手上戴着厚厚的毛线手套,依然觉得手指像个冰棍。父亲无言的拎着竹篮,眼睛看向对面山上的某个小点。山上响起一阵鞭炮声,青烟升起,像小蛇一样爬升一段然后消失。消失的青烟处,隐隐约约有几个黑点。快过年了,人们都来祭奠亡灵,给他们送点吃的,再送点钱,让他们在另外一个世界也能安安稳稳的过个好年。
最近没有下过雨,山路还算好走。紧挨着路边的荒草被人踩的趴在地上,稍远处的却生长的异常茂盛,比我还高。一阵风吹过,所有的草同一时间向同一方向倒下去,在风过后,又在同一时间向相反的方向立起来,整个山上响起巨大响声。我被这景象吓到了,我从没想到这么渺小卑贱到人人可以践踏的小草,集合起来也可以产生这样惊人的力量,人穿行在野茫茫的草丛里像两只蚂蚁落入了大海。假如不是白天,而是在黑暗凄冷的夜晚,当一切温度和光亮从这个世界悄悄隐退,会不会暗影浮动?一团一团的黑影不断从地下冒出来。风,招摇的从南到北,从东到西,随意地、任性的横贯山谷。当风飞过头顶的时候,所有的野草狂热的伸出手臂,攥紧拳头,他们全身关注的盯着风飞行的方向,疯狂的喊着口号——呼啦啦、呼啦啦。一团一团的黑影,在忽明忽暗的鬼火中倏地一声从野草的头顶低低的掠过,野草们赶忙低下头去。一团黑影刚刚飞过去,另一团黑影又从不同的方向疾驰而来。野草们在俯身低头又起身直立的反复中爆发更加疯狂的尖叫,他们在狂欢、他们在庆贺,庆贺这群山、这大地、这天空被他们占领。白天属于人类,而夜晚则属于他们,他们和人类分庭抗礼。
我沉浸在自己的怪力乱神中,一头撞到一堵温暖的墙壁,父亲突然停了下来。小慧阿姨的碑倒在地上,十几个人拿着铁锨、锹头围着一个三四米的大坑正在忙乱。他们不断的把坑里的土挖出来,而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头直接跳到了坑里,他抡着铁锹,奋力挖掘。他那铁锹上下飞舞着,一捧一捧的泥土纷纷坠落地上,越堆越高,不一会儿便在坑边堆成了一座小山,露出紫褐色的棺木。
“何县长!”父亲冲上去抓住老人手中的铁锹,“你这是……”
老人直起身来,用复杂的眼神看了父亲一眼。我这才发现这个父亲口中的“县长”大人是个驼背,整个人佝偻的厉害,像背着一座小山,亮片肩胛高高的耸起,顶着一个白发苍苍的头颅。老人脸消瘦的厉害,只有巴掌那么大,身子好像也十分羸弱,黑布棉袄穿在他身上像挂在一副骨头架子上似的。
何县长没有搭理父亲,他只是低下头去准备继续挥动铁锹。父亲像被一股什么力量震慑住一样,高大的身躯在这个像风中蜡烛似的老人面前突然垮了下来。他无力的松开宽厚的手掌,绝望的看着老人继续挥动铁锹。
棺木很快这个裸露了出来,几个年轻的小伙子跳到坑里,用两个指头粗的麻绳从棺木盖上的铜环里套进去,这些铜环是当初为了安置棺木所设。
很快,棺木被吊到了地面。何县长拿起镰刀就要往棺木上劈。父亲一下子扑过去,抱住何县长的腰。
“您老……您老这是干嘛呀!干嘛呀!您不如直接拿刀把我砍了得了!”
我看见父亲哭了,泪大颗大颗的顺着他脸上的沟壑往下流。在我记忆中,父亲还从未流泪。今天哭的这样悲恸,让我不得不怀疑这棺木里的人和父亲非同寻常的关系。否则,何以年年每个节不落的带我来上坟?
何县长拍了拍父亲的背,终于开了口。
“我要去美国了,我不能把慧儿一个人丢在这里头。”
2
两天后,何县长来了,手里拎着一个青瓷酒瓶。父亲母亲慌了手脚,像迎接国家元首一样把何县长让进屋里。我的家虽然空间幽暗、家具简陋,倒是收拾得整整齐齐的。但父亲还是拿出没有用过的全新毛巾,把椅子和桌子重新擦过才请他落座。杯子拿开水烫过,放入茶叶,滚开的热水浇进去,绿绿的茶叶在杯子中上下翻飞。母亲一头钻进厨房,毫不吝啬的拿出全部的年货,厨房里响起食物被热油煎的滋滋啦啦声。何县长安然端坐,一任父亲母亲忙碌。
父亲摆好碗筷,把何县长请到上座。
何县长打开酒瓶,倒了一杯酒给父亲。
“小罗,我过两天就要走了,今天来就算跟你道个别吧。”
父亲举起酒杯,望着何县长,半晌,父亲才开腔道:“何县长,想不到您还能有原谅我的一天!”
何县长默默的举起酒杯,两人碰了一下杯,仰头一饮而尽。父亲的脸立即红了,浓烈的酒像火一样滚落到他的肠胃。
“那时候你可威风了!只要你一抬手,台下山呼海啸般的‘走狗!’‘叛徒!’声立即消失的无影无踪。只要你一抬手,一抬手,慧儿她就不会……”
父亲哽咽了,他开始向何县长真诚的忏悔,他忏悔的样子好像是要把自己的胸膛剖开,把心拿到何县长的面前。我感到空气好像突然凝固,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听着父亲的忏悔,我的眼前浮现出这样的画面:
那时候的父亲还只是个十五六岁的小娃娃,身子骨都还没有长全乎。这样一个少年和一个同样十五六岁的年轻女孩,却押着当时正值壮年的一县之长走上批斗大会的主席台。这个县长戴着高高的尖角帽子,上面写着“打倒走资派!”“打倒帝修反!”,红色的颜料顺着白纸淋淋漓漓的拖下几条长长的尾巴,像一片血迹一样刺目。
“交代你的问题!”少年剑眉冷目的喝令。
他说了很多自己的难听话,他说他表面上装出一副为人民服务的样子,内心里是个无产阶级的茅坑,臭的招苍蝇,脏的生蛆。“交代”问题的时候,他一直低垂着头,一颗一颗大粒的水珠低落到地上,不知道是泪还是汗。
何县长觉得他已经把自己讲到无以复加的地步了,红卫兵们却并不满意。
“说具体问题!”少年又喝道。
具体问题?何县长默然不语了,他在思考该怎么给自己编造出一个“具体问题。”轻了,红卫兵小将不会满意,重了无疑是致自己于死地。一九五一年,他从布鲁克林理工学院土木工程系毕业的时候,他毅然决然的回到祖国。他在大学主修的是铁路建设,他的梦想就是替中国建造一条从吉林长春横跨大溪直达新疆伊犁的一条铁路。他还记得当年在机场和弟弟分手的时候,他还殷殷叮嘱弟弟好好学习,早日毕业、早日回国来,幸亏弟弟后来没有听他的。他突然明白了红卫兵小将所指的“具体问题”了。
“我有海外关系。”
“说!你卖了多少情报给他们!”
何县长的两腮抽搐起来。
“我没有卖过情报。”何县长轻轻的说。
“胡说!”
少年过来给了他一巴掌,何县长只觉得脑袋一阵眩晕,半边脸上就火辣辣的一片了。
在少年的带领下,台下霎时举起了一个个握紧的小拳头,他们怒目圆瞪,黑色的瞳仁里燃烧着火焰。
“打倒一小撮死不改悔的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
“横扫一切牛鬼蛇神!”
“把何鼎盛打翻在地,再踏上一万只脚,叫他永世不得翻身!”
“交代!交代!交代!交代!”
少年张开手掌做了个“收”的姿势,台下的声音像退了潮一般渐渐远去。
少年又开口了:“老实交代!”
何县长突然高高抬起了头颅。
“我没有问题!”
低沉的男声像一面鼓震的地板咚咚响。
“让你不老实!”少年挥动手臂,一拳将何县长打翻在地。他的额头触到了地面,发出“咚”的一声响。
“打死他!”
“打死他!”
一群单薄的身影跳上主席台,把何县长围在中间。拳头雨点般打在他的头上、眼睛上、肚子上、腿上,他的眼睛被打掉了,世界在他眼前成为模糊的暗绿色的一片。一开始他还能感觉到疼痛,一股甜腥味自嘴角传来。他抱住头,把身体像个臭虫一样蜷缩起来,尽量让屁股、腿和胳膊肘去迎接暴风骤雨似的袭击。他不知道他被打了多久,感觉像是一分钟,又像是一个小时。时间在红卫兵的群头和腿脚上变慢、拉长。这些围着他的人,还有从台下正在往这里涌的人,都还是一群孩子,都还没有完全明白这世界的邪恶和运行法则,他们没有想到他们一腔的爱国激情会被成年人利用。也许,这还是他们平生第一次尝试打人,所以才这么的欣喜、好奇、激情澎湃。雏儿,都没有准头的,容易出事。有一刻他觉得自己肯定要被他们打死。
渐渐的,他竟察觉不到疼痛了。时空在他模糊的双眼里扭曲变形。他看见的不再是一个一个有形的人体,而是一团一团的形态诡异的黑影。所有的黑影狂热的伸出手臂,攥紧拳头,他们全身关注的盯着某个方向,疯狂的喊着口号——打死他、打死他。一团一团的黑影,在忽明忽暗的鬼火中倏地一声从他头顶掠过,一股冷彻心扉的寒冷便穿过他的身体。一团黑影刚刚飞过去,另一团黑影又从不同的方向疾驰而来,他们爆发更加疯狂的尖叫,他们在狂欢、他们在庆贺,庆贺这山川、这大地、这天空、这海洋、这世界上一切一切的生命都归他们所有、都归他们审判。
就在他快要闭上眼睛的时候,一团白色的温暖光晕笼罩住了他。一滴冰凉的水珠落到了他的脸颊。水是冷的,但此刻却让他觉得温暖、觉得心疼、觉得惊慌失措。他强迫自己睁开眼睛,强迫自己对准焦距——是慧儿!他心里一惊。
“走!走!”他疯了一样用尽全身的力气对着慧儿喊,但声音瞬间就被疯狂的人群淹没。
但慧儿还是看懂了,她不需要听见,她是他的女儿,只要凭眼神父女之间就能明白一切。此刻慧儿的眼神坚定的告诉他她不会走,她要留下来保护他。
他悲哀的闭上了双眼。慧儿还是太年轻了,虽然她已经二十二岁了,但却像个孩子一样单纯。她这样弱小的一株百合花怎么能抵挡了这群疯狂魔鬼?
“我交代!我交代!”何县长不知道突然从哪儿来的力气,竟在里三层外三层人肉的压力下双手撑地坐了起来。
“我交代!”他大喊。
殴打停止了,人群闪开一条缝。
他准备开口随便往自己身上泼屎泼尿的时候,陡然看见地上一条蜿蜿蜒蜒小蛇一样的血迹。他沿着血迹像上找源头,那血迹来自慧儿的两腿之间。他犹如五雷轰顶。
慧儿右手支撑着地面,半躺在地上,痛苦的捂住肚子。
他一把抱住慧儿,眼泪决了堤似的。
“快救人啊——快救人啊——”
红卫兵们吓呆住了,还是领头的少年最先反应过来,嚷着喊着,冲过来几个少年,横七竖八的抱起慧儿奔向医院。
3
“可怜我的慧儿和那没见过面的小外孙啊——”何县长坐在椅子上,上身却倾俯到桌面上,他的颈子伸得长长的,摇着他那一头乱麻似的头发,叹息着。
父亲脑袋耷拉倒胸前,两幅肩胛像何县长那样高高的耸起,一瞬间我觉得父亲也苍老了不少,泪水溢了出来,两块眼袋上面都是湿湿的。
“何县长——”父亲叫了一声,他的嘴皮颤动了两下,好像要说什么似的。
“小罗,我早就不是县长了。”何县长沉痛的说,他伸出手去,拍了一下父亲高耸的肩胛,“我恨了你一辈子,结果又能怎样?慧儿也回不来咯。罢了,罢了!”
两人对坐着,沉默起来。半晌,何县长突然开口说:“小罗,你可不可以帮我一个忙?”
“您说。”父亲赶忙应道。
“我这一走怕是回不来了,我把小慧的骨灰放在箱子里,打算一齐带出去,在那边买块地,我们父女两将来也有个伴。我听说那边的地都贵的很,要两三千美金哪?弟弟自然会替我筹这笔钱,可能不麻烦他的还是不麻烦他的好。我这边房子想托你去卖一卖,多少能凑点。”
何县长因为酒劲脱了棉袄,只穿了一件发黄的紧身棉毛衫,更显得瘦骨嶙峋。他驼起的脊背高高的隆起,像插着一柄刀似的。
父亲满口答应着。
何县长端起酒杯:“再会了,小罗。”
父亲慌忙站起来,举着酒杯道:“再会。”
两只酒杯发出一声碰撞声,两人仰头一饮而尽。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