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志博是我的小学同学,亦是我的中学同学。他住的离我家不远,我住能仁胡同,他与我家隔着两条胡同。相比同龄人,个子很高,浓眉大眼,国字脸,说话声音也洪亮。
周志博比同龄人成熟早些,小学五六年级的时候,班里很多同学对“爱”这个字还没有什么概念,周志博便喜欢上了一个班里的女生。女生是中队长,名叫徐慧,人确实长得水灵漂亮,是公认的小美女。第一次听同学传闲话说周志博喜欢徐慧,还是感到有些惊讶。毕竟那个时代,同学间不提及这些,总觉得有些羞于口。我问同学:你是怎么知道的,难道是周志博告诉你的?同学说:周志博在书桌上刻着中队长的名字,你自己去看。平日里也没有看到周志博对中队长多些言语,似乎他们之间没有任何事情发生。他也很少跟女孩打交道,独来独往。
班级的窗台上养着几盆花,有固定的学生平日里给这些花浇水。有一盆茉莉花是由袁洁照顾。袁洁的家庭跟大家不太一样,父亲精神上有些问题,母亲是清洁工,袁洁平日里生活得也辛苦,穿着朴素。一日,袁洁在给花浇水时,不小心将水洒在了临窗同学张蕾的桌子上。张蕾是个女生,因为性格乖巧活泼,在班里有众多的好友。看到水洒在了桌面上弄湿了心爱的本子,二话不说抬手夺过袁洁手中的水瓶,将水倒在了袁洁的衣服上,并将袁洁推倒在地。这时,有同学看热闹的,也有劝架的,周志博便上前将袁洁拉到了座位上。
这件事惊动了老师,老师询问是怎么回事。张蕾说袁洁将水洒在了自己的桌面上并先动手打了她,袁洁说是张蕾将水洒到自己的身上先动的手。老师便询问周围的同学,有些人说不清楚谁先动的手,有的人说是袁洁先动的手。大家这样说,袁洁便在老师面前痛哭起来,大概至今她也难以忘记这次被冤枉的经历。大家你一言我一语不说话的时候,周志博坐在后排的座位上说了一句,是张蕾先动的手。虽然老师对周志博的话将信将疑,但这句话给袁洁幼小的心灵一丝安慰。因为老师终究无法确定事实是怎样的,批评了两个人之后,此事便不了了之。
周志博虽然是我的小学同学,步入中学又被分配到一个班,但我们的交集并不多。
中学的时候,校风并不是很好。校外总有一些高年级的学生和周边的小痞子混在一起,在上学或放学的时候守在校门口。他们抽着烟,穿着耳钉,手指戴着扳指或戒指。学生们见到他们通常都低着头走过,生怕不小心对视了会挨顿揍。这些人有时会盯着一些学生要零钱,或者说是保护费,所以学生们都怕他们,总是躲着走。
周志博不知是何缘故,和他们厮混在了一起。只是他还是个学生的样子,除了抽烟以外,他没有戴扳指也没有穿耳钉。平日里,他跟班里的同学打交道不多,大概因为同学们觉得他沾染了恶习,唯恐避之不及。周志博似乎也不在意大家对他的疏远,依旧我行我素。班里跟周志博唯一关系不错的同学是班长,班长年龄稍长,也偏成熟,许是这一点他们有了共同语言。
初二的时候,周志博喜欢上班里的一个女孩丹丹。这个女孩与小学同学徐慧大有不同,算不得漂亮,还有些微胖,年纪虽小却有着些成熟女人的妩媚。丹丹舞跳得好,尤其是热舞,那时的女生很少有人会跳这些。一日的下午,周志博和班长都未来学校上课。下课后,班长飞奔进了班里,和几个交情比较好的同学借钱,说是周志博酒精中毒在医院里洗肠子。事后得知,周志博跟丹丹表白了,丹丹没有同意。周志博借酒消愁喝了将近一瓶二锅头,医生说若不是及时将他送到医院,生命都会有危险。
之后的某一天,偶尔和周志博聊起了这个话题,我问周志博:“你很爱丹丹吗,她值得你都不怜惜自己的生命吗?”周志博深吸一口烟,右手撸起了左臂的袖子,我看到他左臂上的纹身,那是小学中队长徐慧的名字。“你小学毕业之后找过她吗?”我问周志博,他摇了摇头。“既然对她有感情,为什么不去找她呢?”我疑惑地看着周志博,他看了我一眼说:“总有一些东西太珍贵,所以不敢触碰。”说完,他转身走了。那时的我对感情只是懵懂,思虑许久,也不能很好体会周志博说话的意思,但现在理解了。
初二下学期,丹丹跟随父母去了美国,走的时候,周志博和她之间没有发生任何故事,好似从来也没有发生过什么。
初三的上半学期,一次数学课堂上,大家正在安静地听讲,突然后排的周志博站了起来,抡起墙角的一根铁棒冲着邻桌男生的后背砸去。同时,他呵斥着:“有本事你再说一遍!”这一幕惊呆了全班的同学,不知道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都回头看他们,像两尊雕塑一样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空气顿时凝固了,年轻老师转身看着这情形亦有些无措。挨打的同学个子亦很高,平时对周志博总是报以不屑的眼神,今日挨打虽心理不服,但也被周志博的气势给吓到了,他怒看着对方,但没敢再说话。老师走了过去,将周志博手里的铁棍拿了过来,并呵斥两个人都坐下,告诉他们不能再破坏课堂纪律。之后,老师继续讲课,大家继续听讲,好似什么都没发生一样,但那堂课大家似乎始终笼罩在紧张的气氛中,谁也没有再认真听老师讲什么。
不久的一个中午,我从食堂买完饭路过教务处的时候,无意中看到周志博的父亲在里边。透过门缝看到,他的父亲跪在地上,嘴里说着类似请求老师让周志博继续在学校念书的话。一旁的班主任和教务主任只是匆忙扶他起来,并没有回应什么。怕被老师看到,我急忙端了饭盒回到了班里。
方才见到的一幕许久在脑海中呈现,心里越想越不是滋味。周志博的父母我先前偶遇过,听说过得很辛苦,没有正式工作,父亲是街头卖煎饼的,母亲一直打着零工。他的父母与我的父母年龄不相上下,但显得很苍老。那时的额头上已布满褶皱,脸上挂着一副苦相。他们全家人住在大杂院里一间九平米左右狭长低矮的小屋内,周志博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的。那时,我心里在想,周志博真是不懂事,父母已然过得这么辛苦,他还让父母这样为他操心,以至舍弃尊严。
之后的一周,周志博没有再来上学,大家都在揣测询问他发生了什么事情。一日的清晨,同学陆续来到教室。黑板上赫然写着几个大字:同学们,我要离开了,不能再和你们在一起学习了,以后有事需要帮忙就找我。后面是大字写着的名字——周志博。对于所有的同学,这一切来得如此措不及防。直至上课铃响,没有人上去擦掉黑板上的粉笔字。也许在回忆、也许在留恋、也许在体味着突兀莫名的远去,亦或许在感伤不该发生的一幕。
中学时期,被迫离开学校的不止他一人。有打架的、学习成绩不好的,还有早恋的,还有被学校劝退的。至于他们去了哪里,没有人再关心。似乎到了初三,留下的是一片纯净的沙滩,但这并不是大浪淘沙的本意。
悲哀的不仅是周志博,亦是他的父亲,非常的举动并没有换来更改的结果,周志博还是离开了。周志博的离开成为我们中学时代的印记和历史。
后来听说,周志博虽然离开了这个班,但有时也会打听一些班里的事。如果是哪个男生在校外被人欺负了,他听到了会帮着出口恶气,成了班里同学在校外的保护伞。他有一次因为打架,被派出所拘留,他的父亲托了邻居才将他保了出来。
再见到周志博是十年之后,步入社会后,大家方感知校园友谊的纯粹,都很怀念中学时代。班长召集大家聚会,各种原因,十年后的第一次聚首参与的人数并不多,但其中就有周志博。周志博变得稍胖了些,抽烟喝酒的习气还是没有改,比中学时爱说话了。在同学们步入社会还在奋力打拼的时候,周志博因为步入社会早,已经在事业上有些起色,成为某旅行社的高管。据说,当时他已经去了世界上很多国家,也是因为公司的高管,去哪里玩花费也并不多。除此之外,只要有闲时,他会带着父母一起四处旅游。回想起来,也正是那个时代,旅游业开始兴起,他确实赶上了事业发展的好时机。
之后没多久,我家拆迁。虽然隔着两条胡同,周志博的家还没有拆的动静。一次和同学遛胡同,路过周志博家的院门口,恰好周志博的父母走了出来。我们和老人寒暄了几句,看得出二老很是开心,气色也好。虽然肤色还是晦暗,但脸上放着油光,精神气儿十足。周志博的父亲也看似没那么苍老,满脸笑容,还热情地邀我们屋里歇脚。我想,大概是周志博长大懂事了,事业也干得风生水起,二老终是熬到头不再操心了,所以连这容貌看着也年轻精神许多。
后来这片也拆迁了,听说周志博拿自己赚来的钱和拆迁款共买了三套房供自己和父母居住,还买了两辆车。
之后,同学聚会也多了些,但是少见班长的身影。周志博说班长生活得不易,从小借住叔叔家,现在父母都已过逝。叔叔家的房子其实是爷爷留下的房产,拆迁后叔叔将房产独吞,并将他扫地出门。那时,班长刚刚步入社会,本来找工作不易,再遭受这样的变故,受了不小的打击。后来,班长在通州租了间平房,和爱人在那里凑合过日子。周志博说有一次去找班长叙旧,恰逢雨天,看到屋檐流下的雨水都倒灌到了屋里。屋外泥泞一片,屋里昏暗潮湿。周志博说自己小的时候居住条件也没有比眼前更糟糕,看这情形有些唏嘘难过。
班长曾经是把周志博当兄弟的,周志博也如此看待班长。事业和生活上,他希望能够帮助到班长。那时,周志博开了一个二手房店面,以自己工作忙无暇经营为由,将店交于班长打理,事实上是借此给班长一些经济上的支持。周志博对班长的帮助,犹如雪中送炭,使班长度过了他最艰难的时光。如今,班长也找到了自己事业的发展方向,一切都渐渐好起来。
周志博结婚的时候,很多同学都去了。周志博的爱人比他矮了许多,看着有些微胖,容貌并不出众,但一眼看来就是贤妻良母型,温和娴静许多。婚礼之后闲聊时,一位同学提到了丹丹,说她已移居美国,讲着一口流利的美语,嫁了个美国人。她穿着依然很时尚,皮肤变得有些古铜色,还透露着相比同龄人多一些的性感成熟。会过日子,偶尔回北京,会到动物园批发市场去淘衣服。
说着这些,周志博听着也不作声,似乎一切云淡风轻。抽烟的时候,左手不经意抬起时,还是可以看到他左臂上的纹身。“已经结婚了,中队长的名字你不打算抹掉吗?”我问他。“有些人、有些记忆是永远从内心无法抹去的,胳膊擦干净了,又能代表什么呢?”说完,烟落地成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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