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范诗乐
(拟南朝梁架空,原型萧绎、徐昭佩)
第一章 之子于归
三月初三,瑶园盛会。兰汤複禊,曲水流觞。
南朝民风开放,又逢上巳佳节,莺啼燕啭,春色满园,更是别有一番风流景致。
谢宛境漫步湖畔,正醉心水光山色,却不小心被脚下的石子绊了下,她一个踉跄险些摔了跟头。惊魂甫定的女孩怒视着躺在地上的“罪魁祸首”,卯足劲将它一脚踢飞。石子落到湖心,荡起些许涟漪,旋即消失不见。
“顽石自卧道中眠,凌空一起越湖畔。原是无端阻淑媛,水波漪开春光艳。”不远处,将这一幕尽收眼底的男孩缓缓吟出,不掩揶揄。
谢宛境陡然听见这首讥讽她身为名门淑媛却做出踢飞石子这等不雅事的小诗,不由羞恼,她板起脸瞪了那侧对着她的男孩一眼。
三月的春光洒在男孩俊秀的侧脸,温润清雅,柔和静谧,宛若一块生光的美玉。
谢宛境朝男孩走了几步,打量着他,“你是何人?”
“在下梁珩。”
谢宛境凝眉思索片刻,才道,“就是那个少负才名的湘东王?”
梁珩颌首,唇角微扬。
“哼,也不过如此嘛。”谢宛境毫不客气地评价道,“无一佳句。”
“黄毛丫头而已,也敢评诗?”梁珩心想自己五岁熟诵《曲礼》,七岁提笔能文,兼善书画,即使是在素以文才见称的梁氏皇族,也是其中的佼佼者,可眼前的小丫头竟敢如此轻视他的作品!
谢宛境不服气了,她微微抬起下巴,一脸骄傲,道:“我可是七岁能诗,叔伯们赞许有加,都说谢家又要出一个咏絮才女了。”
谢家?梁珩明了了,这小丫头正是陈郡谢氏之女,建康小有诗名的谢九娘。
“你是谢九娘?”梁珩问道。
谢宛境用力点了点头,笑容满面,心道这湘东王还算有点见识。
梁珩看到女孩的模样,不觉竟也笑了。
谢宛境盯着梁珩看了一会,未几,她眨了眨眼又朝他的面容仔细瞅了瞅,心下诧异,脱口问道:“你的眼睛……”
闻言梁珩身子竟是微微一颤,他飞快地转过身去,顿了顿,说道:“我先告辞了。”
谢宛境撇了撇嘴,望着他的背影闷声道:“噢。”
“谢九娘。”梁珩的步伐稍滞,侧首望了她一眼,才道:“总有一日,你会对我的诗作心悦诚服。”
谢宛境望着他那只在晨辉下光华流转的眸子,微微失神,待片刻后反应过来,她又羞又气,握紧了一双粉拳,对他的背影喊道:“休想!”
这个湘东王,可真是狂妄,谢宛境想,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会写几篇文章,画几幅画么?要论文才,梁珩在皇室可排不了首位。谁人不晓,那个美姿容、少聪颖,仁孝谦逊,五岁读遍“五经”,如今十七岁便已名满天下的太子梁瑜才是江左第一人。
晚间谢宛境回到家中,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吾儿想什么呢?”郗氏抚了抚谢宛境的脑袋,笑道:“莫非今日瑶园盛会被哪家公子勾去了魂?”
“阿母!”谢宛境涨红脸,恼道:“您又取笑女儿。”
“那你倒是说说,为何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郗氏笑意盈盈地看着女儿。
谢宛境嘟起嘴,闷声道:“我明明是在认真想事情。”
“哦?”
“我今日遇见一人,好生奇怪。”谢宛境拉了拉母亲的衣袖,“阿母您知道么?他的眼睛,一只光华粲然,另一只却晦暗无神。”
郗氏的笑容一凝,“你说的可是湘东王?”
谢宛境点点头。
“湘东王幼患眼疾,遂眇一目。”郗氏轻叹一声,“可惜了。”
皇帝梁诩曾梦见有一妙目僧人转世投胎入皇家,梦醒不久,宠妃便为他诞下第七子。因梁诩笃信佛学,自然喜不自胜。七子两岁时,因病盲了一目,自此,梁诩对早前的那个梦更是深信不疑。对七子梁珩,梁诩也更为疼爱。如今梁珩年方十岁,梁诩便打算为其选立王妃。
梁诩属意的儿媳人选,其一是清河崔氏之女,其二是陈郡谢氏之谢宛境。对此,梁珩的选择是后者。
不久,梁诩遣使求亲。谢氏虽为顶级门阀、百年望族,可毕竟是今不如昔了,陈郡谢氏最鼎盛的时期已然过去,面对皇室的求亲,如今的谢家更加没有理由拒绝。两家很快完成了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之礼,大婚之日则定在了十二月。
谢宛境于归的那一日,雪花漫天,寒风凛冽。马车中的暖炉似乎并不起什么作用,只见娇小的新妇抱紧了双臂,繁复的衣饰掩盖不住她瑟瑟发抖的身躯,华丽的妆容同样遮掩不了她凄静无助的面庞。谢宛境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的雪,从来没有感到这么的悲伤。突然,车架停了下来,窗外一阵喧嚣。
谢宛境的心中升起一丝不祥的感觉。“发生了何事?”
喜娘走近车窗,答道:“启禀王妃,许多树枝被大风吹落,横在路上,还请王妃稍等片刻,就要清理好了。”
建康何时出现过这般糟糕的风雪天?可偏偏,这一天还是她大婚的日子。听了喜娘的话,谢宛境难过得差点哭出来。为什么?老天要跟自己开这么个玩笑?难道让她嫁给一个眇目的夫君还不够么?偏偏还要天降树木误她的吉时!苍天啊,你究竟是嘲弄我还是可怜我?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缓缓起行,风雪仍在继续。马车再次停下时,已是在湘东王府了。
王府的内殿温暖如春,却驱散不了谢宛境心中的寒意。谢宛境在侍者的指引下,一丝不苟地完成了正婚礼的各项流程,从始至终,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同牢合卺,解缨结发。终于,她成了他的妻。
待侍婢仆从悉数退下后,偌大的寝殿只余下这对新婚的少年夫妇。谢宛境沉默不语,梁珩张口欲言。
“你,还冷吗?”梁珩问道。
谢宛境摇了摇头,也不看他。
“你是在怨我么?”
“不。”谢宛境笑了,只是笑中带着些许嘲弄。“我怨得是我自己,为何当日偏偏在瑶园遇见了你。”
梁珩哑然,好半响才吐出两个字,“抱歉。”
谢宛境咬着唇,积攒了一天的委屈不甘毫无预兆地爆发了。她只觉脸上一凉,抬手胡乱擦了擦,却怎么也擦不尽,谢宛境怔楞了片刻,才发觉自己早已泪流满面,豆大的泪珠无穷无尽地滚落,染湿了她的衣襟,她想止住泪意却做不到,一急之下,索性将脑袋埋在臂弯中,掩面哭泣。
女孩压抑的哭声时断时续,娇弱的肩膀微微发颤,梁珩看着谢宛境,一时怅然。他缓缓走到谢宛境的身旁跪坐下来,伸出的手在空中停留了片刻,才鼓足勇气落到女孩的背上,轻轻拍着。
“你若是觉得不痛快,骂我也罢。”梁珩说道:“委屈自己,不是我认识的谢九娘。”
谢宛境的哭声忽地一滞,她死死咬紧了下唇,努力平复着呼吸。少顷,她坐直身子,瞪视着梁珩。
“你莫以为我不敢。”女孩说着,微微扬起下巴,又变成了那个不可一世的谢宛境,“湘东王又怎样,我陈郡谢氏的名望可不比你们梁氏低。”
梁珩看她这副模样,宛如一只斗败的雉鸡忽而变身高傲的孔雀,不觉想笑,他轻咳了声掩了笑意,对谢宛境一本正经地说道:“彦之不才,有幸娶卿为妻,确是高攀了。”
对谢宛境来说,成为湘东王妃后的生活和以前并无太多不同,无外乎读书习字、赏花弹琴以及参加诗会。只不过,经常伴在她身边的人不再是父母兄妹,而是梁珩了。谢宛境对梁珩,要么横挑鼻子竖挑眼,要么就爱搭不理,鲜少有轻声细语温柔相待的时候。难得的是,向来心高气傲的湘东王对此竟是不以为意,由此,更加助长了谢宛境的气焰。
“阿境。”少年走近谢宛境,将手中新作的画卷在案几上徐徐展开,看着她,“如何?”
谢宛境瞥了梁珩一眼,又去瞧画。那是一幅山水画,江上烟雾缭绕,远处青山朦胧,舟中渔翁独钓。谢宛境看了一会,答道:“差强人意。”
梁珩眼睛一亮。虽然差强人意算不得什么多高的评价,但这却是四年来谢宛境给过的最高评价了。连梁珩都不清楚,缘何自己那么在意谢宛境的评价,这几年,他每每完成一个尚算满意的作品便会第一时间拿给谢宛境看,他期待她的眼中浮现钦慕的目光,期待她的口中说出赞赏的话,可惜总是事与愿违,梁珩心中虽不服气甚至有些懊恼,但他相信,总有一天谢宛境会对他另眼相看。
梁珩愣神的当口,谢宛境兀自打开妆匣,犹豫着明日该选哪一支发簪。只见她左手拈起一支鎏金孔雀簪,右手拿起一对蓝田玉簪花,目光逡巡,犹未能决。
“你说我明日戴哪一支好?”谢宛境拿着簪子在梁珩眼前晃了晃。
梁珩回过神来,看了看谢宛境手中的簪子,道:“玉簪清丽,当更宜荷景。”
谢宛境点点头,将玉簪花仔细插入发中,对镜莞尔,“就是它了。”
梁珩看着少女娇美如花的模样,不由微微失神,她从来都没有对他如此笑过。现下她兴致盎然,顾镜莞尔,当然也不是因为自己,而是因为明日她就能见到那个人了吧。梁珩记得,谢宛境第一次见到那人时,她眼中的仰慕与欣喜几乎丝毫不加掩饰,当时他嫉妒得发狂,却只能暗暗咬紧了牙。不过没有关系,梁珩安慰自己,谢宛境是他的妻,一辈子都只能是他的妻。
翌日。
太子梁瑜于馨亭设下赏荷会,宴请了不少名士佳人。
席间,众人观荷赏景,举杯相邀,诵明月之诗,歌窈窕之章,倒也其乐融融。
梁珩注意到不仅是谢宛境,在座许多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梁瑜身上。
太子梁瑜以学术造诣列本朝第一,又是位风神秀彻的美男子,所谓惊才绝艳,怕也不过如此。在梁瑜面前,即使是才名颇盛、姿貌端华的梁珩,也感到了一种无形的压力。可最令梁珩懊恼的不是梁瑜有多么吸引人,而是谢宛境压根就不看自己一眼。他知道梁瑜是人中龙凤,可自己好似也不是太差吧?
梁珩胡思乱想中,谢宛境的目光又回到了梁瑜的身上,她寻思着,待会宴席散后定要找机会向他请教一下那篇《陶渊明集序》中自己不甚理解的问题……
席上,不知谁带头谈起了三闾大夫,很快便有人乘着酒兴背起《离骚》《湘夫人》……
“帝子降兮北渚,目渺渺兮愁予……”
陡然听闻此句,梁珩脸色一变,他压抑着内心的波涛抬眸看了那说话的人一眼。仅仅一眼,却锐利如刀,那说话人似有所觉,一个激灵酒醒了大半,也不再背诵什么《湘夫人》了,只尴尬地低着头。
席间众人自然也感到了气氛不对,稍一思索,便明了了。帝子、渺目……这岂不是暗示湘东王瞎了一只眼么?
谢宛境眼见身侧的梁珩神色微恙,心知他定是多想了,她虽无奈,却又有些同情他,她知道那只左眼是他一生都无法逃脱的梦魇,不论他的父皇和身边的人如何美化“妙目僧人”的故事,骄傲如斯,又自卑如斯的梁珩对瞎了一只眼的事实都无法释怀。
“彦之?”谢宛境的一只手覆上梁珩冰凉的手背,除此之外,她不知自己该如何劝慰他。
梁珩看她的那只右眸中承载了太多的情绪,有恨,有怨,还有无尽的悲伤。而他的左眸,一如既往的沉静、晦暗。谢宛境忽然发现,因为那只缺失光彩的左眼,梁珩原本俊美的面庞生生少了几分神韵。如果,双目完好,他的风采当不输于其长兄吧?
梁珩努力平复着自己的情绪,稍顷,他弯了弯唇角,朝谢宛境露出一个笑容,
“我没事。”
谢宛境不置可否地点点头,默默收回自己的手,梁珩只觉手背上一轻,瞬间竟有些怅然若失。而经此一事,谢宛境也没了向梁瑜讨教的兴致。
回府后,梁珩突然问谢宛境,她当初不愿嫁他是否皆因他眇了一目。谢宛境一怔,摇了摇头。梁珩沉默许久,扯出一个笑来,嘱咐她早些休息,随即转身离去。谢宛境看着梁珩渐行渐远的背影,思索了许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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