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朝梁架空,原型是萧绎、徐昭佩。)
1
上巳节,春色满瑶园。
谢宛境从赏花会上溜出来,正沿着湖边漫步,突然一个踉跄险些摔倒,她惊魂甫定,卯足了劲将“罪魁祸首”一脚踢飞。
石子落到湖心,荡起些许涟漪。
“顽石自卧道中眠,凌空一起越湖畔。原是无端阻淑媛,水波漪开春光艳。”不远处,将这一幕尽收眼底的男孩缓缓吟出,不掩揶揄。
三月的春光洒在男孩俊秀的侧脸,温润清雅,柔和静谧,宛若一块生光的美玉。
“你是何人?”谢宛境语气颇为不善。
“梁珩。”
“就是那个少负才名的湘东王?”
梁珩颌首,唇角微扬。
“哼,也不过如此。”谢宛境毫不客气地评价道:“无一佳句。”
“黄毛丫头而已,也敢评诗?”梁珩心想自己五岁熟诵《曲礼》,七岁提笔能文,兼善书画,即使是在素以文才见称的梁氏皇族,也是其中的佼佼者,可眼前的小丫头竟敢如此轻视他!
谢宛境不服气了,她微微抬起下巴,道:“我可是七岁能诗,叔伯们赞许有加,都说谢家又要出一个咏絮才女了。”
“你是谢九娘?”
谢宛境点了点头,心道这湘东王还算有点见识。她望着梁珩,又朝他的面容仔细瞅了瞅,心下诧异,脱口问道:“你的眼睛……”
梁珩身子微微一颤,他飞快地转过身去,顿了顿,说:“我先告辞了。”
谢宛境撇了撇嘴,望着他的背影闷声道:“噢。”
“谢九娘。”梁珩的步伐稍滞,侧首望了她一眼,说:“总有一日,你会对我的诗作心悦诚服。”
谢宛境望着他那只在晨辉下光华流转的眸子,微微失神,待片刻后反应过来,她又羞又恼,对他的背影喊道:“休想!”
这个湘东王,可真是狂妄,谢宛境想,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会写几篇文章,画几幅画么?要论文才,梁珩在皇室可排不了首位。谁人不晓,那个美姿容、少聪颖,仁孝谦逊,五岁读遍“五经”,如今十七岁便已名满天下的太子梁瑜才是江左第一人。
晚间谢宛境回到家中,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吾儿想什么呢?”郗氏抚了抚谢宛境的脑袋,笑道:“莫非今日瑶园盛会被哪家少年郎勾去了魂?”
“阿母!”谢宛境涨红脸,恼道:“您又取笑女儿。”
“那你倒是说说,为何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郗氏笑意盈盈地看着女儿。
谢宛境嘟起嘴,闷声道:“我明明是在认真想事情。”
“哦?”
“我今日遇见一人,好生奇怪。”谢宛境拉了拉母亲的衣袖,“阿母您知道么?他的眼睛,一只光华粲然,另一只却晦暗无神。”
郗氏的笑容一凝,问:“你说的可是湘东王?”
谢宛境颔首。
“湘东王幼患眼疾,遂眇一目。”郗氏轻叹一声,道:“可惜了。”
2
皇帝梁诩曾梦见有一妙目僧人转世投胎入皇家,梦醒不久,宠妃便为他诞下第七子。因梁诩笃信佛学,自然喜不自胜。七子两岁时,因病盲了一目,自此,梁诩对早前的那个梦更是深信不疑。对七子梁珩,梁诩也更为疼爱。
如今梁珩年方十岁,梁诩便打算为其选立王妃。梁诩属意的儿媳人选,正是陈郡谢氏之女。
谢氏虽为顶级门阀、百年望族,可毕竟是今不如昔了,陈郡谢氏最鼎盛的时期已然过去,面对皇室的求亲,如今的谢家没有理由拒绝。两家很快完成了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之礼,大婚之日则定在了十二月。
谢宛境于归的那一日,雪花漫天,寒风凛冽。马车中的暖炉并不起什么作用,只见娇小的新妇抱紧了双臂,繁复的衣饰掩盖不住她瑟瑟发抖的身躯,华丽的妆容也遮掩不了她凄静无助的面庞。
突然,车架停了下来,窗外一阵喧嚣。
谢宛境的心中升起一丝不祥的预感,问:“发生了何事?”
喜娘走近车窗,答道:“启禀王妃,许多树枝被大风吹落,横在路上,还请王妃稍等片刻,就要清理好了。”
建康何时出现过这般糟糕的风雪天?可偏偏,这一天还是她大婚的日子。听了喜娘的话,谢宛境难过得差点哭出来。为什么?老天要跟自己开这么个玩笑?难道让她嫁给一个眇目的夫君还不够么?偏偏还要天降树木误她的吉时!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缓缓起行,风雪仍在继续。马车再次停下时,已是在湘东王府了。
王府的内殿温暖如春,却驱散不了谢宛境心中的寒意。谢宛境在侍者的指引下,一丝不苟地完成了正婚礼的各项流程,从始至终,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待侍婢仆从悉数退下后,偌大的寝殿只余下这对新婚的少年夫妇。谢宛境沉默不语,梁珩张口欲言。
“你,还冷吗?”梁珩问道。
谢宛境摇了摇头,也不看他。
“你是在怨我么?”
“不。”谢宛境笑了,只是笑中带着些许嘲弄。“我怨得是我自己,为何当日偏偏在瑶园遇见了你。”
梁珩哑然,好半响才吐出两个字:“抱歉。”
谢宛境咬着唇,积攒了一天的委屈不甘毫无预兆地爆发了。她只觉脸上一凉,抬手胡乱擦了擦,却怎么也擦不尽,谢宛境怔楞了片刻,才发觉自己早已泪流满面,豆大的泪珠簌簌滚落,染湿了她的衣襟,她想止住泪意却做不到,一急之下,索性将脑袋埋在了臂弯中。
女孩压抑的哭声时断时续,娇弱的肩膀微微发颤,梁珩看着谢宛境,一时怅然。他缓缓走到谢宛境的身旁跪坐下来,伸出的手在空中停留了片刻,才鼓足勇气落到女孩的背上。
“你若是觉得不痛快,骂我也罢。”梁珩说道:“委屈自己,不是我认识的谢九娘。”
谢宛境的哭声忽地一滞,她紧紧咬住下唇,努力平复呼吸。少顷,她坐直身子,瞪视着梁珩。
“你莫以为我不敢。”女孩说着,微微扬起下巴,又变成了那个不可一世的谢宛境,“湘东王又如何,我陈郡谢氏的名望可不比你们梁氏低。”
梁珩看她这副模样,宛如一只斗败的雉鸡忽而变身高傲的孔雀,不觉想笑,他轻咳了声掩了笑意,对谢宛境说:“彦之不才,有幸娶卿为妻,是高攀了。”
3
对谢宛境来说,成为湘东王妃后的生活和以前并无太多不同,无外乎读书习字、赏花弹琴以及参加诗会。只不过,伴在她身边的人不再是父母兄妹,而是梁珩了。谢宛境对梁珩,要么横挑鼻子竖挑眼,要么就爱搭不理,鲜少有轻声细语的时候。难得的是,向来心高气傲的湘东王对此竟是不以为意,由此,更加助长了谢宛境的气焰。
“阿境。”少年走近谢宛境,将手中新作的画卷在案几上徐徐展开,看着她,“如何?”
谢宛境瞥了梁珩一眼,又去瞧画。那是一幅山水画,江上烟雾缭绕,远处青山朦胧,舟中渔翁独钓。谢宛境看了一会,答道:“差强人意。”
梁珩眼睛一亮。虽然差强人意算不得什么多高的评价,但这却是谢宛境给过的最高评价了。连梁珩都不清楚,缘何自己那么在意谢宛境的评价,这几年,他每每完成一个尚算满意的作品都会第一时间拿给谢宛境看,他期待她的眼中浮现钦慕的目光,期待她的口中说出赞赏的话,可惜总是事与愿违。
谢宛境兀自打开妆匣,犹豫着明日该选哪一支发簪。只见她左手拈起一支鎏金孔雀簪,右手拿起一对蓝田玉簪花,目光逡巡,犹未能决。
“你说我明日戴哪一支好?”谢宛境拿着簪子在梁珩眼前晃了晃。
梁珩回过神来,看了看谢宛境手中的簪子,道:“玉簪清丽,当更宜荷景。”
谢宛境点点头,将玉簪花仔细插入发中,对镜莞尔,“就是它了。”
梁珩看着少女娇美如花的模样,不由微微失神,她从来都没有对他如此笑过。现下她兴致盎然,顾镜莞尔,当然也不是因为自己,而是因为明日她就能见到那个人了吧。梁珩记得,谢宛境第一次见到那人时,她眼中的仰慕与欣喜几乎丝毫不加掩饰,当时他嫉妒得发狂,却只能暗暗咬紧了牙。
不过没有关系,梁珩安慰自己,谢宛境是他的妻,一辈子都只能是他的妻。
翌日。
太子梁瑜于馨亭设下赏荷会,宴请了不少名士佳人。
席间,众人观荷赏景,举杯相邀,诵明月之诗,歌窈窕之章,倒也其乐融融。
梁珩注意到不仅是谢宛境,在座许多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梁瑜身上。
太子梁瑜以学术造诣列本朝第一,又是位风神秀彻的美男子,所谓惊才绝艳,也不过如此。
席上,不知谁带头谈起了三闾大夫,很快便有人乘着酒兴背起《离骚》《湘夫人》……
“帝子降兮北渚,目渺渺兮愁予……”
陡然听闻此句,梁珩脸色一变,他压抑着内心的波涛抬眸看了那说话的人一眼。仅仅一眼,却锐利如刀,那说话人似有所觉,一个激灵酒醒了大半,也不再背诵什么《湘夫人》了,只尴尬地低着头。
席间众人自然也感到了气氛不对,稍一思索,便明了了。帝子、目渺……这岂不是暗示湘东王瞎了一只眼么?
谢宛境见梁珩神色微恙,心知他定是多想了,不觉有些同情他,她知道那只左眼是他一生都无法逃脱的梦魇,不论他的父皇和身边的人如何美化“妙目僧人”的故事,骄傲如斯,又自卑如斯的梁珩对瞎了一只眼的事实都无法释怀。
“彦之?”谢宛境的一只手覆上梁珩冰凉的手背,除此之外,她不知自己该如何劝慰他。
梁珩看她的那只右眸中承载了太多的情绪,有怒,有怨,还有无尽的悲伤。而他的左眸,一如既往的沉静、晦暗。谢宛境忽然发现,因为那只缺失光彩的左眼,梁珩原本俊美的面庞生生少了几分神韵。如果,双目完好,他的风采当不输于其长兄吧?
梁珩努力平复着自己的情绪,稍顷,他弯了弯唇角,朝谢宛境露出一个笑容,
“我没事。”
谢宛境不置可否地点点头,默默收回自己的手,梁珩只觉手背上一轻,有些怅然若失。
4
北风萧瑟,雪花飞舞,转眼又到年关。
谢宛境不由得想起,她于归的那一日,风雪载途……一转眼,都过去五年了。谢宛境想着,偷偷看了身侧的梁珩一眼,少年的面庞温润如初,轮廓比从前更加分明,身体也挺拔坚实了许多,整个人添了几分坚挺与俊朗。
“怎么脸红成这样?”梁珩小声问道:“莫不是病了?”
谢宛境一惊,忙抬手贴了贴脸颊,的确有些发烫。是这大殿炉火太旺了还是,方才想他想得太入神……
梁珩见她神情怔愣又不说话,不由挑了挑眉,唤道:“阿境?”
谢宛境深吸了口气,甩开纷繁的思绪,道:“是,有些热了。”
梁珩狐疑地望了她一眼,道:“如此。”
“我出去透透气。”谢宛境红着脸对梁珩道。
梁珩点点头,“莫待久了,小心着凉。”
殿内殿外宛如两个世界,方一出殿,谢宛境便感到了凛冽的寒意,好在空气清新,雪景如画,别有一番趣味。谢宛境一路闲逛,抬头忽见前方梅花开得正旺,便欲走过去细瞧。
谢宛境走近才发现,梅树下竟还站着一个人。那人长身玉立,一袭玄衣,他听到身后雪地簌簌,转身瞧见了小脸通红的谢宛境。
雪中红梅,江山如许。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谢宛境陡然触及他的目光,脑中便迸出了这两句话。不曾想竟在这里见到了梁瑜,谢宛境敛衽一礼,道:“大哥。”
梁瑜颌首回礼。
“大哥如何在此?”谢宛境有些好奇。梁瑜因偶感风寒,缺席了除夕宫宴,可他怎么不在东宫好生休养,却在此处赏梅?
梁瑜道:“殿中气闷,出来赏赏雪景。”
谢宛境见他神色如常,只是身子似乎比之前消瘦了一些,不由道:“听闻大哥身体微恙,当多加保重才是。”
“已无大碍了。”梁瑜对谢宛境笑了笑,道:“劳你挂心了。”
梁瑜温柔的笑容之下闪过一丝落寞,稍纵即逝。谢宛境心下生疑,脱口问道:“大哥有心事?”
梁瑜一怔,许久没有答话。
“我多言了。”谢宛境一讪。
梁瑜不再看谢宛境,而是侧过身再次望向了雪中绽放的寒梅,说:“梅花与牡丹终究不能开在一处。
谢宛境不明所以,一脸困惑地看了看梁瑜,又看了看梅花。
“彦之很在乎你。”梁瑜看着梅花,突然说起了梁珩,“两情相悦的人结为夫妻,很幸运,也很难得,理当珍惜。”
谢宛境一头雾水。
梁瑜凝视着树梢上的梅花,眸中几许柔情,几许忧伤。
谢宛境瞧见梁瑜的这副模样,又回想起他方才说的话,心中一凛,莫非......“求不得,爱别离。”谢宛境轻声道。
梁瑜闻声一颤,半响,唇角浮起一抹苦笑,“九娘真是聪慧。”
“她,很喜欢梅花吧?”谢宛境忍不住问道,她真的很好奇,究竟是什么样的女子竟能令梁瑜这般的男子为之牵肠挂肚?
“是。”梁瑜说着,语调都不觉温柔了几分,“她喜梅,更似梅。”
“大哥当看开些。”谢宛境劝慰道。
“是啊。”梁瑜低语,宛若呢喃。
谢宛境对那个女子的身份姓名万分好奇,却又不好直接询问,心里如同被猫的爪子挠过,痒痒的。
“大哥,我有一言,不知当不当说。”谢宛境终究还是按耐不住,遂而婉转相询。
“哦?”
谢宛境措辞道:“若大哥愿意,尚能许她良娣之位,虽非正妻,但,总好过二人皆受爱而不得之苦。宛境以为,既然两情相悦,便无须太过在意浮名。”
梁瑜轻轻摇了摇头,说:“非我不愿,亦非她不甘伏低做小,而是,世俗容不得我们。”
谢宛境讶然抬眸。
“她,乃佛门中人。”梁瑜苦笑。
天呐!太子和女尼!谢宛境万万没想到那个令梁瑜思慕的人居然是个尼姑,她不由瞪圆了眼睛,唇口微张,一时有些难以接受。
不过,仔细想想,却也在意料之外,情理之中。毕竟,梁瑜深受其父影响,笃信佛教。只可惜,这段恋情注定不为世人所容。
谢宛境不知该如何安慰梁瑜,踌躇片刻,便行礼告辞了。走在回殿的路上,她的脑中却不由自主地浮想起梁瑜的话。谁能想到,连大哥那样身份高贵的美男子竟都饱受相思之苦……谢宛境想得入神,不觉刚走到拐弯处,猝不及防地撞上了迎面走来的梁珩。
“啊!”谢宛境条件反射地叫了一声,抬手揉了揉额头,余光瞟到了面前的梁珩,她尴尬地笑笑:“你如何来了?”
梁珩打量着谢宛境,不答反问:“撞疼了没有?”
“没事,我没事。”
“方才想什么呢?”
谢宛境无言,心道:我总不能说在想你大哥和女尼的凄美爱情吧?当然更不能说我在想你我算不算两情相悦……
梁珩见谢宛境缄口不言,面上却悄然泛起一抹淡淡的红晕,心下生疑,却未多言,只道:“该回府了。”
是夜。
谢宛境从书案上抽出一卷诗册,看着看着,不由想起这些诗作的主人,恍惚间,竟生出一种难言的惆怅。她合上诗册,打开院门缓步走了出去。呼啸的夜风中夹杂着隐约的爆竹声,谢宛境侧耳听着,心想马上就是新的一年了。
谢宛境瞧见梁珩的书房灯火通明,微诧之余,更觉酸楚。世人皆知湘东王喜欢读书,可惜由于幼眇一目,视力不及,他无法长时间看书,尤其是在夜晚。于是,梁珩便让仆从读,他听。有时候仆从倦了,想敷衍过去,可无论多晚,哪怕只是读错一个字,梁珩都能立即指出,长此以往,所有侍读都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的精神。
谢宛境鬼使神差地走近书房。“吱呀”一声,谢宛境出现在门前,仆从躬身施了一礼,梁珩缓缓掀开眼帘。
“阿境?”此时此刻谢宛境出现在此,令梁珩十分诧异。
“我,睡不着。”谢宛境说道:“来看看。”
睡不着?所以,过来看我?梁珩惊讶之余,有些莫名的欢喜。
“你且退下。”梁珩对仆从说道。
仆从应声是,恭敬地将手中的书册放回案上。
“《文赋》?”谢宛境瞥了一眼仆从放下的书,兀自在梁珩对面坐下。
梁珩颌首,道:“近来在温习此书。”
“这么晚了,为何还不歇息?”
“阿境不也未曾歇息。”梁珩看着她。
谢宛境撇了撇嘴,“我是睡不着,你是压根没睡。”
“你知道的,我素有夜读的习惯。”
“今日我遇见了大哥。”
梁珩心里一紧,笑容如初,“是么?”
“大哥说,彼此相悦的人有幸结为夫妻,实属不易。”谢宛境说着,微微垂下眼睑,道:“他劝我,珍惜你。”
梁珩半响才回过神来。
“你,亦心悦我么?”梁珩好容易鼓起勇气问道,紧张得声音发颤。
谢宛境低垂着眼帘,轻轻摇了摇头,道:“我不知。”
烛光映照下,谢宛境的面容褪去了往常的凌人傲气,显得柔和温润,娇媚动人。
梁珩心道:阿境,我知你仰慕大哥那般文采风流、倚马千言的才子,我,在努力,一直都在努力,只是,无论我如何用功读书,就算有一天我的才名超过大哥,我,终究还是眇了一目的梁珩。我害怕,你永远都瞧不起我……
“彦之?”谢宛境见梁珩神情变幻,似悲似喜,一时有些担心。
“阿境,无论何时,我都是欢喜着你的梁彦之。”梁珩收回思绪,神情坚定地说道。
阿境,我会等,直到你也爱上我。
5
这一日,春光明媚,阳光温柔地拂过少女明艳的面庞,宛若爱人的轻抚。微风过处,珠玉叮咚,宛若情人间的细语呢喃。
梁珩自宫中归来后立即去见了谢宛境。
桃树下,秋千上。少女裙裾飘飘,乌发飞扬,笑靥如花。
这两年,谢宛境出落得越发娇艳动人,较之普通的大家闺秀,谢宛境不仅才貌双全,且更具灵气,颇有其先辈——大才女谢道韫的林下之风。此时,桃花春阳光彩之盛,亦不及她的风姿容华。
如斯佳人,是他的妻。梁珩一时目眩神迷,只怔怔地望着她。
谢宛境陡然瞧见梁珩的这副模样,不觉好笑,瞥了他一眼后继续荡着她的秋千。
“阿境。”梁珩终于回过神来,“我有事与你说。”
“何事?”
“今日父皇任我为荆州刺史,都督荆、湘、郢、益、宁、南梁六州军事。”
秋千缓缓停下,谢宛境说:“可见父皇对你甚为看重。”
“可如此一来,便须离开建康。”
建康,乃本朝国都所在,繁华风流之地,亦是他们生活了近二十载的地方。
谢宛境沉默了一会儿,才道:“何时动身?”
“下月。”梁珩想了想,又道:“我,陪你回谢家住上几日,可好?”
如今梁珩年且十八,确是到了该外出就任的时候。只是,从此就要离别建康,离别亲人,待到了荆州,怕是不易与父母族人相见了。谢宛境忖道,正有些伤感,忽然听到梁珩说要与她一同回谢家小住,不由一喜。她点了点头,道:“好。”
转眼,就到了赴荆州的前三日。
这天,湘东王府突然来了数位“不速之客。”谢宛境冷眼瞧着殿中这群莺莺燕燕,气不打一出来。八女环肥燕瘦,各有所长,是梁珩母亲刘修容送给儿子的“大礼”。只是,谢宛境看她们的容貌姿态、衣着打扮,可不似是来做奴仆的,倒像是来给梁珩作侍妾的。
梁珩甫一回府,见到的便是谢宛境独坐饮酒的样子,也不知是什么时候起,但凡心情不愉或心情畅快,谢宛境都会小酌几杯。
谢宛境听见声响,抬眸瞪了梁珩一眼,又低下头去倒酒。梁珩一凛,接着纳闷不已,自己何时得罪她了?
“怎么了?”梁珩走到谢宛境对面坐下,按住了她拿着酒杯的手,又道:“当心醉了。”
谢宛境嘟起嘴,不悦地挥开梁珩的手,闷声道:“你来做甚?府中新来的八位美人,可都等着见你呢。”
八位美人?梁珩一头雾水,问道:“哪来什么美人?莫不已经醉了?”
“你当真不知?”谢宛境斜睨他。
梁珩摇了摇头,一脸无辜。
哼,谢宛境想,管你知不知,反正人是你招来的。
“你娘送了八个美人来侍候你。”谢宛境咬着牙说道。
梁珩一愣,随即不由得唇角微扬,心里竟是欢喜得很。他忖道:敢情阿境是在吃醋呢!她嘴上不说,心里还是在乎我的!
谢宛境看梁珩眉开眼笑的模样,妒火中烧,她剜了他一眼,道:“你如此欢喜还待在这做甚?美人们可都望穿秋水了。”
孰料,对坐之人闻听此言笑意更深。梁珩心道:阿境今日这话可真是酸溜溜的,我竟不知,她羞恼交加的模样如此可爱,而且,她这一颦一嗔,皆因我而起,她,可终是心悦于我了?
谢宛境气急,怒道:“梁彦之!你莫欺人太……唔……”
气急败坏的怒吼转瞬变成婉转柔媚的娇吟,谢宛境睁大眼,盯着近在咫尺的俊颜,唇舌缠绵间她甚至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不知过了多久,梁珩才依依不舍地松开谢宛境。
谢宛境气得拿起酒杯就往他头上砸去。梁珩慌忙躲避,狼狈求饶:“莫闹了。”
谢宛境啐道:“登徒子!”
梁珩心里大喊冤枉,心道我明明是你夫君,亲一下还不行么?
“阿境。”梁珩见她不再胡闹,重新整衣坐好,哄道:“除了你,任她天仙下凡,我都不稀罕。”
“那你笑什么?”
“我见卿卿在乎我,心里欢喜还不行么?管她什么美人不美人的,我瞧都懒得瞧一眼。”
“姑且信你一回。”谢宛境道。
梁珩一喜,又道:“阿母也是心里着急,这才胡乱塞了几个人来,你莫怪她。毕竟,八弟的次子都快满月了。”
谢宛境听到梁珩最后一句半酸不酸的话,柳眉微蹙,嗔道:“你倒是怨我了?”
“怨我怨我。”梁珩忙道,意有所指,“怨我不曾尽夫君的责任。”
谢宛境面上一红,咬着唇不说话。
“阿境,我们……”梁珩踌躇着,小心翼翼地问道,“做真正的夫妻,可好?”
谢宛境有些恍惚。时至今日,她可也心悦梁珩了呢?她扪心自问,却没有答案。相识多年,结缡八载,他待她,不可谓不好,而她,似乎也不似从前那般讨厌他、瞧不上他了,她也会关心他,也会在乎他……
只是,这真的是爱吗?谢宛境想起了梁瑜,那个自幼仰慕的男子,可,那又何尝是爱呢?不过是小女孩隐藏心底的一丝旖旎之思罢了……谢宛境脑中乱糟糟的,怎么也得不出个所以然来。
梁珩坐到谢宛境的身侧,轻轻牵起了她的素手,握在掌心,他深深地望着她,说:“得妻若此,彦之何其有幸。”
谢宛境在他灼灼目光的凝视下突然慌乱起来,她垂着眼睑,半响才道:“你,可会一直都待我好?”
“我发誓。”梁珩按耐住狂跳不已的心,“我梁彦之今生今世只爱谢宛境一人,若有负她,便让我,众叛亲离,不得好死……”
“够了。”谢宛境按住他的唇,道:“我信你。”
梁珩大喜过望,俊颜绯红。谢宛境鬼使神差地仰起脸向他贴近,梁珩一怔,不觉轻阖眼帘,心头咚咚直跳。与此同时,谢宛境吻上梁珩的左眸,心头掠过些许怅然。如果,你不曾眇了这一目,也许我们早就……谢宛境念及往事,只能徒唤奈何。
“阿境……”梁珩心头一颤,紧紧拥住了谢宛境。泪水划过右眼眼角,湿了少年如玉的面颊。阿境,你当真不再介意了么?蒙卿不弃,我定会爱你、疼你,一辈子。
“彦之。”谢宛境伸手环住了他的腰。她知晓这个外表孤傲的少年内心有多么脆弱,他需要一个心疼他、理解他、爱护他的人,而她,愿做他的知己贤妻。
6
抵达荆州江陵后,梁珩写诗著述的同时,还要兼顾军务,比从前更见忙碌。谢宛境虽略有不满,但也报以理解。一年后,谢宛境始觉有孕,梁珩欣喜不已,稍有空闲,便会去陪伴爱妻,一连数月,始终守着身怀六甲的谢宛境。如此羡煞旁人,更让原本瞅准机会打算“下手”的府中美人大失所望。不久,谢宛境诞下一子,取名玄度。
谢宛境哄小玄度睡着后,随手翻开《陶渊明集》开始品读,许是受梁瑜的影响,她对这位隐士诗人也十分推崇,有时候,她还真有些羡慕五柳先生那“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闲逸洒脱。谢宛境沉浸于田园风光,正自遐思之时,侍从突然来报。
“启禀王妃,建康急件,太子殿下薨逝。”
轰!恍若晴天霹雳,谢宛境一时难以置信,“太子,死因为何?”
“据说,前些时日太子殿下游湖采莲,不慎落水。”侍从斟酌着,道:“寝疾未久便不治身亡。”
谢宛境阖上眼眸,泪水无声地淌落。
侍从见此,躬身一礼,道:“王妃节哀。”
琴声悲怆,如泣如诉。
谢宛境素手轻弹,奏响一曲悼歌。“薤上露,何易稀?人死一去何时归……”
歌声哀婉,可琴音却错了几回。谢宛境越急,琴声愈乱,终于“砰”的一声,弦断琴默。谢宛境怔怔地看着断弦,心中大恸。此时此刻,她方明白当年王献之去世,掷琴于地的王徽之心中是多么悲痛。
可惜,谢宛境却不是梁瑜的知音。他的红颜知己唯有一人,那个两年前便因相思成疾抑郁而终的女尼。
梁珩回殿之时,夜色已深,谢宛境仍坐在断弦琴前。梁珩默默地在她身旁坐了下来,见她面色憔悴、眼眶微红,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夜,沉默着。
“该歇息了。”梁珩开口打破了沉寂。
谢宛境不为所动,看着他道:“我,很难受。”
梁珩当然知道她心里难受,真是讽刺,他想,他们这些亲弟弟得知大哥的死讯,也不过如此,更有甚者,怕还在暗自欢喜。
梁珩轻轻将她拥入怀中,柔声道:“人死不能复生,莫要太伤心了。”
“那你呢?”谢宛境忽然道:“大哥薨逝,你好似并不难过。”
梁珩挑了挑眉,说:“帝王家,本就凉薄。”
谢宛境苦笑,问他:“若我死了,你可会为我落泪?”
“不许胡说。”梁珩搂紧了她。
梁瑜大丧过后,皇帝立第三子,也就是梁瑜的同母弟梁珏为储君。
谢宛境的日子,一如既往,波澜不兴。只是梁瑜死后,几个月来,她一直沉浸在悲伤之中,做什么事都意兴索然。梁珩看在眼里,妒在心底。终于有一次,谢宛境又弹起那曲悼歌,梁珩那日本就心情沉郁,见妻如此,更为不忿,由是与她发生争吵,谢宛境愤而指责梁珩不恭不悌,距兄远矣。梁珩拂袖而去,一连数日,都未再宿王妃寝殿。
七天后,谢宛境终于决定去找他。
甫入内殿,一丝奇异的气味便窜入谢宛境的鼻中,香软而绮靡,似乎是女子身上的幽香,又似乎是……谢宛境皱了皱眉头,走到卧榻边上,只见罗帐低垂,其内被褥凌乱,倩影朦胧,一看便知是男女交欢后的样子。
谢宛境只觉天旋地转,身子一晃,婢女妙儿眼疾手快急忙扶住了她。
谢宛境挥开妙儿,抬手就要掀起帐帘。
“王妃!”
榻上的人只听得一声叫喊,随即一阵凉风袭来,掀开眼帘见到的便是谢宛境又羞又怒的面孔。
梁珩一个激灵,转瞬便清醒了。身侧的美人悠悠转醒,见此情景,慌忙扯过锦被盖住自己半裸的娇躯。
“阿境,你怎么……我,我……”梁珩张口结舌,一时语塞。
“不必解释,我也不想听。”谢宛境转身,不愿再看这幅令她心碎的图景。
梁珩慌忙跳下卧榻,一把握住了谢宛境的手腕,急急道:“阿境,不是你想得那样,我只是,只是昨晚喝醉了……”
“够了!”谢宛境瞪视着梁珩,讥讽道:“做都做了,还不敢承认么?”
梁珩垂下眼睑,“对不起。”
“放手。”谢宛境盯着梁珩的手,冷冷道。
“阿境!”梁珩慌了,非但没有松手,反倒握得更紧了。
谢宛境气急,拼尽全力想要摆脱他的钳制,孰料她用力过猛,僵持中梁珩下意识地手一松,募地摔了她一个踉跄,堪堪撞上案几。
谢宛境只知小腹被书案撞了一下,撞得并不狠,却疼得厉害。忽听得妙儿一声惊呼,转瞬瞧见梁珩奔到了她面前,眼神惊恐,脸色煞白。她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垂眸一见,素裙之上渗出点点殷红。
妙儿疯了似地向外跑去,大喊快传太医。
谢宛境昏沉沉地倒在了梁珩的怀里。
7
小产后,谢宛境休养数月,身子已经大好,心里的伤痛却始终无法愈合。许是为了麻痹自己,谢宛境爱上了一醉解千愁的滋味,时常喝得酩酊大醉,每次梁珩来看她,她都准确无误地吐在他身上。梁珩自知理亏,隐忍至今。
又是一年春天,桃花明媚,微风轻柔,仿佛回到了十七岁那年的建康,她坐在秋千上笑,他站在树下看她。如今却忆江南乐,当时年少春衫薄。如果,能回到过去,该有多好?
谢宛境想,她是不是有些任性了?毕竟,谁没有犯错的时候呢。那个美人早已被赶出王府,而失去孩儿,他并不比自己好受,况且那也不全是他的错,这么多天,她故意恶心他,他都忍了。若非爱她,他又怎么可能一次次地任她戏辱?
谢宛境准备了一株芍药,遣人送给梁珩。梁珩见了芍药花,明白谢宛境有意重修旧好,喜不自胜,当下就直奔她的寝殿而去。
“阿境。”梁珩紧紧拥住了谢宛境,“我好想你。”
未过多久,令谢宛境始料不及的一幕发生了。谢宛境发现她的侍女妘儿竟有了孕吐的症状,早先她只道是妘儿和哪个侍卫偷尝云雨暗结珠胎,还有意成全他们,可妘儿怎么也不肯说腹中孩子的父亲是谁。谢宛境心下生疑,终于,在她的逼问之下,妘儿连连叩首,哭着求谢宛境原谅自己。
那日,谢宛境吐了梁珩一身后,妘儿服侍他沐浴更衣。许是心中郁结,许是忍得太久,梁珩宠幸了妘儿。当时梁珩只想,他是一个男人,一个有欲有求的正常男人,还是手握重兵美人环绕的一方之主!为了谢宛境,遑论美人,他甚至连尊严都舍去了,换来的是什么?她一次又一次的羞辱!事后,看见眼前的一片狼藉,梁珩猛地打了一个寒颤,他慌忙穿上衣袍,临走前,冷冷地命令妘儿只当什么都不曾发生。
真是人算不如天算,妘儿竟然有了身孕!
梁珩懊恼地想,也怪他考虑不周,竟留下了这么一个疏漏。不过,现在不是后悔的时候,梁珩看了看跪在地上低头啜泣的妘儿,目光又回到面色森寒的谢宛境身上。
“你有何打算?”谢宛境问梁珩。
梁珩犹豫了一会儿,道:“待妘儿诞下孩子,再将其逐出府,行么?”
他居然还想留下这个孽种!谢宛境大为光火,转而想道自己失去的那个孩儿,更是怒不可遏。
“休想!”谢宛境道。
“孩子是无辜的……”
妘儿的孩子无辜,难道她谢宛境的孩子就不无辜了吗?谢宛境悲愤交加,一怒之下,竟抄起长剑朝妘儿走去。
梁珩大惊,“阿境!”
长剑抵着妘儿的脖子,谢宛境泪水肆意,“梁彦之,是你对不起我,一而再再而三地对不起我!”
妘儿抖如筛糠,只不住地流泪。
“你莫冲动,好么?”梁珩不敢贸然靠近,只得小心劝慰。
谢宛境恍若未闻,她狠下心,剑身一转,直直刺入妘儿的腹部。
梁珩目瞪口呆地望着谢宛境,似乎他直到今天才认识她。半响,梁珩步履沉重地越过谢宛境,径自抱起妘儿离开,不再看她一眼,他们走后,谢宛境全身的力气如同被抽干一般,瘫在了地上。
8
梁珩和谢宛境已然形同陌路。
这几年,梁珩来她殿里的日子屈指可数,谢宛境后悔了,后悔她当初为何那么冲动,就算她心里再恨,也完全有其他的方法对付妘儿,可她偏偏选择在梁珩面前杀了他的孩子!如今,不论梁珩又纳了几房姬妾,她也没有心情去愤怒,去妒忌了。
她试图挽回梁珩的心,哪怕,低下她高傲的头颅去迎合他。可惜,对于谢宛境的好意,梁珩并不领情。
玄度九岁那年,梁珩的爱妾王令菀诞下一个男婴,取名玄筑,梁珩对这个次子宠溺有加。眼看着王令菀母子一天比一天得宠,而玄度却日渐被父亲忽视,谢宛境心焦不已。为了玄度,她必须去赢得梁珩的欢心,即便骄傲如她,也不得不这么做。
谢宛境对着铜镜精心打扮了一番,年近三十的她,虽无二八少女般娇俏明媚,却也仪态天成美艳如昔。她去见了梁珩,今日的谢宛境,是卑微的,她并不奢求他们能和好如初,只是希望他能念及少年夫妻的情份,好好对待她的玄度,毕竟那也是他曾经视若珍宝的长子。
然而,梁珩对她的美却不屑一顾。
谢宛境眼睁睁地看着她的夫君撇下她,走向了怀抱稚儿的王令菀,他温柔地唤着美妾的小名,温柔地抚摸着他们的玄筑。那一刻,谢宛境的心碎了。
若是没有爱,便也没有恨。若是爱得深沉,恨起来便会发狂。既然梁珩将谢宛境的尊严狠狠地践踏在脚下,她,也必将予以回报。
上元之夜,是梁珩必须留宿正妻殿中的日子。
谢宛境梳妆完毕便静静地等着梁珩。她很知道他见到她这番妆容会是什么表情,羞恼?震怒?还是恨不得休了她?谢宛境望着镜中的自己,一时竟有些迫不及待。
听见身后熟悉的脚步声,谢宛境朝镜中的自己露出一个笑容,然后缓缓转身。
梁珩陡然看见谢宛境那副面孔,当即僵在了原地。眼前的女子乌发如墨,妆容精致,只不过,所有的妆只画了一半。她的左半边脸浓妆艳抹,右半边脸却素净如水,简直诡艳至极。
谢宛境朝梁珩嫣然一笑,道:“好看么?我今日这妆可是特意为你而梳。”
“你这是何意?”
“不是明摆着么?”谢宛境笑意更深,指了指梁珩的左眸,“你只有一只眼,我便梳半面妆,岂不正好?”
梁珩愕然,羞怒难言。
谢宛境此举无异于当面揭短,揭得还是他最在意、最无法忍受的伤疤!梁珩握紧双拳,好容易才按下了心头的勃然大怒。他深深地望了谢宛境一眼,拂袖而去。
谢宛境大笑起来,笑着笑着,眼角悄然滑下了几滴泪珠。
谢宛境倦了,厌了,然而梁珩并不放手,他宁愿受着她的嘲笑讥讽,也不肯予她一纸休书许她自由。何苦呢?本该执手一生的人,却落得个相看两厌、互相折磨的地步。究竟,谁对谁错?谁,又负了谁?
9
谢宛境做梦都想不到,自己居然又要做母亲了。
梁珩得知谢宛境有妊,心里是矛盾的。连他自己都不清楚事到如今,对于谢宛境,他究竟是爱多于恨,还是恨多于爱。或许,就这么耗着也好,等到她死,或者他死,一切恩恩怨怨爱恨情仇便结束了。无论如何,她是他的妻,百年之后,史书有载,她的姓名只能永远和他绑在一起。所以,他不会放手,即便她屡次羞辱于他,他都可以忍,但,他绝不会遂了她的意休了她。
自从知晓有了身孕,谢宛境便不再饮酒,也不再故意跟梁珩过不去,而是彻底不愿见他了。她知道这个孩子有多么来之不易,这是上天赐给她的宝贝,她绝不允许十年前的悲剧重演,所以她必须好好护着这个孩子。
梁珩做了一个梦。梦中一个粉雕玉砌的女娃娃坐在草地上,仰着脸甜甜地唤他阿翁,梁珩蹲下身,女娃见了,一骨碌爬了起来,迈开小腿,朝他跑去。梁珩一把抱起女娃,抱着她转了好多圈,女娃清脆的笑声回荡在他的耳畔……
忽地,耳中传入一阵嘈杂,梁珩的梦戛然而止。
“何事喧哗?”梁珩扬声问道。
守在外寝的婢女忙道:“启禀王爷,是王妃要生了,可,情况不大好。”
梁珩一个激灵,“她如何了?”
“说是难产。”侍女答道,“王妃的婢女如儿特来……”
梁珩连忙披上外袍,也不待那如儿说话,就往谢宛境的寝殿飞奔而去。
谢宛境的情况很不好,稳婆说大人孩子恐怕只能保住一个。梁珩一听,就要冲进去看她,但被众人拦在了产房外,他们不让他进却问他,保哪一个?梁珩怒了,说道:“无论王妃孩儿,但凡一人有恙,尔等便为之殉葬!”
女医稳婆等人闻听此言,噤若寒蝉,只得继续拼尽全力保住王妃和孩子的性命。
兵荒马乱的一夜过去了,直到次日早晨,谢宛境终于诞下一女,而她本人,尚未及看女儿一眼,便因失血力竭而昏了过去。谢宛境睡了整整两天,她醒来之时,梁珩正离去未久。
梁珩以为,他是恨谢宛境的。可是,当他得知她性命堪忧的时候,却是那么着急害怕,以至于守了她两天两夜。若非军务紧急,他会不会一直陪着她呢?梁珩不知。他只知道,若非他的允许,谢宛境绝无可能离开他,哪怕是阎王相邀,他也要把她从鬼门关上抢回来。
梦中见汝,吾心欢愉。梦孟同音,长女曰孟。
梁珩为女儿取名孟愉,视之为掌上明珠。孟愉稍长,容貌酷肖其父,更得梁珩喜爱。然而,孟愉的出生,并没有让父母的关系得到根本改善。梁珩和谢宛境依旧不温不火,相敬如“冰”,但不管怎么说,总比当初动辄梳个半面妆来的好。
孟愉两岁时,梁珩以王妃嗜酒难担母责为由,将女儿接到了自己的寝殿。谢宛境对此很是不满,他凭什么抢走她辛辛苦苦生下的孩子?谢宛境又哭又闹,梁珩却不为所动。梁珩想,他的女儿可爱聪慧,若是由着谢宛境的性子,不定会养出个如何娇蛮无礼的丫头,所以,他必须亲自教养孟愉。
谢宛境争不过他,渐渐地,孟愉跟她也不亲了,她心痛不已,更恨透了梁珩。这时,梁珩的侍从美少年冀江闯入了她的眼帘,谢宛境粉黛轻施,秋波暗送,轻易便俘获了这个风流少年。后来,不仅仅是冀江,谢宛境又开始跟梁珩的一个下属,美男子何徽以诗传情,而且越来越肆无忌惮,她真想看看,梁珩能忍到什么时候。待到忍无可忍的那一天,他是会休了自己还是直接杀了自己?
冀江说她“年虽半老,犹尚多情”,何徽作诗言道“白角枕情诗唱和”,这些暧昧的语句在王府里传得满天飞,可梁珩除了继续冷眼对她外,依然没有任何其他举动。
父母不睦,梁玄度看在眼里,却无能无力。玄度少年聪慧,精于骑射,还与父亲一样擅长作画,只是,梁珩却越来越嫌弃他。随着玄筑以及其他几个庶弟一天天地长大,他在父亲面前简直可有可无了,梁玄度感到十分不安,梁珩知道长子的忧惧后,不仅不加以劝慰,反倒是对他更为不满。由此,梁玄度几乎惶惶不可终日了。
恰在此时,皇帝忽然召见诸王长子,梁珩派玄度前去建康,梁玄度欣然登船。船行至繇水,叛臣胡安南渡长江,举兵谋反。梁珩令玄度速回江陵,玄度拒绝了,他回信父亲,说自己不愿苟且偷生。梁珩无奈,只得给他一万援兵,让他与诸路援军一同解建康之围。作战时,梁玄度总是冲锋在前,颇得军心。梁珩也不由对玄度称赞有加。
虽然建康告急,梁珩却心情极佳,他特意去见了谢宛境,道:“玄度聪明能干,若我再有一儿如此,便无须忧虑了。”
谢宛境默然。儿子在外冲锋陷阵,生死难料,可他身为人父,不仅不关心玄度的生死,却还说出这种自私薄情的话!且他无视父兄之困,明明手握重兵却只遣一万援军,无异于杯水车薪,难不成他是想等着看父兄罹难么?谢宛境没有回答梁珩,甚至没有再看他一眼,转身离开了。
梁珩注视着谢宛境的背影,眉头微蹙,他真心觉得玄度有可造之材,这才与她说来,可她这是什么意思?彻彻底底的无视!一气之下,梁珩将谢宛境那些不堪的行为书写公开,一时间湘东王府无人不知。
胡安勾结京城守将梁正德,围攻皇城,屠戮百姓,又挟持皇帝和太子,矫诏解散援军。梁玄度退还江陵,陡然听闻父母之事,忧惧更甚。与此同时,湘州刺史梁言多次拒不服从其七叔调遣,梁珩有意征讨,玄度请缨出战。临行前,梁玄度曾说,他这一去必死无疑,但若死得其所,他又何惧一死?
未几,梁玄度战败溺亡,年仅二十一岁,尸骨也不知去向。消息传回江陵,世子妃怀抱着未满周岁的儿子泣不成声,悲痛欲绝,谢宛境大哭一场后心灰意冷,愈发放荡不羁,倒是梁珩,并没有表露太多的伤心。
皇帝梁詡被活活饿死后,胡安立太子梁珏为傀儡皇帝,自封丞相,总揽一切朝政要务。
10
梁珩决心称帝。
他认为当务之急并非诛杀胡安,而是剪除对自己构成威胁的兄弟子侄。直到他的兄弟子侄或被消灭或被击溃,大片领土也白白落入西魏王朝之手时,梁珩才开始攻打不久前废杀梁珏自立为帝的胡安。终于,胡安伏诛,建康收复,历时四年的叛乱得到平息,同年梁珩于江陵称帝。
成为俯瞰众生的天下之主,梁珩的心中不可谓不得意。当他身边几乎所有人都对新皇俯首称臣、极尽谄媚之时,唯有她,对他还是那么不屑一顾。
梁孟愉端坐在书案前,全神贯注地读着手中的诗册。梁珩注视着认真读书的女儿,不觉间眼前浮起另一个人的身影……当年她也是这般年纪,也是这般玉雪可爱,也是这般喜爱读诗。她虽不羁,却也潇洒,她虽娇蛮,却也率真,她虽说讨厌他,却也会关心他。她是独一无二的谢宛境,是他的妻……
“父皇?”梁孟愉不知何时抬起头,看着神思不属的梁珩。
梁珩回过神来。
“山似莲花艳,流如明月光。”梁孟愉说道:“这一句,愉儿读不懂。”
原来是在读他的那首《折杨柳》,梁珩温声道:“此句以莲花喻群山,以月光喻流水,愉儿如何会不懂呢?
梁孟愉嘟起嘴,道:“这个我知道,只是,此诗抒发游子怀乡之思,曲调苍凉,为何父皇形容山色却用了一个“艳”字?“
是啊,明明是青山绿水,皎洁空灵之景,可他偏偏用了“艳”字。那是因为,作此诗之时,眼前的秀美山水忽然变得朦胧飘忽,而他心底那个美艳无双的女人却变得清晰异常,挥之不去。于是,荆州清秀的山水便笼上了一层绮艳流光。“山似莲花艳,流如明月光。”山山水水中,其实是他思念着的她……
梁珩沉默片刻,才道:“那日夕阳晚照,山色清艳,故而用了此字。”
梁孟愉思量半响,犹未能解。
梁珩登基后曾联合西魏军队讨伐称帝于蜀的八弟,不久,成都附近的大片土地落入魏军之手,然而日益壮大的强邻并不满足于此,很快,他们盯上了江陵这块肥肉。梁珩即位的第三年,魏军顺流而下,攻打江陵。平日里只知著书立说、打压宗室的梁珩面对强悍的敌人,毫无招架之力。
江陵城坡的那一日,哀鸿遍野。
“文武之道,今日绝矣!”自知国之将亡,梁珩抽出宝剑胡乱砍着殿中的柱子,叹息良久。随即,向来爱书如命的梁珩下令将所藏的所有古籍绝本付之一炬。
谢宛境拒绝了妙儿劝她逃命的好意,只冷冷地看着惊慌四散的宫人,生亦何欢,死亦何惧?她早就无所谓了。宫中窜起一片火光,谢宛境凝眸望去,着火的方位不是别处,正是梁珩的藏书阁。
今日之祸,早已萌芽。
天子正殿里,梁珩颓然地坐在御榻上,身边只余亲信数人。
一个娇小的身影冲了进来,哭喊着奔到梁珩的面前。
梁珩一见之下又惊又怒,冲着她身后的侍从道:“朕命尔等护送公主出城,如何回来了?”
梁孟愉牵着父亲的衣袖,哽咽道:“不关他们的事,是愉儿执意要来。”
“你这又是何苦?”
“愉儿不想离开父皇,要死,便与父皇一起死。”梁孟愉扑进父亲的怀里,泣不成声。
梁珩抬起僵硬的手,抚上孟愉的头发,心中大恸。他的女儿,不过十二岁,娇嫩得如同一朵含苞待放的花儿,她的少年时光本该锦衣玉食,无忧无虑。是他这个父亲葬送了她的一生!想起亡国公主的下场,梁珩不禁颤抖,他长叹一声:“父皇对不起你。”
“你对不起的又何止孟愉一人。”
“阿境?”梁珩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鬓发齐整、面容平静的女人。。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谢宛境的目光拂过孟愉,又望向了梁珩,“为了一个皇位,值得么?”
梁珩唇角浮起一抹苦笑,“我不悔称帝,只叹自己守不住这个位置,白白丧失了大好河山。”
“你简直无可救药!”
“你可知我为何非要称帝?因只有如此,我才能成为天下之主,才能证明自己从来就不输于大哥。”
谢宛境摇了摇头,半响才缓缓说道:“其实从前的你,又何尝不如大哥呢?可后来,从你意图登基为帝的那一刻起,就再也比不过大哥了。”
梁珩笑了:“是么?”
“事到如今,早逝的大哥恰恰成了最幸运的人。”谢宛境说着,嘴角渗出一丝黑血,脸上却浮现了如释重负的笑容。
梁珩大惊,他扶起倒在地上的谢宛境,喃喃道:“对不起。”
谢宛境只见梁珩的面容越来越模糊,恍惚中却看到了他少年时期的模样,真好啊,她想,一切又回到了最美的那个时候……
11
江陵城外,旷野上的风越过断桥残花,卷起少女的裙裾翩然而舞。她回首远望,只见火光冲天,浓雾弥漫,整座皇宫都已化为废墟。
“从今以往,勿复相思。”忆起父亲的临终之言,少女心痛莫名,却茫然不知何解。她只知道,如今国破家亡,而爱恨纠缠了半生的父母也已变成两具相拥而眠的尸骨。
男童轻轻扯了扯少女的衣袖,一脸懵懂,“姑姑,我们要去哪里?”
“我们回家。”梁孟愉摸了摸男童的脑袋,柔声说道。
风声呜咽,如泣如诉:彼黍离离,彼稷之实……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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