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戏

他的荧屏上那个红衣服的锥子脸弹了半曲《牵丝戏》，黑眼睛和红嘴唇好像镶嵌在雪白光亮的面饼上，干巴巴、娇滴滴地反复着：“我们也一定会有大哥的，刷好多好多好贵重的礼物，一定会有的······”他流着哈喇子一边看一边笑，根本不理会旁边一叠一叠堆垛得越来越高的书稿。

卒子又拿着一叠书稿重重地垛在他面前：“这些都是有问题的，你啥时候看？”“放那儿吧。”“初审工工整整大大方方标注得那么醒目的很多处硬伤都没改，人家看到气得不行哈······”

“你有完没完了？唠唠叨叨，脾气暴躁，手脚又重，母老虎！”他翻着死鱼眼睛瞪着卒子。那双眼睛似乎不曾看过山光水光，更不似正常鱼穿游过水草撩拨过礁石。除了精虫，就是死了，心脏随体肉疯狂地膨胀，越胀大越显出世界的活力在死去。那种死亡的气息疯狂地蔓延，像一种病毒，不致命，噬心神。

“你看看你，你像女人吗？再看看人家，”他扬着手机。“这才是应该集万千宠爱在一身的女人。人家动动嘴皮子，礼物就雪片一样飞。你呢？只有在这儿皓首穷经。”

卒子冷冷地望望窗外的天空，都不知道是不是有必要表达一下：我能皓首穷经决不去动嘴皮子臆想大哥的礼物。女人不像女人，是因为被心理阉割的男人泛滥了。而她终究没说话：原本没必要说什么。

可是他依然在说：“不好听了是吧？女人嫉妒心都很重，看我痴迷我的主播心里酸酸的？你该不会喜欢我吧？我是看不上你的，别痴心妄想了。我是有魅力，但也有品味呀。我只喜欢年轻貌美、多才多艺、温柔贴心的。我长这么大还没遇到过可心的······像我家主播那样的······一个二个如狼似虎，只知道像河东狮子那样吼过来吼过去。小仙女在哪里呢······”

卒子突然想起刚才那首弹得半生不熟的曲子：有的曲子初听应该是不错的，可是不知为什么，常常会变得特别讨厌，就像那个背上黑天冤枉的《牵丝戏》。难道真嫉妒别人弹个小曲儿、发几句不盐不咸的嗲就日进斗金、万人膜拜？嗲是发不来的，但不能不让别人嗲。有一句掷地有声的话叫啥来着？我不喜欢你嗲，但誓死捍卫你发嗲的权利。

想到这，卒子咧嘴笑了。外头许多树上的许多知了许多歇斯底里的呜嘘呐喊非常悦耳。它们得有多忙，得有多大的脾气才这样喊呢？怎么从来不知道温柔呢？

她再看一看那个魅力四射的男同事，像看一只发情的大猩猩。他没有在现实中遇到“可心”的人，这是现实的大幸运。他痴迷那个主播，主播也需要千千万万的痴迷，那就祝福他们痴痴下去，永远不要醒过来祸害现实。现实已经现实得太可怕，再加上这样不现实的人物跌入现实，现实将无可药救。

不过关卒子什么事呢？就是看着烦而已。卒子知道，小说和传说中的奇葩都不能幸灾乐祸，因为既然存在且没有恶心成本，说不定哪天就会恶心到你。就像隔岸观火的人不知道自家后院火起，很刺激很恐怖。

不过不用烦了，一个被讨厌的人，不用在人前字斟句酌，甚至不用维持最基本的礼貌，多么轻松愉快！怪罪是怪罪不了的：我这么恶心，怕影响贵体，自觉不存在难道不好吗？

其实大家都没有很多意愿去经营道不同不相为谋又看似很相谋的关系，但也不愿意让自己像一只刺猬，一沾上就是一把天山神芒，一不小心伤不了对手分毫却先死翘翘了。活着虽然不容易，也没有绝大多数人拼了老命想死。

每次胡思乱想都扯得老远，不过很过瘾。比起看那个对范成大的“笑歌声里春雷动，一夜连枷响到明”嗤之以鼻并作势口诛笔伐的某大学中文老师的散文好玩多了。哦，都是啥事呢？卒子差点记不起来了：他说他们西府人都是在大太阳下才用连枷，没听说晚上用，还“响到明”的。所以范成大名不符实，满纸跑火车，那些诗都是骗小孩子的，不能读。当时呢，卒子没有多想，人都有盲点。费了好大劲给删了又加了一段，读得通就行。谁知人家腕儿铁呀，有“自由言论”的权利，问凭什么改他的大作。于是卒子又说，范成大写的是南方收小春的情景，南方连夜打稻麦都是常有的。后来怎么样了不关心了，只要对方不找她的麻烦，此事忘掉也罢。

她活得那么小心谨慎。她是崇拜范成大的，却能如此冷静地处理偶像被傻巴无端攻讦的问题。她确实老朽了，心湖已泛不起半点漪沦，别说远久的范石湖了。

她活得小心谨慎，所以特别看重饭碗，所以成了工作狂，所以成了文字怪。然而谁又不是怪来的？女主播想“大哥”神经错乱了，是大哥怪；男同事意淫女主播发疯了，是主播怪；中文教师自信得贬损范成大，是偏执怪；范成大一口气写了六十首农村诗，是······都不正常，谁也没资格说谁！怪物生活在怪诞的世界里，卒子一点也不寂寞。

为了怪上千年万年，卒子打开了一叠书稿。发情的会一直发情，发疯的会一直发疯，难道他们不干活自己也不干活？他们不干活照样发情发疯，卒子不干活发霉都难，直接抹掉生命体征。活着本不为看到那啥种种，但能看到精看到怪至少证明还活着。长寿的秘诀不外乎张口呼吸，不要断气。

活着的秘诀呢？那就是啥都看得惯，别太入戏。想到这里，卒子把男同事桌上的书稿搬了大半到自个儿桌上：一个没有爱好没有追求没有情趣的工作狂不工作干什么？多留一些时间给别人去欣赏、痴迷，最好恋爱，但别生猴子。巨婴、自恋狂和寄生虫只有一代就够了，否则，卒子们会累得断子绝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