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回 鬼事
等到远处人家的鸡打鸣把我叫醒,太阳还未升高,但让人感到金光刺眼,透过小窗一角,我望见燕子在清凉的蓝色幕布中穿梭,喳喳的不断呼喊——你要是想在快乐的呼喊中度过每一天,要么成为鸟,要么做回小孩。小孩子就是这点让人嫉妒,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时,没心没肺,不知疲倦。
我在院子里洗脸的时候,发现东方隐隐发紫,紫霭在阳光的覆盖中渐渐隐去,是紫气东来!
我把水捧到脸上,噗嘶噗撕的洗着,我就喜欢在洗脸的时候发出很吵声音。外面人们忙碌起来,马车晃动着路过,发出咔拉咔拉的声音,铁掌登登登的敲击着地面。
“老三,你听,铁掌声。”我手停了下来,水从下巴不断的流。
“嗯,听见了。”
“我听得出来,这匹马很懒......”
“为啥?”老三睡的眼睛都肿了。
“以前我爹牵马时,我总是没起呢,常常听马蹄的声音。”
“我爹也是,一牵马,我就醒了,我知道他去干活了。”老三说罢,也捧了水,刷拉刷拉的洗起来。
“过去我常常在日落时躺在院子里......我能辨别出我家的马,你信不信?”
“咋辨别?”老三的眼睛沾了水,像水汪汪的大葡萄。
“它的蹄子声,总是节奏严谨,服服帖帖的,因为它被我爹的气势驯服了,我还能辨别出我爹的脚步声——他的的脚后跟总是先落地,然后是脚心,脚掌......像个小轮似的,发出药碾子的声音。”
“以后我也试试躺着。”老三说。
夏天的空气很薄,光和声音可以极其轻易的在其中穿梭,一切都十分宁静,所以其它任何声音才能像出露的礁石一样明显,也传的更加悠远。这时我仿佛听到,老远的地方,飘来了一丝丝的锣声,我的耳朵就像被喂了一口甘蔗:
“老三,开市了!”
不论村里有何种诡异的氛围,在鼎沸人声里总会冲淡许多的,人们毕竟要继续生活。人虽说不像原来那么多了,但你要是想赶着马车想从十字路口过,那你快去一边凉快吧!唯一的办法就是训练——让马模仿人:后蹄直立起来,前蹄举起篷车,马尾巴扫来扫去,嘴里秃噜秃噜的说:借——光呦哎嗨秃噜秃噜......
妇女们只消在路口互相确认过眼神,便原地钉住,开始在那里生根发芽,哒哒哒的喷起唾沫星子,一开口就书接上回:谁家发生了鬼事,谁家的房屋被霸占了,谁家儿女成亲了——不需要任何语言的技巧来走过场;手里的小孩想拉着母亲走,但是他能拽的动庙里的菩萨大像吗?
我早已叫了老三出门,为的是躲着我母亲。因为我怕她会向老三提出这样一个问题:
“你觉得我家儿子的前途怎么样,他考的学堂比你好,前途估计会不错,我没说错吧?”
到了戏台周边,上官飞请我俩吃豆腐脑,他这样的人是攒不下钱的。
戏台上已经开戏了。戏子们看到这么多人,像瞎子重现光明似的,兴奋的唱着,都破了音。戏台下边人头攒动。
不知怎么的,在那么一瞬间,我觉得我来到这世上就是为了在阳光下,吃这口老豆腐。
看着人群,我说道:“我爹说过,他年轻的时候,村里人最嗜听戏,那时候人能挤死人......他就做了一个大沙包,拴好绳子,拽在手里甩,呼呼的,打在人身上邦邦的。”
老三瞪大了眼睛问:“干什么用的?”
“借光啊,我爹粗声粗气的喊:让开!挪开!闪开!沙包呼呼的一甩,砰砰乱砸,人们就笑他,躲他,然后哗——像狂风推草,歪过去一片,他刚走过去,哗——又歪回来,我爹所过之处,无不摇摆,后来人们都学他,到河里挖沙子做沙包,河床都挖深了,竟然好几年没犯涝......”
“是不是,又扯到犯涝上了......”阿飞面带微笑,但是脸色苍白,我猜他昨天可能受了家里的气,不过我是真的认为他是个干大事的料,他不是为了那些谋生之计才来到这世上的,他学的本事就是干大事用的,像他这样的人是根本不适合去干活计的,也不该有这样的烦恼,他和我们不一样,这一点我很清楚。
“那个人是干嘛的?“老三指着路口处问我。
我一看,只见那里果然立着一女人,四十多岁,出类拔萃:衣着破旧,但是精神抖擞,头发梳的极顺,穿着很短的裤子,露出雪白但干枯的大腿,四处冲人喜笑。
“那就是司晨官!报开市的。”
“司晨官真的是个官?”
“是个鞠!你没听过‘牝鸡司晨’吗。”
“为啥。”
“什么为啥?这可是村里的万事通,原本出自书香门第的!会写写算算,所以当年朝廷要赔蜻蜓洲两亿白银时,村里的户籍就是她参与统计的,她几乎知道全村大人的名字,人们家里愿意或者不愿意被人知道的事,她都如数家珍,比如什么寡妇门前的是非啦......”
“是不是......别说了,她看咱们呢。”
我一抬头,果然司晨官正朝这边望。
“她在看你呢,老三。”果然,司晨官发现了一个不属于本村的面孔。
“为啥?”老三说,“她过来了......”
张三赶紧低头吃东西,不再说话。
只听她走到我身后,把锣桄榔一声摆在了桌子上,我吓了一跳。
上官飞却突然回头道:“啊?什么?”
原来是司晨官在拍阿飞的肩膀。只见她笑眯眯的说:“你们这个胖兄弟是不是在说我呀?”
阿飞没好声气的说道:“是不是,怎么了?”
“他说什么了?”她十分好奇的问道。
老三赶紧把脸埋到勺子里。
我回答说:“他问你是干啥的。”
“是吗!”司晨官的眼睛里立刻放出夺目光彩,“还有吗?”
“我说你知道的事情多。”
“敢情!”她龇牙咧嘴的大笑道,“那敢情......你们谁都不知道吧——戏台上有人蜇上鬼哩!”
此语一出,所有人的谈话都被斩断了,四周一片缄默。路过的人也全都停步回头,予以沉默来配合,予以注视来鼓励,只待她声震人间。
我看见她脸上抹的面扑簌簌的撒了下来,耳廓竟有纯银首饰,那面不大的铜锣摆在她面前的桌面上。
她鼻孔朝天道:“我可不光是给你们报市呦,每天还得给这些唱戏的做饭哩!哼,老娘能不清楚吗!”
如此一来,此人之言必非空穴来风。
油条老板赶忙给上了一碗豆腐脑,朝她抬抬手,意到无需言;司晨官冷漠的摸了摸碗边,下巴微微一点,这才开始讲发生在戏台上的一些事......
原来,那些戏子已经有好些天没睡好了。
山谷里是各个村庄轮流赶集,青木庄是每月一四七,东边的莘庄二五八,西边的樟庄三六九,至于十号,匀给北边的絮庄,张三他们的麦庄太小,就不赶集。请戏班过来的时候,说的是唱七天。
第一日,适逢赶集,台下观众不少,使唱戏的那些家伙信心满满,但到了晚上人就不多了——只立着几个黑影子,不吭声也不鼓掌,唱戏的便有些灰心。
第二日,不赶集了,人就少的可怜,可喜的是,晚上的人仿佛越来越多,应该是第一天晚上看戏的人邀来的。可这些人反应冷淡,从不叫好——算了吧,把戏唱好就得了,谁在乎有没有吆喝呢,反正唱不了多久。
第三日,司晨官给他们做饭时,一个唱老生的男人,开始和她眉来眼去的。司晨官知其意在颠鸾倒凤,便也大胆亲近,授意晚上行事。老生却道:“白日里人越来越少呐,晚上却越来越多,恐不便行那事。”
司晨官大惊失色,嘴一漏风说:“夜里还有人?不可能的呀——你们来之前村里就让我通知遍了,晚上不准出来!再说了,我家就离戏台不远,晚上从来没见街里有人走动,戏台下早就不敢有人了……”
那老生一愣,脸上白了一大块,露出一阵恐惧,连忙追问。大家见其态异然,纷纷围了过来,司晨官这才知道自己说漏了嘴,但见瞒不住了,只得告知说,晚上是唱给鬼听的。
“去他妈的,老子不唱了!”当时就有个年轻人摔了行头,骂开了——大骂县衙,大骂村民,大骂一切和青木庄有关的事物,唯独不敢骂太爷。但是班主坚持留下——他给了那个吵吵骂骂的后生一巴掌:
“你他妈的,就你娇贵是不,一旦学了唱戏你还能干得了什么!”
年轻人面皮软了,蹲下泣道:“你当我愿意学吗,是家里逼着我学的!”
班主为拢其心,拍拍年轻人的肩膀,语重心长的劝道:“这年头混口饭难啊,你学了什么就得一辈子做什么,这就是命!”
年轻人满脸泪水,抬起头凝噎着说:“我不想有这样的命啊班主......”
班主早已失去耐心,脸色一变,一脚蹬到年轻人脸上去,将之踹飞,骂道:“不想认命就滚!我们不养活废物!”
一提到离开,那家伙就老老实实的屈服了。
旁人只得忍住没发作,他们无法反抗班主,只得盘算着抢占先机。大家都争着白天唱。虽然白天唱更累,但是无所谓——晚上爱谁唱谁唱去!唱不了的瞎嚎都行——反正不是唱给人听的!
于是夜幕降临之前,通过一小部分人的讨论,演出安排就敲定好了,戏班贴出了投票结果,本着公正的原则:
男戏子:十年以上唱龄并同意减薪与集体共同度过难关者,白天唱;十年以下唱龄,以今天哭泣者为代表的人员则留班查看,是否同意夜唱全凭自愿,不做强制要求——同时个人意愿违背集体利益者,即刻开除,集体内绝不容留此类害群之马!
女戏子:有多次外派经验并为乡绅提供秉“烛”夜谈之辛劳服务者,及班主熬夜加班之女助理,为体谅其默默奉献,允许白天唱;如处于见习阶段并承诺至班主卧房面议续约事宜者,或资质奇高且有培养成为“夜内”行家者,酌情调配至白天唱。
这种公正的安排以小部分人的全票赞成而通过,可见在戏班里,没有什么事情是不能通过公平投票解决的。
到了晚上,唱戏的上了妆,探出来头战战兢兢的一看,也傻了眼:今夜台下没人啊!
什么都没有,空荡荡的。也好……不用看见那些……只有旧戏台伏在那里,两团黑色的龙须柳像胡子一样颤动,可是……总感觉很多家伙在盯着台上......台下会不会其实已经鬼山鬼海呢,只是他们看不见......台上的人动作僵硬,满头大汗,这才回想起当初签约时师爷说过的话:
“收了钱可不能装腕,别管人多人少,就是台下没‘人’也得给我唱!”
他们借着两旁的十数盏油灯,滋生出火苗大小的勇气:反正台上有光,明事难成,暗事易做,能把我们怎么样?唱!刚开始,他们的嗓门还有所保留,像处女脱衣,一件一件的,唱了几嗓子就渐入佳境了——起上几个高调门,冷汗立刻止住了,再加上互相用眼神鼓励着,最终也就熬过去了。
退场后,几人长吐一口气,脚下发软,可是想到已积攒下吹嘘的资本,便不再对演出安排耿耿于怀。成就毕竟大于不公。他们心想着:只要这样的不公,并未要了他们的性命,稍微担惊受怕也是可以接受的——这口气暂且寄下,等哪天要是真逼的老子性命攸关了,再爆发也不迟!
他们回到偏厢里躺下,才将呼吸调顺。忽然,外面爆出一阵巨大的掌声,如大潮袭岸......却又戛然而止。
所有人全被惊醒了!调顺的呼吸似大小便失禁般倾泻,另一屋的班主翻身僵住,身旁正在续约的丫头学徒当场吓哭,但立刻被捂住嘴。
没人敢出去看一眼,大家都缩的像只蚊子一样微小,希望自己不存在。
“去瞅一眼呐,别让大家跟着受煎熬。”有人冲着刚唱完戏的家伙怒道。
“就是!谁唱的这吆喝谁领!”
于是众人都愤愤的望着那几人,可他们躲开目光,不做任何表示。
外面还是一片寂静,额头的汗已经流到了腮边,泪渍尚且未干......远处的蛙声甚至都清晰可辨,又过了一会,泪渍已干,汗也滴尽,众人安然无恙,于是都悄悄凑成群躺下盖好,生怕一丁点的声响会再引发一轮掌声。过不多会,有了一溜鼾声,不知那人是否真的睡着了。
第四日,白日当空。所有人放松下来,洗净脸后,开始互相取笑昨晚他人的丑相,打闹之余还觉得刺激,罢唱的念头就更没人再提起。只是把这些混账事带着怨毒告诉了做饭的司晨官。司晨官同样惊震不已,表示从未听到什么掌声。演员们倒是感觉在意料之中。白天还是老样子,弹指而过,这天也就是张三在水里出事的那天。
当晚,那些人挂着汗,一处也不敢乱瞟。唱完后,飞回自己屋里,所有人都趴好,竖起耳朵,准备听外面的掌声。可是往往最期待的东西反而不会再次出现,到了三更还是一片寂静。大家把精神提的太高,反而不知道怎么落下来,失望至极,还有人悄悄把门押开一条狭缝,向外观察,最终扫兴而归。最后就都睡下了,没什么不寻常的。
第五日,也就是今日。有个戏子一睁眼就说,他做了个奇怪的梦,梦到戏台后面的墙塌了,赫然暴露出一个巨大的粪池,几个肥头大耳的赤身男人泡在里面洗澡,怡然自得,还自称是从前的几任太爷,笑呵呵的邀请他进去泡泡澡呢——然后有几个人说,他们都梦到同样的事,大家面面相觑。
这些奇闻当然都传到给他们做早饭的司晨官耳朵里,紧接着,司晨官下去站在路口一敲锣,当!带着兴奋的喊:“开市啦!”喊罢看见了我们正在看她,于是跑到早点摊坐下,洋洋得意的放下锣,拍了一下上官飞的肩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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