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云氏生了子之后,便被云氏夫人接回了府邸。林枢再见她时,只见她如今瘦削的不成样子,见到林枢抱着孩子竟也不舍的垂下泪来。云夫人见状,生怕女儿为了再见孩子一眼生出留恋,便硬下心肠,叫了她哥哥来将她抱回去了。林枢见他们如此,心中不禁也涌起些许悲戚之感。直到崔妈妈走来说已经封了暖暖的车骄,如今便接了这孩子回威武将军府去,林枢这才抱着孩子并两个乳母回了康家。
康邵氏见了这孩子,喜的落下泪来。康衍倒是沉默了一回,命云起亲自带了云氏的嫁妆等物回去,并一张隔绝的字儿过去,也算是了断了这一段缘分。就连久不出门的郑氏也遣人送了一把长命锁,康邵氏见了叹道:“这还是你大嫂子的陪嫁呢。”林枢听了便命人去好生谢过。又问康邵氏道:“母亲,真的不想养着这孩子吗?”康邵氏知她从没做过母亲,心中仍有疑虑,便笑道:“你有什么不行?给这孩子收拾的屋子我瞧了,是极妥当的。你就带着他,我没什么不放心的。再说,崔家的不还在你身边呢吗?有什么麻烦只管跟她说,她家里的几个孩子养的都极妥当的。”林枢只好点点头。
康衍为这孩子起名康霈,取恩鸿溶兮泽汪濊,四海归兮八荒会之意。如今既抱了回来,便就择日开祠堂,写宗谱,记在林枢的名下。如今修本居便热闹了起来,比往日云金雀在时更加热闹。这孩子玉雪一团,可爱非常,见者无不称赞。林枢也便就在修本居歇下,时时查看霈哥儿的情况,便是有账目要看,也只让汪寒江入内伺候。
霈哥儿不知是离了生母之故疑惑是环境不熟悉,每到夜里便啼哭不止。每每哭闹起来都得林枢安慰一番方才能止住,所有的乳母保姆均不上劲儿。是以每每林枢都只能抱着霈哥儿,哄睡了之后才轻手轻脚的放回摇篮之中,有时林枢一去,霈哥儿便又啼哭起来,林枢也鲜少得睡眠。还是孟神女来时瞧着林枢的黑眼圈儿说道:“这可不成,若是孩子一哭你便跑过去哄睡,自己的睡眠也不要了吗?养成了孩子被人哄着睡觉的习惯,长此以往可如何是好?”林枢疑道:“不然还能怎么办?”孟神女笑道:“这个自然好办,每每孩子哭闹时,只需安抚他的情绪便可。给他用热水擦擦身,换身刚洗过的衣裳,叫乳母哼着歌入睡,时间久了自然也就习惯了。”
恰此时霈哥儿哭的厉害,林枢命人打了热水来,将门窗关严,亲自攥了干净的帕子给霈哥儿擦了身。霈哥儿一开始还撕心裂肺的哭,可擦过身之后便止了哭,老老实实的让林枢穿了干净的衣裳,还对着她笑了一笑。放进摇篮的时候,林枢哼着歌儿,霈哥儿不一会便睡着了。
林枢无比感激孟神女,又兼她带了好些娃娃的衣裳玩具来,便留她吃完饭。只是孟神女说:“你干女儿也离不了我,我且得回去了。等霈哥儿再大些,倒可以让他们一处玩耍着。”说罢便告辞离去了。
所以康衍回来时,只见修本居灯火通明,白鹭洲却没什么人。来至此处,果然见林枢伏在摇篮上,轻声唱着歌儿。不知是她忘记了歌词,还是哼的声音太低,康衍始终听不清她在唱什么。只是歌声流畅低缓,直入人心,就连地上陪侍的乳母保姆等人都打起了哈欠。见了康衍回来,又连忙打起精神来低声问安。
康衍走到摇篮旁,林枢只是用食指在口唇处比了比,但歌声还在继续流淌:
“……
There are those who think that I'm strange
They would box me up and tell me to change
But you hold me close and softly say
That you wouldn't have me any other way
When all the world is spinning round
Like a red balloon way up in the clouds
And my feet will not stay on the ground
You anchor me back down……”
霈哥儿在林枢的歌声中沉沉睡去,康衍也瞧着襁褓中的霈哥儿,拦着身边的林枢,胸中似有什么东西要溢出来一般。林枢见霈哥儿睡熟了,才示意康衍她要出去了。康衍随着她一同出来,却见她在门口抻了个懒腰。康衍笑道:“辛苦夫人了。”又吩咐乳母保姆好生照料着,才携了林枢往回走。
路过满院梅花之时,康衍忽然问起:“方才的歌曲,是什么奇怪的语言?”这话问的林枢一时无法答言,康衍便只得笑道:“那说说唱词都是何意可好?”林枢这才舒了口气,看着满天满院的红梅缓缓的说道:“这个世界对人的要求太多了,为了他人的意愿生活的话会很累的吧?可以找到能接受你原本的面目的人,才是最幸运的。”康衍听完便低声问道:“那夫人说说,我可找到了?”
林枢一愣,康衍如此明白的告白一时令她无所适从,只推开他顾左右而言他说道:“晚饭已经备好了,将军是在哪里吃?”说罢便要抽身而去,康衍却拉住她问道:“怎么这么久了,连一句好听的话也还说不出来吗?你心中有我,为什么只有你自己看不到呢?”林枢被他的话吓得向后踉跄了两步,绊在一块石头上,一屁股坐在了冰冷的雪水之中。
康衍见她受惊,本想拉她起来免受寒气,谁料她慌乱之下竟挥开了他的手手忙脚乱的在雪水中滚了一身的冰寒才爬起来跑回白鹭洲。康衍见她如此,便知不可强求,只叫了个婆子去烧水与林枢沐浴,婆子领命去了,当下不在话下。
夜里林枢至康邵氏屋里请安说话。康邵氏何等眼聪目明?早有人报与她林枢从康衍手中慌忙逃脱之事了,只是见林枢低眉垂眼的模样也知道这两人只怕是又出矛盾了,便笑道:“你惯是个多心的,只是有些时候未免多心的过了馀,反把亲近之人推远了可如何是好?”林枢知道康邵氏的意思,也只能点头称是,便被崔妈妈搀着回屋了。
她先去修本居瞧了瞧霈哥儿,霈哥儿正抱着奶母吃奶。他吃奶强劲有力,见到林枢来,还十分开心的蹬腿身手的笑出声来。林枢见他如此精神,不觉也对着他笑了笑,直哄着他睡下了,方才从游廊中往白鹭洲回去。
一路上,只有崔妈妈扶着林枢。前面镜尘湖上明月当空,飞彩凝辉,满院红梅染上冷色的月霜,正是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之际,林枢却想起下午康衍说的话来。
自从在这个陌生的地方醒来,她便从来没有正视过自己的心,若不是康衍提起,她只怕永远不会发现自己的心意。只是她害怕,若是迷失在这样的情爱之中,她还能否保持住自己的本心?她害怕这样的情爱会带给她毁灭性的后果,那后果是她原本便脆弱的神经无法承受的。
崔妈妈自然也知道身边的女主人有心事,但她自来不喜与人多言,便只好等她先开口。游廊走入常青树中,月色与红梅皆不见,前面拐个弯便是白鹭洲了。她原想着林枢不会开口了,谁知林枢忽然说道:“妈妈,已经死了的心,还能再活过来吗?”崔妈妈却叹道:“夫人是聪明人,岂不知有生便有死,有死才有生?死生不过是人之常情,天道大伦罢了,夫人还有什么不懂的呢?”
此一番话只说的林枢醍醐灌顶、大彻大悟。她停下脚步,鼻间酸楚,热泪满溢,心道原来不止彼心生、此心死,就连现代的林枢生,古代的林淑死也是形形色色各不相同,冥冥之中早有安排……既然早有安排,自己又何必为死生之事所困苦,更不必为生此心而困苦。
她一边抹泪对崔妈妈道谢,一边回头去弃了众人提起裙子从白鹭洲旁的游廊往康衍所在的日新斋跑去。她忽然想起从前与康衍的种种,从洞房初见,到一同入宫,到小登科之夜……似乎都是康衍在积极的解决他们二人只见的问题,房事不谐、孕育两人之子、彼此无法信任、更兼有云金雀这等有情有义的美妾在室……就在不知不觉之中,康衍早就与她交了心的,是她自己被死生之事所惑。如今既已想通,什么后果什么结局她都不在意了,毕竟在建立一段关系的时候就该做好为之流泪的准备不是吗?
一路上多少下人瞧着,往日端庄守礼的主母一手拉着裙角狂奔在游廊之上,顿时都驻足观看,林枢也不甚在意。
直跑到日新斋外面,早有云起眼尖报与了康衍。康衍见到气喘吁吁的林枢时,手中还握着那本《妙色王求法偈》未曾放下,见林枢狂奔而来,直跑的面红耳赤,不知出了何事,连忙问询,却见林枢抬起手来搂住了他的脖颈,教康衍愣在了当场。
此刻林枢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抱着康衍不撒手。康衍也早就反应过来林枢之意,回抱住她在她的耳畔低声说道:“此刻不怕被人瞧见吗?”只听林枢闷闷的说道:“我一路跑过来那么多人都看到了……不差这一点。”康衍失笑将她抱得更紧只说:“阿枢,我解你深意。任何的誓言和诺言都不足矣许诺往今一生,这一生的路,我只愿与你相扶相持,彼此勉励,方才是我们二人的相处之道。”林枢将他抱得更紧,康衍也是。一院子的下人不知发生了何事,全被云起轰走,就连追来的燕草和碧丝也被拦在了外面。
从此这两人便心心相印,彼此依托,再无嫌隙。
只说康有仪家,开春便接到了康浓入宫待选的旨意,早早的请了宫中的教习嬷嬷指导她宫中礼节。学习行步姿态,言谈举止,甚至做茶插花品香等事也学了起来。康浓素来守礼重节,也是个聪明的女子,自是学什么一教便会,让嬷嬷教的也十分得意。
直到入宫之日,康家众人来送,康浓心中见三房等人全来了,常氏托病未出,但心中也心满意足,只说:“女儿此去,即便赐花归家,也断不会丢康家的脸面。”秦氏直哭得泪人儿一般说不出话来,康有仪说道:“我的女儿绝非池中之物,自你启蒙之日起,为父心中有数。此去是为晋王府世子妃之位,宫中早已打点妥当,你不要担心,只管放心去吧。”说罢一家子便目送康浓入了宫去。
林枢站在秦氏身边,劝慰道:“六婶婶这么哭,反倒跟浓妹妹都没说几句话。这一去得有三五天都见不着了,这不是让浓妹妹担心吗?”秦氏拭干眼泪,向林枢说道:“还是你这孩子明白。”说罢便止住了哭,向里面挥手示意。康浓果真放心不少,转头去了。
回去的路上,秦氏还笑道:“衍哥儿媳妇家的孩子可怎么样了?何时满月,也抱出来我们见见才是!”林枢笑道:“长得见状可爱,很像他生母。过不了几天婶婶就能见到了,府里正筹办这事呢。”秦氏听这话,又看着林枢仔细端详了半晌,才对康邵氏说道:“三嫂嫂,你这媳妇我瞧着竟是换了个人了,也爱说了也爱笑了。何如从前那幅模样,小心翼翼、做小伏低的,还是如今这个样儿好!”说罢几人各都哈哈笑起来,路上的平民都瞧着这一家和美非常,十分羡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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