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鼠灰色的天空依稀几颗星,东边的天微微亮了。
我穿过一道又一道门,许多人已在排成几队,他们穿着各色的衣服,或背着,或提着,或推着大小不一的包,有的是箱子。他们大都臃肿而随意地站在那里,仿佛还沉浸在睡梦中没有醒来。大厅里,不太明亮的灯光照着这睡眼惺忪静默的一群人。此刻,他们将暂时有同一个身份,奔向同一个目的地,短暂的几个小时,他们将拥有一个共同的名字——旅客。
一会儿,人群躁动起来,开始缓缓向前移动,随着人流,我缓缓地又穿过一道门,一列翠绿色的列车出现在我的视野里。
它仿佛一条巨莽横在我眼前,侧面看,三角形的绿色的脑袋,和同样绿色的身体尾巴温顺地趴在地上,向远方延伸很远,天不太亮,车尾影影绰绰在灰色干燥的晨雾里。
它的确像一条年轻矫健的巨莽,它不知疲倦地行于茫茫戈壁或者沙海里两条黑色的铁轨上。人们以它为傲。可是,我站在空旷的天地间,我发现了一个秘密,人没有变,一样的慵懒无助,戈壁没有变,一样的空旷苍茫,天色没有变,一样的时而鼠灰,时而土黄……
可绿皮车的确变了。
它成了一个时代的骄傲。
那是有些人的骄傲,对于我,什么都不是,但它勾起我的回忆,唤醒我的记忆,让我穿梭往返于现实与梦魇里。
三十年前,我也是这样站在绿皮车前,一样的风,一样的鼠灰的天空,一样呛人的土黄色的空气。
那时,我十八岁,一头短发,脸色菜白,身材矮瘦,那天我穿了一件宽大的男式藏蓝色羽绒服,羽绒服长及我的膝盖下面,超大的尺码,蓬松的羽绒涨成一个近乎圆形的盖子,下面露出我纤细的双腿,我像一只仓皇的黑色甲壳虫,那双羸弱的双腿,也许让我更像一只蚂蚱。
羽绒服是母亲临行前让我穿的一件铠甲,她生于江南,嫁到中原,之后从未离开过中原,她一生思念她钟爱的再也回不去的鱼米之乡,她鄙视中原,更不必说大西北了。但没办法,她无力走出那片贫瘠的平原,她愧疚不能给女儿更好的前程,她拗不过女儿,低头让步放女儿远行。
她不知道,女儿极想离开她,离开永远忙碌却永远贫穷的家。他们之间也没有爱,所以从不谈论爱不爱的,他们只有劳作,春夏秋冬,周而复始。爱存在这个世界上什么地方,他们无暇顾及。那时的我认为,爱可能在有限可看的书本里,隔壁老头的故事里,流浪说书人的评书里,千回百转的戏里,露天的电影里……在贫困与辗转的生活里,爱这个字眼是那么不接地气,人间稀缺。
我的父亲母亲,爷爷奶奶,他们只是本能地活着,一代一代延续生命。
母亲听说西北地区常年严寒,风沙弥漫,在她的心中,只有这样的羽绒服才能够抵御风寒。其实,她拿不出更好的衣服,尽管这件也是城里的大伯淘汰后送给他农村兄弟的。她把对女儿远行的牵挂、嘱托、期望,都寄托在这件羽绒服上,希望它能够防御一切,至于羽绒服的面料、颜色、款式,对于一向讲究外表齐整的母亲,此刻,均不在她的思忖之列。也许她还有一个没有说出的秘密,这件男式衣服,足以让人忽略我的性别,我已发育的胸,初露的少女的水灵,都被她深藏在了藏蓝色的男式羽绒服里,成了她内心永远的阴谋。
我怯生生地登上了绿皮车,缩在一角。
那古老的深绿色的绿皮车,冒着黑烟,开始“哐当哐当”地呼啸着西去,愈往西去,没了绿色,没了水源,只是漫天的黄沙,无垠的戈壁。这个庞然大物发出巨大的声响,它像一头年迈的老牛,艰难地喘着粗气,拖着长长的黑烟,拉着一车如我一样不知前途的人,茫茫于西北戈壁中。
天大亮了。
车内崭新的内饰,可调角度的靠背椅,可伸可缩的小方桌,脚下两孔三孔的插电板……一切整洁舒适。服务员站在一隅,她们穿深灰套裙,戴着同色系的贝蕾帽,项间红蓝相间的小丝巾打一个精致的蝴蝶结。车厢里还算安静,有的人侧着脑袋睡着了,有的人闭目养神,有的人在吃水果、面包等零食,有的人在刷手机,还有人在看平板上看电影,也许在刷一部长剧。
“美女,去乌市吗?”
“昂……噢……”。
仿佛是同一个人,两条浓浓的眉毛相接于眉心,深深地蹙在一起,他问我,“你是汉族吗?小小年纪,到新疆来干嘛?……”
我不敢回答,也不敢动,甚至不敢使劲裹紧那宽大的羽绒服,宽大的羽绒服掩饰了我的忐忑不安,我不知道,他们看不出来羽绒服下面的瑟瑟发抖。
我慢慢地移动着,想把身体移到火车车厢之间连接的地方,我动作很慢,我不想让他们看出来我在慢慢移动,看出我想逃走,我要逃离他们的盘问和疑惑的眼神。在我看来,他们充满了不友好和莫名的敌意。
车厢里到处都是人,行李架上塞满了花花绿绿的蛇皮袋子。人们大都脸色黑黄,头发蓬乱,眼神迷离,穿着臃肿,举止随意,座位上拥挤不堪,过道里也塞满了人,有的席地而坐,有的歪歪斜斜地靠在行李上。有的索性钻进座椅下面的一小片地方,顺势扭曲着身子,呼呼地睡去,他们仿佛没有感受到车厢里的喧嚣。两个车厢连接的地方也挤得水泄不通。这里的人大多都站着,站的实在累了,才蹲下靠着车厢缩在一角歇一会儿。那些经过几个白天黑夜,实在乏了的人,就或站或蹲地歪着脑袋,流着口水睡着了。
这幅西部流浪记,如刀刻般刻在我十八岁的人生画卷上,粉碎了我五色斑斓虚无缥缈的少女梦……
绿色的巨蟒缓慢了下来。
我看了一下腕上闪烁着贝壳银光的瑞士表,不到四个小时,复兴号已缓缓进站了,我下车,穿过一道道闪烁着红色绿色指示灯发着滴滴声响的电子门,我熟练刷卡,快速地出站,走向我提前定好的网约车。
网约车的师傅是一个不认识的人,他礼貌而又周全,早已在我们约定好的地方等我。
我回头望了一眼俊朗的绿皮车,作又一次告别。
我早已不是那十八岁的少年,我已步入中年。
绿皮车,我上下过多少次,已记不清了。其实他没有变,无论他像一头古老的老牛,还是像一条矫健的巨蟒,它承载的,永远是上了车的人无法预知的人生。
它是我一生大事记的见证,是我与故乡、与亲人无法切断的血脉和纽带。
这么多年来,他执著地拉着我,从少年,到青年,到中年,去老年……,他沉默、霸道,不询问,不商量,从不等待我的同意、回应。我在憧憬与烦恼的交替往复中,一次又一次奔向他,与他厮守一段又一段或短暂或漫长的生死相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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