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鹏自杀的晚上,一群从天顶和草地底下突然冒出来的飞蛾幼虫,突然布满了校园甬道、楼墙和所有坐落在草坪中的大石头的背阳面。所有人都戴着一顶无所谓样式的帽子,扎着围巾,按照专门清扫出来的越来越细窄的路线,小心翼翼地走到门口,掀开帘子进门,让专门负责管虫的阿姨在周身审查个够。
虫灾,就是十九岁这一年最深刻的记忆。
恬恬的眼神空洞,坐在椅子上,默默侧头向斜后方50度角的位置。
他已经住院一个月了。
那天早晨,倪鹏笑容满面地一趟趟抱着书本向新座位搬去的样子,就像个即将新婚的人。
“哎,色倪!”身后的男生两个嘴角都故意往下撇着。
“别闹别闹,我就要开始努力学习了!”倪鹏说。
“那你也不能不管你媳妇啊!”他的语气少有的惊讶和起伏。
“什么媳妇!我和恬恬只是好朋友。”倪鹏望一眼低着头顾自脸红的恬恬,笑眯眯地端走最后一本书,那本书是恬恬经常用来打他的。
“倪鹏,你出来一下。”恬恬小声说完,用手被轻轻拍他一下。
“怎么啦?”倪鹏跳着从椅子边上出来,差点迎面撞上要搬过来恬恬旁边的同学。
“哎,我可按照你老人家的要求换座位了,你打算什么时候……”倪鹏的脸使劲朝着恬恬努着。
“倪鹏。”恬恬打断他,“从此你和我离得远了,就该真的好好学习了,还有70天,你比我有前途,以后就不要胡思乱想了。”
倪鹏的脸色变得平静。高考近在眼前,70天能成就什么爱情,70天后,又会迎来什么……
“嗯……”恬恬抿嘴,在脑子里思索词汇可是明显不太容易,“我们没可能的。回去吧……要上课了。”
一前一后回到教室,倪鹏成了个木头人。
中午,恬恬和孙雨虹排队打饭,魏堒坐在塑料椅子上,一双手肘支在桌面。
商场的一层排布着一个个岛屿似的化妆品柜台,四周被璀璨的黄金照耀,奢侈品店铺里灯光昏暗。无用与多用之间早已转换了角色。
扶梯上一个年轻妈妈保护着她的孩子,在扶梯的尽头用尽全力把他提起来,荡过很远看不见了。
“昨晚他摸我头发,他说,比以前稀多了。”林皖笑望着那对母子的背影说,“虽然有孩子的感觉很好,但我真的觉得自己老了。”
“谁还能不老呢。”陈悠然侧头,用手抚摸货架上一个新生儿礼盒中的小衣服。“孩子是最催人老的。可是就算没孩子,咱们就不老了?你我都是女人,女人的老最是挡也挡不住。”
“哎,你别看那些礼盒了,一岁以内的衣服我都准备好了。”林皖说。
陈悠然迟疑一下,淡淡地笑着说:“不是为你,是为了赵远。”
林皖刚想用常用的那种言语阻止,可转念一想,赵远,他恐怕真的不由得自己来安排。
结账的时候,林皖的手里几乎没什么东西,衣服、奶嘴、指甲剪,都在陈悠然的手里。
货物的“滴”声小而尖锐,像林皖的身份一样经不起推敲。
从母婴店出来,林皖进进出出的都是面向少女的服装店,她的眼神也总是附着在耳机、平板电脑、名牌滑板鞋上。
“你干嘛还想当18岁小姑娘啊?”陈悠然不无取笑地调侃。
林皖提着陈悠然买的东西,笑着回答:“都姓赵,总不能只给小的买,亏着大的。”
陈悠然转过头,脸色十分难看,反复想着林皖的话,心里很酸很酸。她告诫自己,没有必要苦撑,但是她那样的人,无论什么告诫,到底都是无用。
陈悠然的时节已经过去了,就是新婚的林皖,也很快就会过去。女人易老啊,越是接受不了,越是难熬。
她笑着走进一家服装店,在货架上翻了翻,找到一条排扣宽肩带连衣裙,前后摆不对称的设计,全棉面料,是件好衣服。
“你穿穿这件,我看行不行。”陈悠然招手叫来导购员,拿着衣服在林皖身上比了比。
林皖果然还年轻,对着镜子左右转身,腰臀的曲线还在,脖子的皮肤光滑,锁骨清晰可见,甚至连刚生产完的腹部赘肉都消失不见了。
“这就有了,脱下来吧。”陈悠然笑容满面地向导购员换了小一号尺码,刷卡,包装。
分别时,陈悠然盯着林皖歉意的脸,想到她曾不止一次思考的问题——无论是她自己,还是林皖,去跟赵陈这种人过一辈子,都是不值得的。
“你跟他不后悔吗?”陈悠然忽然非常严肃地问。
林皖已经被陈悠然系列性地行为搞得不知如何回答,此时更加不知所措,索性微笑着说:“有什么后悔呢,我这种人。”
“你这种人怎么,靠自己活着,不比任何人低。”陈悠然说。
“可是我自己感觉到呀。”林皖的笑容变得非常温柔。
“那样活着会很辛苦。”陈悠然叹气。
“我接受不了过去的自己,我自己知道,那些并不是幸福。”林皖低着头,声音并不大。
“果然,婚姻这个围城,是不同材料建成的。”陈悠然冷眼看着被跑过来的男人抢先截停的出租车,觉得副驾驶座上的人与那个远去的男人也无甚差别。
孩子躺在床上睡着,停止大哭有一个小时了。对于一个刚出生不久的孩子来说,被父亲照顾一天确实足够让他使劲哭上一哭的。
赵陈歪在床头上昏昏欲睡。这种睡意,不同于晚上的睡觉,完全是出于内心的疲惫。他从来不知道一个孩子能有这么大的力量,能把一个成年人折磨成一滩烂泥。
林皖提着纸袋,用钥匙自己开门。
孩子听见门上传来的响声,一下就醒了。他还不会说,不会坐,不会爬,只会哭。可是如今,他没有哭,正躺在那里,像赵陈一样把头侧向卧室的门,用眼神告诉林皖:“我可把这个让我叫爸爸的人折腾老实了。”而赵陈长出的一口气,难以控制的面部肌肉,倒像个无助的孩子。
“你们相处得好吗?”林皖一边脱衣服一边问。
“一直哭。”赵陈说。
“啊!”赵远也说。
“谁哭了?”林皖摸摸赵远的下巴。
“啊呜啊啊!”赵远回答,“南美大鸡!”
“哈哈哈…”林皖和赵陈都被孩子突然清楚吐出的四个字吓了一跳。
“当爸爸不容易吧!”林皖笑着走到赵陈旁边,像爱抚赵远一样,抚摸他的头发。
“哼,我闺女可不这样。”赵陈还是叹气。他起身,得了特赦似的推开林皖,走出卧室。
“你闺女?那个女孩……”林皖一边抱起赵远,一边望着赵陈的背影,心底缓慢地略过一场悲凉。
“远,他们已经远了,只有你,和我。”林皖静静地说。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