劝服科技(persuasive technology)的设计目的在于帮助用户改变行为,尤其是坏习惯,例如久坐不动——我的运动手环每隔四十五分钟就会振动提醒我起来走动。虽然劝服科技立意良善,但很容易引起「误用」或「滥用」的疑虑。劝服科技会不会引导用户去做错的事情?用户做决定的自主权是否被限缩或剥夺?依赖劝服科技的「好」行为是真(心)的吗?为了避免这些疑虑,哲学家和社会学家发展了一系列伦理守则作为劝服科技的设计要点。
这些要点的通则是:确保用户同意劝服科技的目标设定。虽然这个原则能够有效降低误用或滥用劝服科技的可能性,却会把劝服科技带进一个两难困境:尊重用户但没有效果。安装 APP 时提醒用户注意隐私条文的视窗很快就被关掉、驾驶很少真的在意仪表板上的因为超速而转红的数字、运动手环一天振动三次我也不见得会起来一次。如果劝服科技的用处是改变用户行为,那么遵守伦理守则的劝服科技显然没什么用——这些守则正在剥夺劝服科技的能力。
问题的根源在于,人类目标经常很复杂而且相互冲突。我的长期目标是身体健康,我也清楚知道多活必须多动,但手环振动的时刻,我正好在写文章、看影片、或读小说,这时候我的(短期)目标是完成这些工作、避免被打断、或享受这段时光。虽然我同意运动手环的目标设定,但这个劝服科技在某些时刻其实违反了我当时的目标。换句话说,「用户同意目标设定」往往只是鸡肋,我们很少有人不同意「健康」或「财富」这种理想。留给用户极大的决定自由,说穿了只是复制原来生活中的挣扎情境与结果:长期与短期目标相互冲突,得胜者往往是后者。
更麻烦的是,有些目标非常重要,但却很难获得普遍认可。最明显的例子莫过于环保 ——想想拒绝相信气候变迁(旧称「全球暖化」)或即使相信也不认为有责任的人。这些人并非少数,而且我们很难用「他们不理性」的指责就轻易了事(何况他们也不会因为指责而改变)。这个困境其来有自:我们无法将环保确立为众人都该遵守的道德或法律规范。为什么?
一般来说,道德或法律规范虽然限制自由,但这种限制最终是为了保障个人利益。想像一个完全没有排队这种概念的社会,人们经常为了先后次序打得你死我活,因而彼此仇恨且互不信任。想反的,另一个社会逐渐发展出排队的概念,而且大家约定排队是人人都该遵守规范。你会想要生活在哪个社会?答案很明显。前者很自由但不稳定,个人利益最终受到损害;后者不太自由但平顺安稳,每个人都能获到(一定比例)自己想要的。换句话说,这种契约模式确保了道德或法律规范和个人利益的并行不悖。
正因如此,很少有用户反对促进「安全驾驶」的劝服科技。因为这样的劝服科技看似减少驾驶开车的自由度,但最终其实保障了他的安全——当他走路的时候,别人车上的超速警示很可能救他一命。这种契约赖以成立的相互性,在环境问题上几乎不存在:爱护环境的你,可能得不到明显或立即的好处。乱丢垃圾可能还好解决,但气候变迁往往只能双手一摊:气体会扩散且需要时间累积或净化,你减少排放二氧化碳,呼吸到好空气的可能是一千公里以外的人或者你的孙子的孙子,但立即承受出门不方便、走路满头大汗、工作效率降低、少赚一小时工资的,是你。
这样「善似乎没善报」的规范,很难被大众普遍接受为长期目标。这就是为何环境伦理或环保哲学极力想要去除「人类中心」观点,因为除非人类不以个人获利为考量,环保的法律或道德规范才有可能真的形成并且强化,而不只是当前的「若有似无」。然而在此之前,如果劝服科技把「用户同意目标设定」奉为圭臬,那么劝服科技无异自废武功——要不就是软弱无力,要不就是置之不理。
* 本文(不含图片)刊登于台湾《週刊编集》第 12 期,2018.06.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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