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船

1

一个月前，因为工作调动，林静一家搬回了丈夫李明翰读大学的城市。

曾经要好的几个同学都在这里，据说混得风生水起。林静有心让李明翰和他们加强联系，人脉这东西，需要维护，平时不理不问，需要时再去开口，怎么都有点难以启齿。

林静和李明翰在外工作七八年，这次回来，相当于斩断前缘，一切重新开始，所以林静迫切希望丈夫能趁这次机会和同学们亲近起来。

“几点集合？咱不会迟到吧？”林静一边催促慢吞吞剥鸡蛋的儿子小豆，一边提醒旁边睡眼惺忪的李明翰。

“十点，码头。”李明翰昨晚看球睡得晚，现在还在梦游。

“赶紧吃，打个提前量，别迟到。”林静捅了捅李明翰的腰。

“我同学聚会，咋整得你比我还激动？”李明翰打着哈欠，有些不满。

“你以为我想？”林静白了李明翰一眼。

林静没有明说，但李明翰心里清楚，林静怪他为人清高，不会打关系，混得差强人意。

后年小豆要上小学，林静看不上楼下的菜小，她向李明翰表明态度，不奢望小豆上牛小，但起码得去个风气好的小学。

但这具体怎么操作，恐怕还得问问本地同学，没人引路，你抱着钱也不知道往哪儿送。

林静把小豆的背包拉开，往里面塞巧克力和酸奶，不忘叮嘱他，“背包里的巧克力要分享给小朋友，路上不许偷吃……诶，你这包里都装什么了？”小豆的背包鼓鼓囊囊，实在塞不下额外的零食。

见林静在捣鼓他的背包，小豆不高兴极了，气呼呼地扯过背包带子，嘴里嚷着“不许动我的东西！这是我的探险包！”

“好，好，好，我不动，你赶紧把牛奶喝了。”林静把零食塞自己包里，手指向李明翰方向，“还有你，赶紧换衣服去！” 

2

明月码头上，晴空万里，阳光洒在水面上，波光粼粼，甚是好看。

林静一家抵达时，已经有人先到了。

“李明翰！”那是一个男人，他穿着条纹POLO衫，瘦瘦高高。

“周立！你小子怎么一点没变！”李明翰快步走上前去，两人又是握手又是拍肩，好一阵寒暄。

引见完林静和小豆，李明翰看看周围，问，“你一个人来的？”

周立脸上的不自然一闪而过，他笑呵呵地从兜里掏出一盒烟，抽了两支出来，“还能带谁？不说这些，亲爱的睡我上铺的兄弟，咱多少年没见了？”

“话说清楚点，歧义啊，是睡在你上铺！不是睡你上铺！”李明翰摆摆手，婉拒周立的香烟，两人好一阵忆苦思甜，回忆青春岁月。

李明翰不由地在心里感叹，时间真得可以改变很多，周立以前多害羞的一个人啊，现在插科打诨，满嘴跑火车，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唯唯诺诺的少年。

周立吐出一个烟圈，一副掏心掏肺的模样，“那时我年纪小，不思进取，现在思了，又晚了。”

李明翰正想劝老同学别太谦虚，过分谦虚就是骄傲，却发现周立的目光早已越过自己，直直看向身后某处。

“嘿，李明翰！你看看我是谁？”李明翰忙回头，说话的是一个短发女人，她脸上笑盈盈，长得谈不上漂亮，但却颇有风情。

“戴维！”李明翰热情地和她握握手，发现她身后还站着一男一女和两个小孩。男的戴副墨镜，有些不苟言笑，李明翰对他没甚印象。但那女的，李明翰印象深刻，是柯红，她还是那么好看，一颦一笑都很温柔。

李明翰忙招呼林静和小豆过来，又是一番热热闹闹的寒暄。小豆在林静的循循善诱下，把巧克力分享给两个小女孩，顺利建交。

今天其实是个微型同学会，聚会的是李明翰大学里最要好的那一拨。周立、李明翰、戴维和柯红是核心成员，戴墨镜的男人是柯红的老公董宇，临毕业确定的关系。

而两个年龄相仿的小女孩，一个是柯红家的，一个是戴维家的。

游船还在做清洁，大家正好在码头吹吹风，眺望下重峦叠嶂下曲折的湖岸线。

“这明月湖可是个好地方，水质特别好，待会儿咱钓几条鱼，中午弄个全鱼宴。”周立嘴里叼着烟，这次出游，他力荐明月湖。

“这好像是个景区，能随便钓鱼？”李明翰是第一次来，不太清楚情况。

“能，怎么不能？”周立还在吞云吐雾，冷不丁被谁拍了一巴掌。

 “周立，灭烟！”戴维扇扇鼻子，很不满地斜了他一眼。周立嗤笑一声，“这味儿不比你那薄荷烟好闻？”他作势要吐一个烟圈，逗逗戴维。

柯红看了过来，“周立，有孩子呢，要不你去下风头抽完再过来？”柯红的声音很柔和，但却比戴维刚刚有效果得多，周立“嘿嘿”一笑，把烟在地上一摁，灭了。

戴维似笑非笑地看了眼周立，一扭腰，牵着女儿上了船。

3

这是一艘两层游船，准载20人，被李明翰一行包了下来。一层是功能区，有驾驶室、洗手间和标准座位，二层是观光区，搭了凉棚，放着躺椅和桌子。

伴着孩子们的欢呼，所有人都来到二层落座。

三位男士聊起国际形势，从中美贸易战说到世界杯，林静虽然听得无聊，但对李明翰的表现还算满意。

小豆这边呢，似乎不太妙，巧克力的魔法已经消失殆尽，两个小女孩更喜欢玩过家家，小豆被排斥在外。好在，小豆也没闲着，他对游船上的一切充满好奇，从背包里掏出绳子、扳手，自顾自玩起来。

孩子间的友谊不能勉强，林静洗洗手，和柯红一道，把各家带来的水果切成果盘，戴维则负责拍照发朋友圈。

“戴维，你们家那位怎么没来？”周立抄起一牙西瓜，边吃边问。

戴维眉眼里是调笑，嘴里却叹口气，“我们家那位，可比不上你周老板路子广来钱快，这不周末还得任劳任怨加班挣稀饭钱吗？”

周立吐掉西瓜子，脸上一副受用的表情，嘴里却嚷，“你少埋汰我，谁不知道你老公是高工，享受国家津贴。”

“狗屁国家津贴，那是给家属的补助。老娘我结婚前一个人，结婚后还是一个人，不，还多了个拖油瓶！”戴维似乎对自家老公颇有怨言。

柯红扯了扯戴维的衣服，让她别当孩子面说这些，“其实老齐这个人不错的。”

戴维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手轻轻抚过柯红手腕上的翡翠镯子，“还是你家董宇知道疼老婆，那句话咋说的，别人家的老公从来没让我失望过。”

戴维这话一出口，大家哄地笑起来，惹得柯红嗔怪地捏了她一把。

游船在湖面上缓缓前行，环湖的山川树木郁郁葱葱，天气好得不像话。大家都被迤逦的湖光山色所吸引，暂时忘了说话。

林静站在稍靠后的位置，她不由地多看了“别人家的老公”董先生一眼，总觉得他的表情不甚自然。

4

“来！拍集体照了！”戴维挥挥她手中的自拍杆，“咱得选个景色绝佳的角度。”戴维盯着手机里的画面，左比划右比划，一步一步往船尾退去。

“快来快来！就是这了！”戴维站定，很是兴奋。

柯红带着两个女孩，拉着林静、小豆快步赶来，三个对拍照无感的男人慢慢吞吞，好歹还还是朝取景点来了。

船晃动起来，难道是暗流？

“喂！都别走了！往中间来！”一个气急败坏的声音如平地惊雷，“你们脑子瓦掉了？不知道全站一边要翻船吗？！”

船主老婆可没心情检视她的服务态度，上来送茶水，竟然看到这帮人往甲板一侧聚拢，这不是乱来吗？这些人看起来个个都是文化人，怎么连这点常识都没有？

临下楼前，船主老婆想了想，还是指着拴在栏杆上的救生衣说，“不会游泳的都穿上。”

林静第一个取下救生衣，刚刚船上那一晃荡，让她心里发紧，虽然家里三口人都会游泳，但安全起见，还是得把救生衣穿上。

林静取下六件成人救生衣，三件儿童救生衣，准备递到大家手上，可令人尴尬的是，没有一个人响应她。

大家看风景的看风景，拍照的拍照，搞手机的搞手机，上厕所的上厕所……她用手肘捅了捅李明翰，李明翰接是接下了，但随手就把救生衣扔到一边。

小豆这边呢，也不顺利，小豆嚷着“爸爸没穿，我也不穿！”

那挣扎劲儿别提了，仿佛要给他套的是刑具。林静叹口气，重新走到李明翰面前，不过，她只收获了一个不理解的眼神。

碍于面子，林静不好发作，但这口气憋在心里实在难受。好在这时柯红说话了。

她蹲在小豆面前，轻声说，“小豆，两个姐姐也要穿救生衣的，让你妈妈给你穿上！”说完，柯红拿起一件儿童救生衣，给女儿套上，戴维家的觉得好玩，也跟风穿上。就这样，很顺利地，三个孩子都穿上了救生衣。

林静向柯红投去感激的一瞥，柯红轻轻笑了笑，说，“孩子都是宝贝，得重点保护。”

水果吃得七七八八，林静把果皮收拾干净，拎着垃圾袋去了一楼。船有点晃荡，林静尽量让步子放慢，每一步都踩稳，快到洗手池时，她听到一男一女在说话。

林静只当是老同学从厕所出来，前后脚碰到，在此寒暄。可走到门口，她惊觉这两人说话语气过于亲昵。她不知道该掉头走掉，还是咳嗽一声以示提醒。

林静的大脑在进行激烈的思想斗争，可脚步却一点没乱，竟鬼使神差地踏了出去。

是他和她！

林静愣了一秒，赶紧闪人，掉头走进驾驶室，假装向船主老婆打听中午的开饭时间。她故意背对门口，让路过的两人以为她并未注意到他们。

林静有些心神不定，她刚刚不只看到那两人是谁，还看到男人的大手在女人的屁股上狠狠捏了一把。可他们一定是那种关系吗？

5

一点左右，午饭结束，天闷热起来。

戴维的女儿率先脱掉救生衣，接着一发不可收拾，柯红的女儿以及小豆也嚷着不要再穿。看着小豆额头细密的汗，林静有些心软，救生衣的布料不透气。

戴维早已把救生衣扔到一边，她一边给女儿梳头发一边说，“啧啧啧，这么热的天，穿上这东西，怕是要热死。”

林静听着，心里很不是滋味，她抬头看看天，别是要下雨。

想到这里，林静牵起小豆的手，把他带到一楼角落。

“豆儿，把救生衣穿上，好不好？妈妈回家给你买冰淇淋。”

“不好！”

“晚上多看一集汪汪队？”

“不要！”

“那周末妈妈带你去游乐场？”

“不！”

林静觉得脑仁疼，这孩子咋这么倔呢？

等林静和小豆再次亮相，这对荧光橙母子吸引了大家目光。

小豆和林静都穿上了救生衣。

周立呵呵笑起来，“嫂子不会游泳啊？这褂子穿身上不嫌费事？”

林静不想搭理他，但碍于面子，还是给了他一个微笑，让他自行体会。

戴维补完妆，悠悠走过来，口红鲜艳欲滴。她扫了小豆和林静一眼，拉过自己女儿，一番叮嘱，“去跟弟弟说，快脱了吧，多热啊，要捂出痱子的。”

小女孩领旨，嘻嘻哈哈向小豆走来。

林静有些忍无可忍，她搞不懂戴维什么意思。

林静拦住小女孩，蹲下来，认真说，“小妹妹，救生衣非常重要，能在关键时刻起到重大作用，和安全带是一样的。你平时坐车拴安全带，坐安全座椅吗？”

“有时候会……”小女孩有些迟疑。

“好，那你以后提醒你妈妈，每次都应该……”林静话还没说完，就感觉李明翰在扯她衣角，示意她到旁边说话。

“林静，你干嘛？不是来联络同学感情的吗？”李明翰不理解林静对救生衣的执着，她和小豆穿上不就结了吗。

“你这些同学不联络也罢！”林静压抑住火气，她的生父婚外恋抛妻弃女，她这辈子最看不上出轨乱搞的人。

“你到底怎么了？”李明翰了解妻子林静，她不会轻易动怒。

“我刚刚看到……”林静话还没说完，平地一声炸雷，紧接着，豆大的雨点就噼里啪啦往下落。两人赶紧收起话头，护着小豆到一层船舱避雨。

6

现在是下午两点，明月湖上风云突变，黑压压的乌云，把天空笼罩得像是傍晚。天像被捅破一般，下着瓢泼大雨。

船在水中飘摇，船主已经在返程。船主老婆给大家倒上热水，安慰大家，“这明月湖的天就像孩子的脸，说变就变。别担心，等这阵过去就好了。”

最后这句话让众人安慰不少。

小豆钻到林静怀里，他说，“妈妈，我想把探险包背上。”

林静摸着儿子的头，没有拒绝，她把背包背带调节到最长，让小豆背在救生衣外面。

背好探险包，小豆似乎安心不少，他静静靠在林静臂弯里，不再言语。

林静和李明翰紧紧拉着手，她在心里默默祈祷，千万别出大事。

“喂，还在船上呢……往回走了……还能走什么路，当然水路啊！”周立接起电话，语气有些故作轻松。

这边柯红和戴维坐在一起，搂着各自的女儿，董宇的墨镜已经摘下，眼睛里透着焦躁。他坐在柯红身边，看着窗外的风雨，坐立难安。

风来得很快，船晃荡得厉害。林静解下旁边铁栏杆上的救生衣，递给李明翰，“穿上”，语气不容置喙。

李明翰这一次没有推脱，乖乖套在身上。

林静正要解下更多救生衣递给其他人，船舱里的灯忽然灭了，光线变得非常暗。

林静听到一声惊呼，好像是柯红，她顺着方向看过去，明白了那声惊呼的原因。

不是因为灯灭了，而是，昏暗中有两个人的嘴发出绿莹莹的光。

闹鬼？

这个念头很快被打消，只听到一个孩子的声音：

“妈妈，你和叔叔的嘴巴怎么都在发光啊？”这是戴维女儿在说话。

林静对口红不算精通，但也知道某些大牌常出特别款，比如带夜光的。想必戴维今天涂的这支就是夜光款吧。

“啪”一记耳光在昏暗中响起，不知道是谁打了谁。

不容林静多想，李明翰抓起林静的手，抱着小豆毅然决然往船舱外走去。

“去哪？”

“甲板！”

两人扯起喉咙，才能听到对方声音。

雨水混着风，胡乱拍打在林静脸上，她不明白丈夫的目的，但还是牢牢跟着他。

这一刻，不知道为什么，她对他产生了无限的信任。

走到船尾甲板，三个人湿透了。

风吹得更快了，好像要扑过来一般。

“抓紧栏杆！我说跳就跳！”

李明翰眼神坚定，林静也生出更多勇气，她还没来得及点头，就感到身子一斜，啊，船竟然开始侧翻了！

倾斜角度越来越大！

“跳——”

林静耳边响起李明翰的口令，她感觉有什么东西落入水中，是李明翰抱着小豆跳水了？

林静把眼一闭，心一横，默念着，“明翰，小豆，我来了！”

跟着跳入水里。

7

就在几分钟以前，李明翰亲眼看到他乘坐的这艘两层游船倾覆在水里，船体偏右，船头朝下，很快消失在水面上。

那场景，让人胆寒，他不敢再往下想。

看着小豆和自己身上的救生衣，李明翰又是庆幸又是感动又是后怕。

林静去哪儿了？

“爸爸，我们是在探险吗？”

李明翰故作神秘地点点头，“你怎么知道？你妈妈还不让我告诉你，你怎么这么聪明？”

小豆有点小骄傲地抬起头，“我还背了探险包呢！”

李明翰一听，赶紧腾出抱住小豆的一只手，拉开背包，在其中翻找，看看有没能派上用场的东西。

绳子？

李明翰眼前一亮，他把绳子一头系在小豆腰上，一头系在自己腰上，开始划水。他要带着小豆找到林静！

风雨停了，但水气迷蒙，视野并不好。

“林静！”

“妈妈！”

“林静！”

“妈妈！”

周围没有林静的踪影。

李明翰担心起来，难道她没有来得及跳下来？

不，就算没有跳下来，林静在甲板上，穿上救生衣，是可以浮上来的。

应该就在这附近才对。

李明翰屏气侧耳倾听，不远处似乎有异样。

他带着小豆向目标游去，模模糊糊看到有两个人在撕扯。

“给我！妈的！给我！”

被撕扯的人不断被另一个人压进水里。

李明翰心叫不好，全力游过去一看，是戴维正压着林静，要脱下她身上的救生衣。

“戴维！住手！”

李明翰这一声怒吼，让戴维暂时停下手中的动作。她冷笑一声，“我住手？我凭什么住手？！你们一家倒是齐齐整整，我呢？！妈的，凭什么！”

戴维更加大力地把林静往水里压，眼睛死死盯着李明翰，充满挑衅。她的面孔狰狞，原本的风情全变成戾气。

水里的林静非常弱势，她好像完全使不上劲，一直被戴维压制，只顾上喘气，根本说不出话。

小豆看着自己妈妈一次又一次被压进水里，心疼得哭起来，“阿姨，你别这样！你再这样我妈妈会死的！”

“那就让你妈妈把救生衣脱下来！”戴维厉声说道，接着，她又像想起什么似的，故作温柔地说，“小豆，你不知道吧，你妈妈腿断了，可疼可疼了。”说着，戴维的腿一个撞击，林静吃痛地叫起来，呛入一大口湖水。

“戴维，你放开林静，我把救生衣给你。”李明翰渐渐平静，他知道戴维不会罢休。这个女人贪婪又虚荣，见不得别人比自己好。

“哦？”戴维眼里闪过一丝惊奇，手里的动作停下来，“看不出来你还是个好男人呐！”

李明翰没有理她语气里的揶揄，开始解身上的救生衣。

“李明翰，别怪我没提醒你，明月湖水深莫测，加上刚刚狂风暴雨，这水面看似平静，其实漩涡暗流多得数不清，你确定要把救生衣脱下来？”

“别废话，快拿走！”李明翰已经解下救生衣。

“咳，明翰，咳，别……”林静终于喘过气，正想劝他拒绝，却被他笃定的眼神击中。林静不再说话，心里柔软得一塌糊涂。

有多久没有这样全心全意地相信过他了？

结婚七年，她对他有太多怨言，工作钱少事多，还不浪漫嘴甜，什么都普普通通，没有一样拿得出手。

她对他越来越失望，这些失望在她的心中垒砌成一座座小山，但就在刚刚，暖流涌动，竟融化了它们。

戴维一把抓过李明翰的救生衣，急急穿上，她说，“李明翰，你算个男人！不像姓董的，船一翻就他妈只顾自己逃命，连孩子都不要了！”

“柯红也是眼瞎，嫁这么个东西，好不容易她把窗砸碎，狗日的董宇冲过来想第一个出去，结果卡那儿了。”

“周立也算个情种，本来能活命，非要回来救柯红，柯红舍不得孩子，三个人东拉西拽，都没活了。”

“你女儿呢？”李明翰冷冷地问。

戴维嘴一哆嗦，扔下一句，“我自己都顾不了，哪顾得了别人。”就往岸边游去。

8

李明翰双脚踩水，保持身体平衡。他解下腰间的绳子，从自己的裤袢（皮带穿过的地方）穿过，游到林静身边，把绳子系在她的腰上。

就这样，绳子一头拴着小豆，一头拴着林静，中间拴着李明翰。

“现在咱们一家就真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了！”李明翰脱掉上衣，开始往岸边划水。他之前观察过明月湖地形，曲折多，风可能会在峡谷里来回荡。现在虽说风雨停了，湖面一派平静，但很难说会不会再变天。

与其等待救援不如积极自救。

李明翰打定主意，一旦遇到旋涡暗流，他一定要尽力脱身，不能让家里少口人，但如果脱不了，就把裤子脱了，不能连累林静和小豆。

林静跟在李明翰身后，并不清楚丈夫在想什么。

她看着李明翰一起一伏的肌肉，忽然觉得有点幸福。

林静默默告诉自己，要记住现在，记住这一刻，如果最后能顺利脱险，一定不再骂他，不，一定少骂他。林静努力划动没有受伤的左腿，小豆努力跟上爸爸的节奏，母子俩的目标是，让绳子保持松弛。

不知游了多久，不知提了多少次裤子，终于，李明翰的脚触到了岸边的沙石。

林静一家得救了，除了林静因为跳水过晚，右腿被撞骨折外，一家三口均无大碍。

戴维，奄奄一息，被救援队送往医院，康复后悄悄溜走。

周立、柯红、董宇、船主、船主老婆以及两个小女孩未能找到遗体。家属为遇难者在市郊公墓立下衣冠冢。

这天，林静和李明翰前往拜祭，返程途中，林静忍不住开口，“周立和柯红是那种关系吗？”

林静确定她在洗手池看到的是戴维和董宇。

李明翰摇摇头。

“那周立为什么拼了命也要救柯红？”

“因为她给了他第二次生命。”

李明翰说，读大学时，周立自卑又内向，从不与人交往。有次他在图书馆看到描写男女缠绵的段落，心痒难耐，就跑到平时根本没人会去的书架边，快速抽动起来。

正当他酣畅淋漓时，惊觉身后有人，回头一看，是同班同学柯红。他羞愧得无地自容，只想自我了断。

但柯红并没表现出任何异样，她抽出一本书，若无其事地走了。

接下来几天，周立不敢去教室上课，他怕人知道这件事，羞愧得让人想死。当他终于鼓起勇气回到教室时，柯红微笑着递给他一本书，里面有一页信纸，上面写着：

周立同学，那天，我什么都没看到，你不必介怀。另外，你要不要参加我们的诗词社？我们好缺人手，期待你的加入。

落款，柯红和一个笑脸。

周立说，他拿着信，躲在厕所哭了很久很久。他从来没想过卑微的自己竟然能得到上天的眷顾，遇上这样一个美好得不像话的女孩。

从此，周立自以为坚硬的内心，裂开了一条缝，萌发出生命的绿芽。

“那他爱她吗？”

“应该吧，但也许无关男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