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再相信爱,爱是虚无的、可耻的、随时会叛变的通奸。
我默念着这句被我写进日记里的话,细细啜饮着我手中的柳橙汁,少年时我大量读书,从来不出门,没有胃口,皮肤因此变得苍白,四肢纤细,望向镜中那张脸,我竟然产生了极度的厌恶,我憎恶自己的眼睛,因为它们遗传自父亲,那双时常流露出戚戚色的圆眼睛,像极了惊巢的猫头鹰,它们浅浅地陷下去,眼眶旁是青蓝色的静脉血管。
我和爸爸很少说话,我总给他一副冷脸,或者对他视而不见。看到弗洛伊德的原欲理论和俄狄浦斯情结我都嗤之以鼻,他毁坏了我对爱以及美好的最初认知,我不再相信男人,我常常躺在床上发呆,正如我第一次看见贞子的鬼脸,觉得她时刻要找我来索命。一个致命的事实浮出水面,彻底击溃我的安全感,就像溺水人苏醒后才意识到,那缠住她脚腕的并不是海草,而是死去同伴的头发:
即使是在完美温馨的婚姻关系中,也存在出轨和偷情的可能,随时随地。
家长们永远不会意识到,作为成年人,却控制不住自己的欲望,让孩子成为牺牲品是件多无耻的事情。无论是做爱、怀孕、生产、出轨或是离婚,这一切都取决于成人的自身欲望和方向,孩子根本不能做自主选择。在他们长大成年后,要不就变得麻木,游戏人间,对于一切漠然视之,对美好的事情随意摧毁;要不就变得极度索爱,在各种亲密社交关系中没有喘息的空间,逐渐丧失自我,变成极度讨好的傀儡或是歇斯底里的爱人。
与对他的冷漠相比,我对妈妈依旧是一如既往的热情,按照她的话来说,“热情得像小狗,每天都对我有说不完的话,总是亦步亦趋地跟在我身边,哈哧哈哧地渴望从我手里得到一支红豆冰棍儿。” 为此她还专门做了一个以我为主题的四维影像展览,探讨人工代孕儿童对于人类母体的本能依赖。
鉴于我们俩特殊的亲子关系,这个展览最初在柏林举办,引起了巨大的轰动,随即点燃欧洲各大城市,在艺术各界引起广泛争论,有儿童权益组织批评她就像哈洛一样残忍无情,把孩子当成艺术品和展览工具,丝毫不在乎这背后是儿童关爱的缺失和对她的极度依恋;有些保守组织随即抓住这点对她进行攻击,说这恰恰证明了,在仿生人代孕的过程中,婴儿对于母亲的呼唤没有回应,导致出生后需要关怀,极度缺爱,是人类孕育史上的悲哀。
基于这一系列批评,我的母亲一一撰文回击, 毫不退让,但她没有想到,对她的口诛笔伐已经影响到了她后续的事业。回到祖国以后,她的展览却遇到了禁令,国家有关方面禁止她做人工代孕儿童的展览,要维持现有社会的稳定繁荣,国内一些不良媒体也纷纷推波助澜,导致了她其他相关的展览一律被喑声,母亲在那个特殊时期的一定程度上,被封杀了。
我妈非常沮丧,至此突然闲散下来,在家看书以排解焦虑。那时候她才发现了我的不对劲,我对父亲礼物不仅无动于衷,还会把他买来的芭比娃娃、古代人偶等胳膊腿折断了扔进垃圾桶,或者恶狠狠地把它们漂亮的头发剪得乱七八糟,脸上用水彩笔涂得红黑交加,一向被爱宠大的妈妈看到垃圾桶那些被肢解的娃娃震惊了,我在她眼里活脱脱地变成了一个恶童,她惊慌失措地找我爸商量,可我爸语焉不详,更不知如何处理。与我的健康程度相比,他更怕自己的罪行暴露。
也许是母亲上了年纪,也许是她事业受挫,她开始忏悔,她开始相信那些保守派的胡言乱语,认为是仿生人代孕造成的我的性格发育问题,她开始害怕我拥有反社会人格,哪天醒来会看见我拎着血淋淋的猫头站在床边微笑……
对,我的妈妈小时候被《教父》那部老电影里斩马头的情节吓坏了。
我看着她焦急的样子,还要装出纯真的麻木,就像一般小孩会做的那样,心里翻江倒海:还不都是为了你吗?
她匆匆领我来往于各大心理诊所,对所有的医生不厌其烦地叙述我的病情,对待他们就像她的作品一样考究,细致地把他们的话都记录下来,反复考量,她甚至考虑过给我做催眠治疗,好看看我到底出了什么问题,但是在我的强烈反对下,最终作罢。医生对待我的缄口不言也是一筹莫展,建议我进行家庭教育,他们悄悄地跟我妈说了什么,我妈频频点头。
到家后,我妈和我爸背着我在网络上吵了几天几夜,我是从他们各自的脸色上得知的,我起先以为是我和我爸瞒了几年的,关于荔枝的秘密突然曝光了,为此每天都试探我妈的口风。
我妈停下摆弄花草的手,转过她的少女面孔,眼神就像不小心摔在地上的抹茶冰激凌,诱人的豆绿色奶油是扁圆的无可奈何,那个夏天傍晚的风啊,忧愁又彷徨,放佛不知何处去了一样,透过归巢的喜鹊叫声,甜涩地吹进我的喉头:
“咪咪啊,妈妈好爱你,可你始终像我从垃圾桶里捡来的一样,怎么什么都不跟妈妈说呢。”
万般委屈涌上心头,我扑进妈妈怀里,还是哭不出来,“我变成这样都是因为爱你啊!” 我在心里又默默重复了一遍,“这黑暗的秘密快把我折磨死了。”
“咪咪,妈妈爱你,可是妈妈也不能一直在家守着你,不去工作啊。” 她轻轻拍着我,叹了一口气,“你这孩子,到底怎么了?人总得为自己而活,你也得加把劲儿啊!”
她在家陪了我两年以后,上面风口慢慢变松,逐渐又有人开始邀请她做国内的巡回展览了。有天她突然跟我说,“你爸亲戚家的孩子,要来北京上学了,比你大几岁,叫王纯一,以后就住咱们家了,住你旁边的屋,正好你们俩还有个照应。”
“妈,那你呢?你要离开我了吗?”
“妈妈要去筹划新的展览了,老这么待下去,人会废掉的,人得用啊。”
“你就是要离开我了,别说什么冠冕堂皇的理由!你既然想过这种自由自在的生活,为什么还要让我出生!”
“……” 妈妈吃惊地望着我,我在她眼睛里看到了一个进入发育期的丑陋的我,属于我父亲的圆颌骨和短脖子,看起来滑稽又愚蠢。我恨不得把自己按照她的样子重组一个我。
她把我搂进怀里,长久地搂进怀里,不置一言,我感到她的胸口在嗡嗡响,她深吐了一口气,开始了一连串的演讲:
“宝贝,虽然你是意外怀孕的产物,但爸爸妈妈从来没有后悔让你来到这个世界。只是我们都无法牺牲自己的所有,去成全你的一生,父母不应该是为孩子活着的。在野外,野生猫科动物也会在孩子长大后把它们驱逐出身边,过分的关怀会让你缺乏自主的人格,让你变得愈来愈自私。
有些事,你长大后就明白了,现在你只需要知道,爸爸妈妈都是百分之一百万的爱你,虽然你也许会怨恨我们没有征求你的同意就把你带到这个世界来,让你成为众矢之的,众人的焦点话题,在生命中的很多时候想过放弃和退缩,但你要了解,生活本来就是布满阴云和痛苦不堪的,我们都是为了仅有的那点愉悦去追随去忍受的。”
我目瞪口呆,只能接受。我没想到我妈居然是个悲观主义者,她看起来还是个无忧无虑的先锋少女,诸多光环加身,像上帝派遣到人间的大天使长,像只花蝴蝶似的周旋在那些疯疯癫癫的艺术家中,举着酒杯笑容满面。我还来不及回味,妈妈就又要离开我,飞到巴塞罗那去忙她的事业了。
妈妈走的第二天,王纯一来到了我家,我仍未忘记第一眼看到她时的感觉,一种神秘的安全感从她的周身滴落,似乎她是由老虎化成的黄油做的,温暖的人形水流缓缓涌来浸没我的脚趾,逐渐笼罩我的全身,我放弃了抵抗,我听之任之。
我不知道这种陌生的信任感从何而来,许多年以后的今天,我托男朋友白果反复分析了她的面部特征,并与我家的基因库进行比对,才发现原来这是我爸妈精心设计的骗局,他们利用了我依赖母亲的这一特征,特意从母亲的遗传表象里专门为我设计了纯一的脸,并在其中做了小小的改动,使其中某些特征变得更加像我,让我在第一眼看到时,会由这种亲似特性降低我的心理防线,并且按照我妈的研究领域有倾向性地填充了她的知识储备,设计的日常程序里,也有我妈的一些日常习惯。
纯一的订制花了我爸妈不少心血和精力,我妈几乎花了一年的时间来细细雕琢她的各种生物、肢体和生活细节,和仿生人生物设计师通了无数次电话,确保万无一失。我不知道是不是该感到庆幸,这究竟是妈妈对我的爱,还是她的又一个艺术试验品。是她对我的关心促使她这样做,还是她对于艺术品的责任心?亦或是两者都有?
恕我直言,我不敢深想,毕竟她是冷酷无情的处女座。
正如我之前提到过的,我在家上空中课堂,活动半径小得可怜,对各种新闻热点事件充耳不闻,关于仿生人的科技进展更是奋力抵抗,我从来没有怀疑过纯一不是人类,还以为仿生人还是荔枝那样,硅胶感分明,动作有时很机械,一望即知。
实际上在我十多岁时,仿生人科技已经有了重大突破,新型的纳米修复技术不但可以通过提取烧伤和烫伤病人的皮肤组织细胞,令受损的皮肤重生,让那些可怜人重新拥有正常的皮肤,还能移植到仿生人身上,用机械编织,让他们看上去与真人无异。
与此同时,更新迭代的大数据计算让仿生人拥有了和人类差不多的神经元数量和灵活的反应能力,让他们不再只是传宗接代的工具和单纯的家佣,而是在真正意义上的人类伴侣。
但我对这一切一无所知。
当纯一梳着马尾出现在我面前,额头饱满,鼻梁被光打得透亮,眼睛里映出冬日贝加尔湖的轮廓,唇珠微微翘起,只穿简单的白吊带裙,依稀看到丰满的乳房轮廓,美得不可方物。在她打开那扇门前,我只知道美人如花隔云端,不过都是情意绵绵的拔高想象,在她走进来之后,我方觉,京洛风流绝代人,因何风絮落溪津,所有传世的美人原来都是真真切切地存在过的,古人诚不欺我。
嫉妒和羡慕向我张牙舞爪地扑来,我正含着一颗话梅糖,我为自己正值发育的一切感到万分羞愧,她让我感到了压力,一种美的压力。我有些恨她,吃什么长大的,长得这么精致?
但古人有一句话也说对了,红颜命薄,这句话不仅应用于人类,也应用于仿生人,更适用世界上一切美好的事物。
曾有一度,我为我亲手毁掉了她而沾沾自喜。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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