棋恋 第十八章 解梦(1)
赫尔维格夫人把枕头靠在床头,背靠着枕头坐了起来,她的双眉紧锁着,眼睛里流露出忧心忡忡的目光。
“你不用担心,维拉契卡……”
赫尔维格上校想宽慰一下妻子,没想到刚一开口,就被她打断了:“你看刚才他吃晚饭时候的样子,一言不发,活像个哑巴,对坐在他旁边的吕迪娅爱搭不理,简直形同陌路!自从我把他从波兰抓回来之后,你看他整天板着个脸,活像一具僵尸!吕迪娅多少次主动提出要和他同床共枕,都被他拒绝了,吕迪娅可是百里挑一的美人儿啊!一个生理机能健全的男人居然会拒绝这种主动送上门来的好事,简直是不可理喻!吕迪娅的自尊心受到了多么大的伤害,可怜的吕迪娅!”
“你没和他谈过?”
“我的嘴唇都快磨出泡来了,我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可他呢,就是油盐不进。我已经软硬兼施,把浑身解数都使出来了。像看管囚犯一样,收缴了他所有的纸和笔,不让他出门,还扣了那个犹太姑娘给他来的信,喏,多么情真意切啊!”说着,赫尔维格夫人打开床头柜的抽屉,把海伦娜的信递给赫尔维格上校。
赫尔维格上校从信封里把信纸抽出来,展开信纸一看,是波兰语,又把信放了下来。“你这样做很对,亲爱的,回头别忘了把这封信烧掉,千万别让吕迪娅看见,她已经掌握了这个混小子和犹太女人幽会的证据,要是把事情闹大,就麻烦了。”
“可不是吗?仅仅是断绝他们的书信来往还不行,这种僵持不下的局面什么时候才能结束?什么时候才能翻然悔悟?”
“你不用担心,维拉契卡,过不了几天,你就用不着再担心这个傻小子和那个犹太姑娘有书信来往了。”
赫尔维格夫人一愣。
“向你透露一个内部消息,几天之内,我们强大的第三帝国的军队将入侵波兰,白色计划开始全面实施,在我们战无不胜的空军和装甲部队的摧枯拉朽的打击之下,那些不堪一击的波兰军队,那群乌合之众的抵抗很快就会土崩瓦解。华沙很快就会被我们占领,不仅是华沙,波兰全国各地,到处都可以看到我们伟大的第三帝国的旗帜在迎风飘扬。”
“那,舅舅怎么办?他都那么大岁数了,还得整天东躲西藏的。”
“他又不是什么军政要员,他住的那个镇子也不是什么兵家必争之地,就让他在自己家的菜园子里挖他的土豆好了。战争爆发以后,两国之间的书信来往就会中断,更不用担心这个白痴再打着探望舅姥爷的幌子跑到华沙去和那个犹太姑娘幽会,也不用担心那个不知羞耻的波兰犹太女人会大老远的跑到这儿来找咱们的麻烦。”
赫尔维格夫人紧锁的眉头还是没有舒展开。“即使这样,他要还是不听我的怎么办?”
“哼,这由不得他!他早晚会意识到和犹太女人是不可能有什么结果的,到时候他也没有别的选择,不怕他不就范。”
“但愿吧。”赫尔维格夫人轻轻地叹了口气。
海伦娜看见一名邮差骑着一辆自行车从远处过来,没错!的确是一名邮差!她感觉到自己的心在“砰砰”地跳,而且越来越剧烈,她仿佛看到那名邮差来到她身旁,下了自行车,递给她一封信和一个木盒子,邮票上盖着柏林的邮戳,她迫不及待地把信封撕开,信上写着一行行温馨的话语和一句让她喜出望外的话:“我已经说服我父母同意我娶你为妻,他们希望咱们尽快完婚。”木盒子打开了,里面放着一枚硕大的、光彩夺目的订婚戒指。
“叮呤呤”,自行车的铃铛声打断了海伦娜的思绪,邮差骑着车从海伦娜的身旁经过。
海伦娜失魂落魄地望着邮差远去的背影。
海因策坐在写字台前,把手中的空酒瓶放在写字台上,右手托着下巴,一边端详着海伦娜的手帕,一边用左手百无聊赖地转动着酒杯。
海伦娜从椅子上站起来,她面露难色,用商量的口吻对坐在她身旁的塔尼娅说:“咱们走吧,我没有什么心理问题。”
“我知道你没有心理问题,”塔尼娅拉住海伦娜的手腕,“可是你整天以泪洗面,茶饭不思,像丢了魂儿似的,还动不动就做噩梦,我怎么安慰你都无济于事,妈妈担心你这样下去会生病的。我想,和心理医生聊聊没什么坏处。这位奥立弗·伯恩斯坦大夫是弗洛伊德 的得意门生,他说话幽默风趣,谈吐不凡,和他聊天比看卓别林 的喜剧电影还能逗你开心。”
海伦娜站在那里踌躇着。
这时,一位身穿白大褂的中年大夫推门进来。“实在抱歉,让你们久等了,请坐吧。”说着,他走到书桌后面的皮椅子上坐下。
海伦娜看了塔尼娅一眼,慢慢地坐在椅子上。她注意到眼前的这位心理医生是一位戴着金丝边眼镜、蓄着典型的犹太男人的大胡子、年纪在五十岁上下的先生。当她看到伯恩斯坦大夫也在打量她时,她赶忙把头低下,双手交叉放在腿上,胡乱地搓着手指。
“请放松,奥本海默小姐,”伯恩斯坦大夫似乎看出海伦娜的神情有些慌乱,于是宽慰她,“塔尼娅和我是老相识了,她已经把您的近况跟我谈过,您放心,我一定能帮您摆脱心理的困境,忘记一切烦恼,让您开怀大笑。您不必紧张,这里没有新闻记者,作为一名心理医生,我会尊重所有前来就诊的患者的隐私权。”
“患者?”海伦娜一愣。
“也许是我用词不当,奥本海默小姐,很抱歉,但如果您的情况和情绪确实像塔尼娅所描述的那样,那么很明显,您确实需要心理上的救助,只是您自己没有意识到这一点罢了。”
海伦娜沉默不语,她的心里还是有些七上八下。
“我知道你不愿意来这儿,海伦娜,”塔尼娅说,“不过既然来了,你就和伯恩斯坦大夫好好谈谈吧,这没什么坏处,如果你觉得我在这里碍事儿,那我就先回避。”说完,站起身来。
“不不。”海伦娜赶忙抓住塔尼娅的手。
于是,塔尼娅又坐了下来。
“其实,也没什么,”海伦娜说,“我只是最近心情不好,烦躁,还经常做一些离奇怪诞的梦。”
“很好,那就让我们从您的梦入手吧,”伯恩斯坦大夫说,“梦是表现我们人类潜意识的一个窗口,是观察潜意识最好的一面镜子,不仅如此,梦还能帮助我们获取采用其他任何渠道都难以获取的信息,了解过去、预知未来,有趣的是,有的梦和现实或者结局非常巧合,甚至完全一致,更不可思议的是,有的时候梦还能给我们带来灵感。”
“这话有道理,”塔尼娅点了点头,对海伦娜说,“你记得缝纫机的发明者埃利亚斯·豪吗?他在研究的最后关头陷入了困境,说什么也解决不了针孔的问题,当他冥思苦想的时候,不知不觉睡着了,梦见了一个印第安人手执长矛威胁他,对他说:‘你要再不把缝纫机发明出来,我就捅死你!’他被吓醒了,回想起梦中的那个印第安人手中的那支长矛,尖儿上有一个洞,他从中受到了启发,把针眼儿设计到针尖儿上去,缝纫机就这样设计出来了。”
“这听起来有些离奇,是吧?”伯恩斯坦大夫说,“梦有的时候就是这么神奇,用现代科学是难以解释的。不过就像俗话说的,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我们可以通过解梦来探究人的潜意识。”
“潜意识?”海伦娜一愣。
“是的,心灵就像一座冰山,浮出水面的是人的意识,只占冰山的一小部分,而大部分埋藏在水面以下,那就是人的潜意识,人的言行举止只有一小部分是受意识的控制,其他大部分都是由自身的潜意识来主宰,请您说说吧。”
“好吧。昨天晚上,我又做了一个稀奇古怪的梦,又梦见海因策了。”
“您很爱他,对吗?”
海伦娜轻轻地点了点头。
“请说下去。”
“我梦见了在一个风景优美的乐园,地上撒满了金子、珍珠、玛瑙,开满了各种奇花异草,树上长满了熟了的果子。”
“请问这是不是人们常说的伊甸园?”
“我想是的。”
“您真走运,请说下去。”
“耶和华用橡皮泥捏出了亚当。”海伦娜停顿了一下。
“您能肯定是用的橡皮泥而不是泥巴?”
“是的,是橡皮泥。虽然没有看清他的脸,但我敢肯定那就是耶和华,绝对不会错,可奇怪的是这个亚当竟然和海因策长得一模一样,是的,他就是亚当。他张开嘴,吐出了一枚白皇后。”
“一枚白皇后?是象棋子吗?”
“是的。他轻轻地把皇后放在地上,拿起喷水壶往上面浇水,就像浇花一样,那枚皇后变成了我。我……”海伦娜又一次面露难色,低下头,不愿意往下说了。
“怎么了,奥本海默小姐?”
“你不往下说,伯恩斯坦大夫就算临床经验再丰富,恐怕也无能为力,你要是觉得当着我的面儿不好意思开口,我可以回避。”塔尼娅说完,站起身来。
“不,你别走。”海伦娜用恳求的目光看着塔尼娅。
塔尼娅嫣然一笑,又坐了下来,说:“怎么像个小姑娘一样?”
“我在梦里只是用无花果的树叶来遮盖我的胸部和……”
“我明白,”伯恩斯坦大夫一脸严肃地说,“您梦见了自己变成了夏娃,只不过不是用亚当的一根肋骨做成的,而是用象棋中的白皇后,是这样吗?”
“是的。”海伦娜低着头,偷偷地瞟了伯恩斯坦大夫一眼,发觉这个男人丝毫没有取笑她的意思,她又转过脸来看了塔尼娅一眼,塔尼娅的目光依然是那么亲切、那么温柔,心里一下子踏实多了,于是,她接着说,“我们用一根长矛把树上的果子一个个挑下来吃,突然,一条蛇从树枝上跳下来,缠住了我的脖子,我害怕极了,刚要叫亚当,让他赶快来救我,没想到蛇竟然说开人话,它说:‘你们看见那棵最大的树了没有?那是智慧树,上面有一个大苹果,你们去把它摘下来吃掉,你们从此就会变得心明眼亮。’我说:‘偷吃禁果等于违背上帝的旨意,会受到上帝的惩罚。’蛇说:‘少罗嗦!’然后又命令亚当,‘快去摘!否则我就把她勒死!’亚当高高兴兴地跑到智慧树下,用长矛把那个苹果挑了下来,掰成两半,把其中一半儿递到我的手里,另一半自己吃了,一边吃一边露出了笑脸,看起来味道非常香甜可口。看见他吃得那么香,我也忍不住了,把那一半苹果放进嘴里吃了下去,那味道确实很香甜。可是没想到,我忽然感觉到肚子疼,而且胀得厉害,也不知道这是怎么了,我抬头一看,一只巨大、凶猛的老鹰从天而降,用锋利的爪子一下子抓起亚当的胳膊,就像抓起一只小兔子一样,然后飞上了天,很快就飞得无影无踪了,那条蛇也不见了。这时候,忽然着火了,整个伊甸园都被熊熊的大火吞噬了,我吓得顾不上疼痛,撒腿就跑,好在我从大火中跑了出去,可是有好多条凶猛的大狼狗在我身后穷追不舍,我在德国的时候,经常看见当兵的牵着这种狗。”
“是德国黑背?”伯恩斯坦大夫问。
“我想是的。我害怕极了,拼命地跑,可是被一片沼泽地挡住了去路,那片沼泽地大得很,一眼望不到边,那些狼狗扑了过来,我怕被它们撕成碎片,只好慌不择路,冲进了沼泽地,可是没想到,刚一进沼泽地我就陷了进去,我听见一个女人令人毛骨悚然的狂笑声,我拼命地挣扎,可是越陷越深,我的整个身子都陷了进去,一直埋到了我的脖子,我拼命地喊救命,可是怎么也喊不出来,最后我醒了,发现我浑身都被自己的汗水湿透了。”海伦娜说完,嘴唇开始抽搐起来。
海伦娜的神色被明察秋毫的伯恩斯坦大夫看得一清二楚,他思索了片刻之后,对海伦娜说:“弗洛伊德先生在他的著作《梦的解析》中说,女人梦见蛇,预示着性幻想。”
海伦娜听罢,脸“刷”的一下红了,赶忙把头低下。
对海伦娜的脸色变化,伯恩斯坦大夫只装作没看见,他继续说:“您是不是真的和那位亚当一起偷吃了禁果?”
海伦娜很清楚大夫说的“偷吃了禁果”指的是什么,她迟疑着,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是一个劲儿地搓着手指。
“这是一个开放的年代,您没有必要遮遮掩掩的。”
海伦娜没有作声,也没有点头,她的嘴唇抽搐得更厉害了。
“你放心,亲爱的,”塔尼娅说,“伯恩斯坦大夫不会取笑你的,我也会为你守口如瓶,我起誓。”
“请允许我这样直截了当地向您提出这个问题,为了缓解您的精神压力,使您尽快摆脱心灵的阴霾,我希望您能如实地回答。”
“是的。”海伦娜用很低的声音回答。
“这是因为您爱上了这个男人,而且爱得很深,爱情的冲动打破了理智的束缚,是这样吗?”
海伦娜轻轻地点了点头。
“我完全理解你们年轻人,但是我有必要提醒您的是,摘果子是胎梦,也就是说您很可能会为此付出代价。”
海伦娜大吃一惊,她喃喃地说:“那可怎么办?”
“您刚才说还梦见了一只很大、很凶猛的老鹰。”
“是的,我最近总是梦见老鹰,抱歉,我忘了,老鹰的肚子上都有一个斗大的‘卐’字。”
“这不难解释,现在在德国,到处都是‘卐’字旗和鹰徽,我想您头些天在德国比赛期间一定见到过不少吧。”
“是的。”
“那么,他被老鹰的爪子抓起来的时候,反抗了没有?”
“他反抗了几下,可是发现这无济于事,也就不再反抗了。”
“这就很清楚了,奥本海默小姐,也许他已经意识到,和残酷的现实抗争,那简直是自不量力,他摆脱不掉命运的束缚,所以不得不放弃自己的感情,也许只有这样才符合天意。”
“不会的。他立下了山盟海誓,不会这么轻易就……”
“也许正如您刚才说的那样,他反抗了几下,可是发现这无济于事,也就不再反抗了。您如果不相信我的判断,不妨当面问问他,如果他想见您的话。”伯恩斯坦大夫的嘴角上露出了一丝笑容。
一滴泪珠从海伦娜的眼眶里慢慢地滚落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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