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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崇简从工地下来的时候,接了个电话,电话是救助站打来的。崇简已经没有了当初接到类似电话的激动,只说了句知道了谢谢就挂断电话。
但是崇简内心深处还是抱着一线希望。
崇简不记得这是他停留的第几座城市了,先是家乡周边,然后扩大范围,终于从南到北,几乎走遍了半个中国。每到一座城市,他第一个去的就是当地救助站,留下自己的联系方式,提供父亲的资料。
崇简回到简陋的出租房,点起一支烟使劲吸了两口,在浓浓的烟雾中,他脸上没有表情,悲喜,早已经变成了习惯,融入他生活中。
崇简洗了把脸,带上门,向救助站慢慢走去。
二
救助站的小刘是个和善漂亮的姑娘,她告诉崇简,今天早晨在东关大街收留了一名流浪汉,大约六十来岁,精神不是很正常,和崇简父亲的特征很相像。崇简心里一动,他粗糙的脸抽动了两下,灰黄的眼睛闪过一丝惊喜。
小刘把崇简带到另一间屋。屋里的凳子上坐着一个老人,花白的头发很长,额头深深的皱纹就像刀刻出来一样。一只苍蝇嗡嗡叫着飞在老人脸的周围,想努力停留在他肮脏而如沟壑般的额头。老人迟钝地抬起手在眼前缓慢挥动,混浊的眼睛痴痴地盯着墙角,像在等待那里出现某种奇特的生物。
崇简不由皱了下眉头,他看了小刘一眼,小刘也在看他。
“他能简单交流,但是身上没有任何证件,他说他有个儿子,叫简儿……”
崇简慢慢蹲下去,他认真地看着这位老人,他嘴唇颤抖了一下,再次看向小刘。
“他——是吗?口音像河北的。”
崇简抬起头,他伸手把老人脸前的苍蝇赶走,他看到老人脸颊左侧有一个浅褐色的痦子。
“简儿——”老人突然大声喊,双手前伸,想要抱住崇简。崇简下意识躲了一下,老人的手扑了空,一排黑黑的充满了泥垢的指甲横在崇简面前。
“长得挺像。”小刘掏出照片,一边看一边说,“你看,左边也有个痦子……你叫高崇简……”
“儿,儿,你回来了……”老人混浊的眼睛流下两道泪水。
崇简看到那只乌黑的左手手腕处一道刚刚愈合的伤疤,像蚯蚓一般蜿蜒,一直钻进他心里。
“爸——”崇简低下头,呜呜咽咽哭了。
三
崇简没有回家,他习惯了在外漂泊,家,已经是很遥远的一个称呼,对于他,走到哪里哪里就是家。只是,现在不再是他一个人,还有他千辛万苦找到的父亲。五年,不短不长,耗尽了崇简所有青春的梦想,从一名高中生到一脸沧桑的汉子,他已经没有了做梦的热情。
当崇简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简陋的住处,有一个只会傻笑着叫“简儿”的老人等着他,冷锅冷灶,连一口热水也没有。崇简默默承受着这一切,他找了五年,只为家里有个亲人,只为回到家可以叫一声“爸!”
从工地到保安,从保安到装卸工,崇简没有别的本事,他只有一身力气。他用汗水辛辛苦苦赚来几张可怜的钞票,养活着自己,养活着父亲。
老人很黏崇简,像个孩子一样,每天乖乖地坐在家里等崇简回来。房屋矮小潮湿,两尺见方的小窗户透进微弱的阳光。老人凑在窗前,看窗外人来人往,他的混浊的双眼时而眯起,时而惊讶地睁大……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他不出去,也出不去,门在外面上了锁,老人恐惧于多年来的流浪生活,崇简怕再次失去父亲。
四
日复一日艰难的生活把崇简的性格磨的无比粗糙,他莫名烦躁。一碗粥,父亲喝下去半碗,撒半碗,崇简就吼:“你多大了?不会用嘴吃饭吗?”
老人怯怯地看着他,他叹口气,寻毛巾擦干净父亲胸前的饭渍,不再言语。
有时候,崇简抚摸着父亲手腕上那道长长的疤痕,喃喃自语:“你这是遭了多大罪?你究竟,究竟……唉!”
五
天渐渐凉了,路边的梧桐叶婆婆娑娑落下来,在地上打着卷滚来滚去。
“你看,大雁向南飞了。”坐在门前,崇简望着天空,眼神迷茫,他的精神如蚕丝,被一根根抽走,他觉得自己浑身空洞洞的。
“大雁……唔……简儿。”老人含混不清地迎合他。
崇简站起身,转身进入那个黑漆漆的小屋,阳光在他眼前消失了。
“我寻你,好不容易寻到你,你就是来折磨我的吗?”崇简的吼声从小窗传出来,带着委屈的颤音。
“爸——你为啥要这样,你就不能好了吗?你就不能像我小时候那样,为我遮风挡雨,哪怕和我说说话也好啊!”
“爸——我不是简儿,你叫我崇简,叫我崇简。”
“爸,我们走吧,我想回家了,那里,或许还有人等着我。”
“不,我不会丢下你,我到哪里带你到哪里,你放心!”
……
当树叶落尽,冬雪降临的时候,小屋里空空荡荡,崇简带着父亲离开了这里。
六
火车经过家乡小镇,崇简没有下车,他突然有种莫名的恐惧,这种恐惧一下子扼住了他的喉咙,让他喘不过气来,他临时改变主意,继续北上。
飞驰的列车转瞬把小镇抛在了身后,崇简把脸贴在窗玻璃上,努力向后看,他似乎看到了高高的钟楼,钟声响起,一丝音乐随钟声缓缓飘荡在空中,就像儿时父亲吹的唢呐,穿过时空,幽怨地停留在耳边。
崇简双手捂住脸颊,他不愿意让别人看到他脸上的泪水。
“简儿——饿!”依偎在崇简身边的父亲张大嘴,还不时用手指指嘴巴。
崇简无奈地抹了把脸,从随身背包里掏出一袋面包递给父亲,老人撕开口,狼吞虎咽吃起来。“慢点儿。”崇简拧开水杯,放到父亲嘴边,老人便张嘴喝一口。
“我们去哪儿?”崇简问。
“火车终点是哪儿?”崇简又问。
“唉!终点下车吧!”崇简说,他本来也没指望父亲能回答他。他早已习惯了自问自答。
七
东北的冬天很冷,漫天盖地的大雪,到处都是白色。冬天,工作不好找,房子也不好租,崇简咬牙租了一处楼房,他自己无所谓,父亲老了,禁不住冻,看到父亲在雪中不停地瑟缩发抖,崇简一阵心痛,楼房就楼房吧,大不了过了年再走。
然而,他们没有走,这一住就是一年,春节前,崇简找到了一份小区保安的工作,一个月两千块钱,交了房租还够他们两人生活。
时间慢慢地过去,崇简慢慢地熬。他没有别的爱好,家里一个老人就够费心的了,他空闲时间就是来到离出租屋不远的一个小公园坐坐,他一个人,哄老头说去买好吃的,然后来到公园,在长条椅子上坐一个多小时。崇简静静地坐着,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或许,他又想起了学生时代。那时候,母亲还活着,父亲也没有得病,家里不富裕,却很温馨幸福。那个小镇,留下了他一生的美好回忆,藏在心底,不敢轻易触碰,只要一碰就是钻心的痛。
就这样,崇简从年头坐到了年尾,他恍惚间觉得自己一直坐在雪中,没有花红柳绿,没有烈日骄阳,白色的雪,包围了他整整一年。
父亲的身体越来越差,多年的流浪生涯早已毁坏他的健康,他终于病倒了。
老人拽着崇简的手不让他离开,思维比任何时候都要清晰。
“我们回家吧!”老人清清楚楚对崇简说。
“回家,家在哪儿?”崇简的泪突然流下来,他甩掉了老人的手,站起来后退,脸上浮现出痛苦的神情。
“简儿,简儿……我,死了,死……”老人空洞的眼神停留在屋子的某个地方,盯着那里,等待着什么。
“你不会死的。”崇简几把擦干眼泪,猛地抱起父亲。
“去——哪儿?”
“医院。”
八
崇简几乎花光身上所有的钱,得到一个确诊,父亲得了肝癌。
崇简没有哭,也没有告诉父亲,告诉他有什么用?这种病他们看不起,只有回家。崇简没有再回出租房,他搀扶着羸弱的父亲,走向火车站。车站,或许才是他们永远的家。
崇简不知道这次要去哪里?他想起了小镇,想起了钟楼,想起了钟楼下的青砖绿瓦,那个小四合院……
一个多月前,老家唯一知道崇简号码的朋友打来电话,说他们住的那一片儿旧城改造,开春要拆迁了。拆迁?那意味着将有一笔钱或者一套房子,崇简心动了一下,他不想这样漂着,可是,房子拆了有什么用?他一个人,一个人回去,他只有恐慌,只有痛苦,只有无尽的思念。
车站,热闹又冷清,谁也不认识谁,崇简只感到冷,外面又下起了雪,白茫茫一片,他不由缩紧了身子。
身边响起鼾声,崇简看了一眼父亲,他睡着了,那么安详,不再像一个精神病人。或许,他本来就不是吧!
崇简缓缓伸出手,搂住父亲的肩膀。父亲的脑袋依偎在崇简怀里,嘴角上扬,带着笑意,睡得那么香甜。
“崇简……”
崇简呆住了,他确确实实听到老人口中喃喃叫着他的名字。
崇简的眼中溢满了泪水,他从心底叫了一声“爸——”
九
雪越下越大,天色阴沉昏暗。
老人靠在崇简身上,幸福而温暖地酣睡。
“你的家在哪里?我的家又在哪里?”崇简把两张车票展开又折起,火车早已开走,他就这么坐着,看人们从检票口一点点消失,候车大厅变得空空荡荡。
也许,明天我就带你回家,你的“健儿”或者“剑儿”,都不重要,有我在,我是你的儿子崇简。
崇简搂着老人,抚摸着他手腕上的伤疤。他从见到老人第一眼的时候就充满了失望,这不是自己的父亲!父亲的音容笑貌,父亲的味道,他永远忘不了,即使父亲精神失常,在他的儿子面前,依然是慈爱的父亲。可是,他无法拒绝老人热烈的呼唤,无法忽视老人深深的伤口,他在叫出那一声“爸”的时候,心中早已淌满了血。
回家吧!或许,那里真的已经有人在等着自己。崇简苦笑了一下,望着门外皑皑白雪,他似乎听到了绵长洪亮的钟声响起,和着高亢的唢呐声,穿过时空,停留在耳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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