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大唐遗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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嘴的初级功能是吃，高级功能是说。
“万水千山纵横，岂惧风急雨翻，豪气吞吐风雷，饮下霜杯雪盏。”
——摘自《天龙八部》主题曲
集诸子百家之长于一身的纵横家苏秦、张仪，凭着他们那根三寸不烂之舌游刃于列国之间，纵横万水千山、吞饮风雷霜雪，成为历史上两道独特的风景。
千百年来，在他们的感召下，拥有一副好口才，几乎成了所有人年少时的梦——我也不例外。
我曾效仿包龙兴对着大海狂练“说技”的模样，对着家乡的一条小河疯狂说教。不过结果很挺惨淡：包龙兴“说”的大海潮起潮落，而我的小河，却依旧风平浪静。
嘴不争气，手又不灵巧，脸又指望不上，我软弱下来，选择了平凡。但一千四百年前的有志青年魏徵（魏征），纵然有一千个伤心的理由，也在不断告诫自己：要坚强，要出人头地。
魏徵，凌烟阁廿十四功臣排名第四。
曾祖父魏钊，北魏义阳太守、陵江将军；祖父魏彦，北魏光州刺史；父亲魏长贤，北齐屯留令——和杜如晦一样，魏徵的祖先们也是一路走低，十四岁的他所能够面对的，是家徒四壁，和落魄中的一片凄凉。积劳成疾的爹娘，不顾少年魏徵撕心裂肺地泣血挽留，先后去了另一个世界，魏徵成了可怜的孤儿，留守着一个残破的家。
假如生活欺骗了你，不要悲伤，不要心急，忧郁的日子里需要镇静——一千多年以后，俄罗斯的普希金告诉世人。
可在急匆匆的空间里，怎能让人镇静？
除非去另一个空间——悲伤过后的魏徵，远离俗世的烦恼，踏入幽静的道观，将房门紧闭，开始疯狂读书。
逆境中的魏徵告诉自己：假如生活欺骗了你，不要悲伤，不要心急，忧郁的日子里，需要读书。
善于读书的人，能把书读的“活”过来；不善于读书的人，书越读越死，毫无疑问，魏徵属于前者，他有读书的天赋，他的这份天赋是被生活逼出来的。
生活从各个方面对他相逼，他从各方面疯狂读书：精通道家学说之后，魏徵开始贯通儒家、墨家、法家、阴阳家等学说，并最终崇拜上了纵橫家苏秦、张仪。
不想成为儒家的道家子弟，不是好的纵横家，魏徵暗下决心，这辈子要凭一颗脑袋一张嘴，纵横天下。
说是一种本能，说到点子上是一个本领。所有说到点子上的人，无不具有深厚的思想。魏征是世界上为数不多的，没有将自己读成书呆子，也没有被自己思想压趴下的人。他想将自己的所思所想源源不断地表达出来。
他首先要做的，就是寻找表达对象。不过此时的魏徵还不知道这样一条真理：遇到对的人，自己的所思所想，就是思想；遇到错的人，自己的所思所想，就是“死想”。
大业末年群雄争霸，魏征走出道观，投奔武阳郡丞元宝藏，在其麾下做了一名秘书。后来元宝藏举兵反叛大隋，并与瓦岗的超级人物李密书信往来频繁，遥相呼应不断。一向曲高和寡的李密竟对元宝藏写的书信赞不绝口，他认为元宝藏这个人很有想法。
不过诚实的元宝藏告诉李密，其实他并没有想这些“法”，这些书信都是一位高手口授的。
元宝藏说的这位高手，便是魏徵。
李密立刻被好奇充满，亲自派人去请。天真的魏徵以为自己找到了表达的对象，他开始精心准备。
魏徵不知道，李密只喜欢猎奇，等到他觉得没什么“奇”可猎时，他就会失去兴趣。
几天以后，面对大人物李密，魏徵带着浓厚的感恩之情，滔滔不绝地阐述了助力瓦岗政权、经济、军事腾飞的十条原则。
好不容易有这么一个机会，魏徵倍加珍惜，他说了很久，李密边听边点头：魏徵，你真能瞎白活！
在异常自负的李密看来，各方面比他优秀的人，还真不多——李密对魏徵“说”的形式连连称奇，但对于他说的内容，一并舍弃。在有意无意中，魏徵被李密无限期“雪藏”。
在错误的时间内，遇到了错误的表达对象，魏徵遇到了生平第一次打击。
魏徵想出人头地，却被李密拿罩子罩住，他心有不甘。一次小范围聚会时，魏徵瞅准机会，拉住长史郑颋的手，提出了一个一举消灭宿敌王世充的方案，他满心希望郑颋能够转述给李密听，他也希望李密能回心转意。
早已看破红尘生死，看穿人间百态的郑颋看了看仍执着于名利的魏徵，笑了。
魏徵又一次找错了倾诉对象——郑颋在瓦岗军溃败之后，随波逐流到了洛阳郑王（王世充）府，并在李世民进攻洛阳时，向王世充提出辞职申请，打算随波逐流到寺院。王世充一生气，让郑颋的脑袋搬了家。看淡一切的郑颋在行刑时赋诗一首：“幻生还幻灭，大幻莫过身。安心自有处，求人无有人。”胸怀大志的魏徵，想去指望胸无大志的郑颋，只能又一次让他失望。
失败是成功之母，魏徵虽然接连失望，却从未绝望。
瓦岗军被王世充击败以后，失意的李密投奔了意气风发的李渊。历史似乎迎来了新的转机，魏徵重新振作起来，打算在长安城一鸣惊人，一飞冲天。
可现实情况是，大唐的天空中雄鹰实在是多，整日在长安城上方盘旋，他形单影孤，根本飞不起来。
此处不能飞，自有能飞处，任何困难都无法阻止一颗永不退缩的心。一番深入思考之后，魏徵准备前去山东，劝降李密旧部徐世勣（即后来的李世勣）——只要立下功劳，一定会得到大唐高层认可。
作为曾经的同事，魏徵对徐世勣的为人一清二楚。李密已经降唐，徐世勣却还在犹豫，他执着地坚守一方旧土（北邻窦建德，西接王世充，南抵长江，东到大海），就是希望有朝一日，李密能够回来。
魏徵此行就是要准确无误地告诉徐世勣，李密是不会回来了。
魏徵找到徐世勣，短暂寒暄过后，是开门见山：果真是世事难料，当年魏公李密建立了庞大的瓦岗帝国，眼看着就要攻占洛阳、消灭王世充，进而称霸中原，他似乎距离称帝，也就一步之遥。可一眨眼功夫，历史的天空风云突变、电闪雷鸣，魏公如折翼的雄鹰，断爪的猛虎，看似十拿九稳的帝国梦想竟一朝破灭。由此可见，真真是天命不可违。“神器之重，自有所归，不可以力争。”
将军你心怀忠义，坚守贞节，北拒窦建德，使其不敢南侵；西抗王世充，使其不能东扩。貌似平静的背后，满是血色残阳。
魏公李密雄才大略，最终还是被王世充击败，而现在你所面对的不只有王世充，还有窦建德。他们合起伙来瓜分你，似乎是迟早的事。
不要在犹豫了，相信我，投降大唐吧！趁着还有机会。
徐世勣最终被说服，他一面派人去长安商讨投降事宜，一面开仓运粮，接济苦难中的淮安王李神通(李渊之弟)。
军事才能可以忽略的李神通，正被窦建德的数十万大军蹂过来躏过去。
对于夏（窦建德建立的政权）、唐之间的明争暗斗，徐世勣先前一直保持中立，现在他公然给李神通运去粮草，等于向窦建德公开自己最新身份。
窦建德很生气，他本来准备与徐世勣和平相处，但现在看来，几乎不太可能。
魏徵获得了巨大的成就感，他终于找对了谈话的对象。
只不过是在错误的时间里。
世界上最远的距离不是远隔千山万水，而是我站在你面前表白，你却总是提醒自己：千万别往心里去。
对于魏徵提出的助力瓦岗政权、经济、军事腾飞的十条原则，当年的李密压根没听进去，这对于初出茅庐，豪情万丈的魏徵来说是一次不小打击，也曾一度消沉，他觉得自己在正确的时间内遇到了错误的人，需要痛定思痛。
这次他在李渊面前自告奋勇，要去黎阳劝说徐世勣归降，纯粹是怀着一颗不屈服于命运的心。没想到事情却出奇地顺利，在魏徵三寸不烂舌的“白活”之下，徐世勣同意归降。
而且徐世勣还放出豪言壮语，要出兵山东，解救李神通于水火之中。这使得魏徵激情四射，他认为自己此次行动充分印证了一个道理：苦尽了，甘来了。
可事实是，甘没来，来的是窦建德。
原来，濒临绝望的李神通在抓住徐世勣送过来的一根救命稻草后，出于强烈的求生欲望，一路狂逃至徐的大营，死死躲了起来。
窦建德闻着唐军的味儿追赶过来，看见徐世勣死死护着李神通不放，立刻黑了脸，既然你不仁在先，我只能不义随后，弟兄们，抄家伙！攻进黎阳城，活捉徐世勣与李神通，当然，还有那搬弄是非的魏玄成（魏徵）！
最终，拥有数十万大军、正处于巅峰时期的窦建德轻松获胜，魏徵、徐世勣、李神通成了阶下囚。
不过“重然许，喜侠节”的窦建德并不打算杀他们，对于魏徵，还给了他一个六品起居舍人的官，魏徵有点出乎意料。
窦建德听说过魏徵，觉得此人还有点才能，想当母鸡养养，看能否下几个蛋。
魏徵认为自己是公鸡，而且是战斗鸡，窦建德根本不是他的菜，他日日夜夜思念着的，就是成功逃脱，回归大唐。
魏徵的人生又一次陷入低谷，他虽然遇到了正确的人，却是在错误的时间。
魏徵在彷徨与无奈之中度过了两年时光。公元621年，转机突然出现：秦王李世民兵临洛阳城下，王世充岌岌可危，窦建德感到唇亡齿寒，发兵来救，结果虎牢关一战几乎全军覆没，窦建德本人也被生擒。
魏徵连忙抓住机会，极力劝说驻守洺州的窦建德部将曹旦降唐。曹旦见大势已去，只得命魏徵先行一步，自己稍作停留之后，举所辖全地，恭送给了大唐。
虽然浪费了两年好时光，但魏徵进入长安城的时候，仍然理直气壮，他认为中原战争之所以取得最终胜利，与他在东方的游说有很大关系。如果只有他自己这么认为，那是自以为是，关键是，所有人都这么认为，包括皇帝李渊。
大家都认为，如果不是魏徵用舌头将山东的水搅浑，李世民的东征行动会更加艰辛。中原千里沃土，也不可能如此快地归入大唐版图。
一个在长安难以开花结果的人，竟然在山东大放异彩，魏徵一炮打响，成了大唐功臣。
出了名的魏徵很快引起了一个人的注意：太子李建成看着二弟李世民身边的能人越来越多，羡慕嫉妒之余也开始四处张罗，他看到魏徵是一条很会游泳的鱼，立刻收入网中，招为太子洗马。
洗马是一种官职，最初为“先马”，后变为“冼马”，最终演变为“洗马”，“水”份虽越来越多，但“职”份几乎没变——做太子的良师益友。
“洗马”容易引发误解，“先马”就要好很多：在（太子）的马以先（前面），有指引、教导之意。
弼马温也是一种官职，与“洗马”同属“马”字辈儿官，所不同的是，洗马官居三品，弼马温既没品级，也没品味，在这方面，魏徵显然比孙猴子要幸运得多。
魏徵终于迎来了久违的甘露，他成了太子面前的红人。
既然是红人，就得及时发光放热。要不然总是人红事不红，也对不起这一职位——随着时间推移，魏徵愈发觉得，自己有义务有责任，去尽快完成一件事。
必须及时提醒太子李建成：秦王李世民的势力与他的野心正急剧增大，照此发展下去，迟早要出事，不如率先下手，将隐患消灭于萌芽状态。
魏徵说的对不对？站在李建成的角度考虑问题，当然没错，不过很可惜，李建成没有采纳。李建成认为时机还没到，他的心，还没有准备好。
心怀感恩且急于做事的魏徵忘记了一件事：血浓于水。嘴里喊着同一个爹娘，血管里流着同样的血液，你简简单单一句话，我就去砍亲兄弟？你先别急，让我想想。
对于亲兄弟之间的争斗，没到火烧眉毛的时刻，谁都不忍心下死手。
魏徵还忽略了一件事，他是个外人。过早的干涉皇族内部纷争，有时吃力不讨好。在这方面，他远不如房玄龄，房玄龄在火烧眉毛的时候，才找到李世民的大舅哥长孙无忌（没有直接找李世民），建议举秦王一府之力，立刻行动，消灭太子党。
在合适的时间，找合适的人，房玄龄似乎更精明些。但魏徵始终坚持认为，他选择的时间正合适，选择的人也没有问题。
只是造化出了问题。
玄武门之后，李世民抓住魏征，并质问当初为何离间他们兄弟时，魏徵脖子一横：皇太子若从徵言，必无今日之祸！
话语中透露出轻蔑、愤恨、无奈与视死如归。
他在我心中，依旧是皇太子，你李世民爱咋地咋地！魏徵是性情中人，无论他身体吃多大的亏，嘴上永远要占便宜，无论对方有多强大，脑袋掉了，最多碗大的疤。
魏徵自己清楚，出口顶撞刚刚杀死自己兄弟，杀尽自己侄子的李世民，下场只有一个：千刀万剐。
可是他错了。
在经历了短暂寒冬之后，他的春天，正悄然来临。
文|大唐遗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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